第4章 長路
江水從頤都中間穿過,西邊是老城,東邊是新區。齊辰所住的公寓在城西老城區的一角,離濱江路有兩公裏多的直線距離。小區後門有個公交站,坐上22路公交,往西能到大學城,往東就能抵達濱江路。
北河跟在齊辰後面上了公車,齊辰刷了兩下卡,然後徑直往後面走。北河小心地跟在他後面,帽檐壓得低低的。
晚上九點三刻,車上零零散散坐了半車人,齊辰站在後排兩個空的座位旁邊示意北河坐進去,于是北河乖乖坐在了靠窗的座位上。
剛開始他還有些拘謹,每每有人走過的時候他都習慣性地把頭低下。可過了兩三站就好點了,夜是最好的保護色,來往乘客帶着倦意的目光都落在手機屏幕或者窗外倒退的街景上,沒有人會注意到他。也是,誰能想到屏幕那頭的大明星會突然降臨在身邊,坐在老舊颠簸的一路公交車上呢。
不長也不短的五站路過後,北河竟是有些意猶未盡的。
他對着齊辰腼腆地笑了一下,“我都好久沒有坐過公交了。”
這話不是炫耀他到哪都有專車接送,而是真的在欣喜與懷念。高人氣的背面是喪失自由,比起其他類型的藝人,偶像的身份可以為這一事實做出最顯著的證明。有失就有得,沒什麽好矯情的。但是他也在想,在想和這個年紀的其他人一樣,和朋友約在網吧見面,然後乘着末班車搖搖晃晃吹着夜風回家。
齊辰沒說話,北河把臨到嘴邊的那句謝謝又咽了回去。
十點多的濱江路上有挺多散步的人,這畢竟是頤都的景點之一,從濱江路可以遠遠看到東岸高聳的鋼筋混泥土森林。頤都是整個國家的商業金融中心,而這江對岸的寫字樓群便是精英們的聚集地。
霓虹光落在了北河帽檐下巴掌大的小臉上,他望着對岸出神,直到齊辰拉了他一下他才回過神來。
“我小時候經常來這裏散步,”北河小聲說,“那時候好像還沒這麽多高樓?十幾年的變化真大呀。”
齊辰嗯了一聲。
在旁人看來他的反應可能算的上冷漠了,但是和周南俞處久了的北河知道,這類人就是這樣的。他們在認真聽,只是不喜歡主動開口,于是北河可以很自然地說下去。
“我們組合有個叫楚笑飛的成員,他家就在東岸。十年前笑飛他爸媽還因為買房意見不同吵架到差點離婚,現在房價翻了五六倍,做夢都要笑醒了吧。”
北河揚起視線去看齊辰的表情,那個人看起來挺放松,沒有皺眉頭,甚至微微揚着唇角。于是北河試探地問道,“你是頤都人嗎?”
“不是,”齊辰回答說,“我是巍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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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惜字如金。但北河也不急,一點一點問,“啊,來這裏念書嗎?那天和你一起的那個小姐姐,是你妹妹吧?她還在巍城?”
齊辰聞言挑了挑眉,北河立刻補充一句,“……我在網上看到了熱門視頻,還有她的微博。”
“嗯,她很喜歡你。”齊辰緩緩地說,“讓她知道我現在在跟誰說話的話,她估計會瘋掉。”
北河笑了,“那,那我給她簽個名?”
“你給她簽名,我怎麽跟她解釋簽名是怎麽來的?”
随便編個理由就好了嘛……真是正直到一根筋的人,說個小謊都不會。
北河這麽想着的時候,幾個穿着嘻哈的年輕人踩着滑板從不遠處一陣風似地朝他們飛快駛來,正直到一根筋的人立刻攬着他的腰把他帶到裏邊,順勢走到了靠外沿的一側。
保護性的動作維持了兩秒,少一分還是禮貌,多一分就變成親昵,北河怔了一下,小聲道了句謝。
有那麽幾秒北河都忘了他們剛才在說什麽。沉默了半晌,他才接着說道,“我下周有個通告要回巍城,要拍一組雜志圖。”
北河自知齊辰大約并不關心他的行程,他想了想又道,“拍外景的時候會随機和現場遇見的粉絲合影當福利,如果你妹妹那時候有空,可以讓她去中林街。”
齊辰邁出兩步,緩緩說了句好。
“那……”北河拖長了音調,“給我一下你的手機號?到時候我跟你說。”
如果讓北河的千萬媽媽粉姐姐粉女友粉知道他為了找一個人要手機號繞了這麽大一圈,不知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齊辰愣了一下,北河都這麽說了他不至于不給面子,只是他有點好奇。
“其實我一直都想問,”齊辰停下腳步,“你為什麽這麽信任我?”
北河同他一起停下來,趴在欄杆邊望着黑色的江水。他淺淺地笑着,這是他最常露出的表情。與屏幕上或誘惑或迷人或可愛的模樣不同,這是他真正的模樣嗎?齊辰不得而知。這樣的北河還是很好看的,只是笑意清淺,帶着一如既往的柔軟,也有一種疏離。
“因為你值得信任啊。”北河不假思索地回答,“如果你想從我這裏獲取什麽利益,那天晚上酒吧的事情就足夠了。後來你對網上被炒熱的話題的态度也好,這十幾天對我的态度也好,都說明了你是哪種人。”
“我是哪種人?”
齊辰順着他的話問出了口。
随後他才覺得神奇,這是他第一次和別人聊到這種話題,關于他是什麽樣的人,而對象居然是半個月前還跟他活在兩個世界的大明星。
“你很低調啊,”北河選了一個中肯又帶着點幽默意味的詞,望向齊辰在夜晚顯得格外幽深的眼睛。半晌他又道,“我也沒那麽傻白甜吧,不會看人的人去混娛樂圈,早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了。”
早知道娛樂圈水深,但聽見別人親口這麽說,特別是聽見年輕的北河以這樣半嘲諷半嘆息的口吻這麽說,齊辰還是皺了下眉。
會很辛苦吧——齊辰冒出這樣的想法。處在那種位置,或者是一路走到現在那個位置的過往,所有污濁的,心酸的他都不曾知道,他瞥見的只是舞臺上北河耀眼的樣子,和走在他身邊乖巧的樣子。
他們本來毫無交集的,他本來永遠都不會多關心那邊的世界的。
所以真神奇,如今他們已經沿着江,吹着夜風,走了好長好長一段路了。
齊辰是說不出什麽關心的話的,但是他的确想說點什麽。要問的可以有很多,但是他卻冷不丁選了最老生常談的那個。
“……你為什麽叫北河?”
北河望着江對岸某座高樓的飛機信號燈,閃爍着的紅是夜幕裏的猩紅眼睛。他回答了無數遍的問題,不知道此時開口回答都需不需要經過大腦。
“小時候我做夢,夢到我在一片蘆葦地裏迷路,後來有個聲音讓我往北邊走。左邊是落日,那麽前面就是北。我朝前走啊走,走到蘆葦地的盡頭看見了一條河。”
和之前聽到的答案一樣。齊辰嗯了一聲。
“然後呢?”
後來齊辰也想過,為什麽兩次聽到這樣的話他都會問出一句然後呢。不知道怎麽說,他就是覺得這後面還有北河沒有說完的話。
沒想到北河只是頓了一秒,就接着說了下去。
這些話不存在于任何訪談記錄裏,過去沒有,未來也沒有,粉絲不知道,連周南俞都不知道。
只有齊辰聽見了。
“然後啊,我淌進水裏,河水看着清淺,但是沒走幾步就漫過我的頭頂。”
北河輕描淡寫地說着,仿佛這真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夢境。
“我想游到對岸,但是失敗了……我就溺死了。”
齊辰不知道怎麽接話。
他順從本能,擡起手輕輕拍了一下北河的頭。
北河對着他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自動結束了這個話題。
“手機號手機號!”
齊辰拿出手機跟他交換了號碼,順便還加了微信。北河對着齊辰那張側臉自拍頭像看了幾秒,美滋滋地把手機揣回口袋。
齊辰卻又繞回了老問題。
“不是,你這麽信任我,萬一以後我又想從你這裏獲取什麽利益了你怎麽辦?”
北河眨着明亮的眼睛看他,留下一句像是玩笑又像是真心的回答。
“那你就來拿啊。”
北河飛巍城那晚下了雨,飛機延誤,他坐在候機廳不可避免地被圍觀了。還好粉絲算是克制,只是遠遠地站着拍照。
入秋已深,他系了條米色的圍巾,戴着齊辰給他的棒球帽,低着頭看手機。帽子他說喜歡,齊辰也就讓他一直戴着。此時他一刷微博小號,看到一個專門扒AB5同款的博主已經更新了他這一身裝扮來源,帽子外套鞋子背包都标明了LOGO。他看着這頂帽子的介紹,不自覺笑了起來。
“小北看上去心情很好唉……”圍觀的粉絲間議論着。
漸漸的有膽子大的姑娘出聲,“小北怎麽一個人來頤都?”
“就是啊,連個助理都不在身邊……”
這種問題回答不好的話粉絲估計又會跑去日公司了,陰謀論都是三人成虎出來的。北河擡起頭微微一笑,“是我的私人行程,不是工作,一個人比較自在。”
見他擡頭說話了,攝像頭齊齊對準了他,北河又柔聲道,“大家不要誤了自己的航班喔,過兩天巍城的雜志活動還請大家多關注。”
飛機起飛的時候航站樓的視頻已經被轉了上千,周南俞躺在沒開燈的房間裏望着視頻裏的北河,猶豫了半晌還是拿着車鑰匙出了家門。
齊美剛洗過澡出來貼着面膜,捧着手機看熱乎的北河新視頻,同時見哥哥發來微信問她兩天後的下午有沒有時間。
而齊辰呢,齊辰坐在安靜的起居室裏,開着畫圖軟件漸漸走了神。窗外的雨啪啦啪啦拍着窗戶,一場秋雨一場寒,那等北河回來的時候,又要降溫了。
北河走下飛機的時候率先收到的不是景姐的回複而是周南俞的短信。簡短一行字交代了一個停車場的位置,北河心裏發緊,繞了好久走到車前,後面還跟着一些沒甩掉的粉絲。神通廣大的粉絲間肯定有人能一眼認出來這是周南俞的車,可以預見馬上網上又是一波節奏。
周南俞還是冷冰着的一張臉,北河早應該習慣這種沉默了,但事實是那件事之後,短時間內他的确無法和周南俞自然地相處。更何況此時周南俞的表情中還能窺見些許怒意,北河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卻也有種坐如針氈的感覺。
“之前那晚……我可以當什麽都沒發生過。你別鬧了,一個人東跑西跑一幫人跟在你後面提心吊膽。”
北河極其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你在擔心我嗎,隊長?”
他叫他隊長,尾音微微上揚,像小爪子在撓心髒。
周南俞覺得莫名的不适,他突然發現自己更喜歡聽從前的北河說話。從前北河會一臉乖巧甚至崇拜地看着他,然後柔聲喊他,周南。
他甚至回憶起了他不太願意思考的那天晚上,關于楚笑飛他們都關心的“那件事”。
其實沒有什麽更複雜的情節,不過是北河如往常一樣向他道了晚安,只是過了半晌,彼此都以為對方已經睡着的時候,北河又輕聲說了句。
周南,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