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沈婉坐在繡樓正廳中間的一把官帽椅子上, 隔着四扇花鳥屏風, 接受劉莊頭和齊莊頭的拜見。
景蘭和翠竹兩個人,站在屏風兩側,負責傳話或者遞東西。
嚴老管事站在劉莊頭和齊莊頭稍前一些的地方, 正看着兩人向着屏風後面的沈婉行禮。
“小人劉世明, 拜見姑娘。”
“小人齊雲平, 拜見姑娘。”
兩個人手裏都抱着幾本厚厚的賬冊,面對屏風微微躬身道。
“起罷。”沈婉在屏風後面淡淡道。
雖然沈婉已經不是在室的女子,而是和離的婦人, 但她不想随便見外男, 所以讓跟着嚴老管事同來的沈家小厮把找出來的那四扇花鳥屏風擺出來,作為遮擋之用。
景蘭覺得這個舉動很恰當,主要是她認為沈婉貌美,讓外男看到了,未免會被人垂涎觊觎,這種感覺簡直太讨厭。自從和沈婉昨晚吻過了之後, 她莫名覺得, 沈婉的美貌越少給外人看到越好,仿佛外人看了,就是沈婉被占便宜了。
“是,大姑娘。”劉世明和齊雲平答應了,直起了身來。
這時在屏風左側站着的景蘭看清楚了這兩個莊頭的樣子。
劉世明是個四十來歲的胖子,穿着一身玄色暗紋團花的綢緞袍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鄉間的土財主。
齊雲平年紀稍長些, 約莫五十出頭的樣子,是個瘦子,蓄了山羊胡子,穿着一襲藍色布衫,看起來像是鎮子上開雜貨鋪,做小買賣的商販。
景蘭記得沈婉跟自己說過的,沈家在蘇州有二百畝學田,一百畝義田,分別委托兩位莊頭管理。
看眼前這兩個人,景蘭猜那個管理兩百畝學田的應該是像個土財主一樣的劉世明,因為這十五年來,他管的田地多,貪墨的銀子也多。
而那個像個小商販的齊雲平管理的義田只有一百畝,貪墨的銀子少些,自然也就不能跟劉世明相比。按照她之前估算的兩人這十五年至少貪墨了兩千五百兩銀子算,齊雲平應該到手八百多兩,劉世明則有一千七八百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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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随後嚴老管事隔着屏風向沈婉介紹說劉世明是替沈家管理二百畝學田的,齊雲平則是替沈家管理那一百畝義田的,兩人把沈婉要求帶來的最近三年學田和義田收租的賬本都拿來了。
“阿蘭,你去把賬冊拿來我瞧瞧。”沈婉聽完吩咐道。
“是,姑娘。”景蘭應了,随即走過去,從劉世明和齊雲平手裏接過了厚厚的賬冊,然後走回屏風後面遞給沈婉。
沈婉接過來,放到面前的小幾上,略微翻了翻,就阖上了賬冊。
景蘭知道這看賬冊不過就是走過場,劉世明和齊雲平怎麽會讓外人在賬冊上看出什麽貓膩來。
她能想到的,沈婉當然也能想到,所以她略微翻了翻就不看了。
接下來……
沈婉望着景蘭笑了笑,景蘭知道好戲要上演了。
“姑娘啊,你叫我家丘六去買兩石米,人家賣米的人已經把米送來了,這銀子……”趙四娘忽然在廳外大聲道。
“阿蘭,你去拿銀子給賣米的農戶。”沈婉随即對景蘭道。
景蘭答應了,走出去,走到廳門口,問那個賣米的農人,這兩石米多少錢。
站在廳門口的農人道:“回這位姐姐的話,我賣的米乃自家田地所出,兩石米只需一兩銀子。”
景蘭接着又大聲問:“但不知你家有幾畝田,去歲收了多少糧食?”
農人答:“小人家中有四畝田,去歲風調雨順,收了約莫十三石糧食。”
兩人說話的聲音都挺大,站在廳內的兩個莊頭,還有嚴老管事,甚至坐在屏風後面的沈婉都聽得清清楚楚。
劉世明和齊雲平聽到那農人說去歲四畝田收了十三石糧時,眼角都跳了跳。
兩人接到嚴老管事的通知今天到沈家老宅來見從金陵來的沈家嫡出大小姐時,都預感到怕是有什麽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畢竟自從他們受沈家委托管理沈家在蘇州的學田和義田時,沈家從來沒有派人來過問過這三百畝田的收成的事情。
整整十五年了,沈婉算是頭一個沈家來過問三百畝田地産出的人。
嚴老管事還對他們說了,沈婉是受沈家郦老太太委派,來過問三百畝田地産出的事情的。
于是兩人都鄭重地拿出來早就精心“準備”好的賬冊來見沈婉了。
他們還想着沈婉不過是個十八歲的沈家大小姐,就算成了親幾年也都多了點兒見識,可她又有什麽本事可以查出他們精心準備的賬冊上的纰漏,那些被他們貪了的糧食換成的銀子,還不是穩穩當當地在自家箱子裏,沈婉将會毫無辦法。
哪想到,此刻站在廳外的那個賣糧的農人卻揭了他們的短。
兩人想要阻止那農人再說話,要趕他走,但此時他們兩人面前不但有沈婉,還有嚴老管事,他們找不到理由那麽做,而且要是做了還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
所以兩個人的臉色忽青忽白的,看起來相當尴尬。
沈婉坐在屏風後面看不到,但嚴老管事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他忍不住在心裏暗誇大小姐聰明,居然想到這種法子來揭兩個莊頭的短。
不過,景蘭的問話還沒完,她繼續笑着對農人說:“看你的年紀也有四十了,種田一定不少年了?”
農人答:“姐姐好眼光,小人今年四十有二,種田已超過三十年了。”
景蘭:“但不知你家的田在何處?可是良田?”
農人:“就在沈家學田旁邊,算是良田。”
景蘭:“那最近這十來年收成都好麽?”
農人:“小人記得,最近十五六年,只有兩年鬧旱災,收成少了一半兒,其餘都是豐年,每年每畝田地少說也有五百斤米的。”
“好,我這裏有一兩銀子,辛苦你送來。”景蘭從荷包裏摸出來一塊早就用戥子稱好的一兩銀子遞過去。
農人接了銀子剛欲轉身離去,忽然看到劉世明,便大聲跟他打招呼:“劉員外,是你麽?你也是來賣糧的?”
劉世明認出來了這個人是沈家學田旁邊擁有四畝田的石大郎,跟租種沈家學田的許多雇農住在一個金河鎮旁邊的村子裏,那個村子叫李家村,村子裏的村民大多數姓李,只有幾戶人家姓石。
偏偏這幾戶姓石的人家手裏有田,不是雇農。
劉世明每年去李家村收糧食時,難免會跟石家人打照面,這個石大郎他有印象。
但這個時候,劉世明簡直想從來不認識這個人才好。
特別是石大郎問他是不是也來賣糧,更是暴露了一切。
因為按理說他是替沈家管理田莊的莊頭,收上來的糧食應該全部交給嚴老管事運走入庫,他又哪有什麽糧來賣。
要是他有糧要賣的話,事實就是他把本來應該上交給沈家的糧食扣下來一些,再拿去賣掉換銀子。
劉世明的臉色這會兒更難看了,他趕忙轉臉,将後腦勺對着石大郎,含着怒氣說:“你認錯人了。”
沒想到那石大郎卻不依不饒地繼續說:“劉員外你這十幾年來每年都到李家村來收糧,每年咱們都要見上幾面的,我怎麽會認錯。還有每年賣糧的時候,咱們在九亭鎮上的幾家糧店還要遇上呢……”
劉世明一口咬定石大郎認錯了人,并趕石大郎走。
景蘭看看也差不多了,就讓趙四娘帶着石大郎出去,并說以後缺糧還找他買糧。
石大郎笑着答應了,喜滋滋地跟在趙四娘身後出去了。
等他們一走,廳內就恢複了沉寂,景蘭重新走回去,看到屏風後面坐着的沈婉朝着她笑,眼裏都是贊賞之色。
她不動聲色地轉身,看向此刻站在廳中,臉色難看的劉世明和齊雲平。
嚴老管事忽然說他想起來了,這一趟來蘇州,還要去收兩家綢緞商的賬,這就要去。
沈婉在屏風後面說讓他自去。
嚴老管事随即告退。
他知道接下來這兩個莊頭怕是有話要跟沈婉說,他呢,不合适聽,不過,他倒是希望劉世明和齊雲平識相點兒,曉得拿出銀子來孝敬沈婉,不然,他們這莊頭的位置不保。
廳裏除了沈婉主仆三人,就剩下劉世明和齊雲平之後,沈婉就在屏風之後涼涼地開口了:“劉莊頭,齊莊頭,說說罷,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這呈給我的賬冊上記着每年咱們沈家的良田産糧二百來斤,剛剛那位來賣糧的農人卻說他的田地就在咱們沈家學田旁邊,除了災年收糧二百多斤,其餘風調雨順的年景卻是要收糧五百來斤。按照你們這賬冊上的記載,難不成年年都是災年?”
這就發難了!
劉世明和齊雲平互看對方一眼,不知道拿什麽話回答沈婉的問話。
他們來之前可是沒有想到過,沈婉會這麽厲害啊,都沒有做任何準備。
劉世明本來想說那個石大郎是胡說八道的,但仔細一想,自己這麽說那才是胡說八道。既然沈婉能找來石大郎來揭短,那麽她也可以找到其餘的在沈家學田附近種田的農人來問話,證明蘇州這裏的良田的确在風調雨順的年景每畝可以産糧五百斤以上。
所以強詞奪理否定石大郎的話是不成的。
可要是默認了石大郎說的話,那麽這些年扣下沈家蘇州學田應該上繳的糧食賣的銀子是不是要吐出來呢?
這些年自己可是在上頭弄了一千八百多兩銀子,這些銀子他拿來買宅子,買了田地,要是吐出來,不是什麽都沒有了嗎?
齊雲平跟劉世明的情況差不多,他也學着劉世明在自己當莊頭管着的一百畝義田上弄了□□百兩銀子,這些銀子他拿去給他兒子做買賣去了,他兒子在鎮子上開了一家布店。
他跟劉世明一樣,吃下去的銀子就不想往外吐。
只是他們還是害怕要是不給沈婉個交待,最後莊頭的位置不保,以後就再也不能從沈家在蘇州的田地上弄錢了。更何況,失去了莊頭的位置,那每年五十六兩的銀子也會沒有了。加起在田地上私吞的銀子,就是每年一兩百兩銀子啊,現在要找個差事每年掙個一兩百兩銀子那可是比登天還難。另外,沈家是金陵第一家,江南有名的望族,靠上這樣的家族,好處多多。
所以丢掉了莊頭的位置,可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這樣,後果要嚴重得多。
齊雲平拉了拉劉世明衣袖,使了個眼色給他,示意他先說。
劉世明早就被沈婉突出的奇招給弄得心慌意亂,哪裏說得出來什麽應對的話。
他擦了擦額頭上泌出來的汗珠,好半天憋出一句話說:“姑娘,想來是小人雇的算賬的先生算錯了,小人回去叫他再算算,再來向姑娘回話。”
齊雲平一聽,也趕忙如此說。
沈婉沉吟了下,便說:“那就給你們兩日,後日辰時再來跟我說一說到底為何?兩日之後若是沒個讓我信服的說法,那麽……”
“姑娘放心,我跟齊莊頭兩日之後定會給姑娘一個說法。”劉世明忙拍着胸脯保證。
齊雲平也跟個應聲蟲一樣,說他也這樣認為。
“那你們去吧。”沈婉最終道,“阿蘭,來把劉莊頭和齊莊頭帶來的賬冊給他們,讓他們拿回去好好算一算。”
景蘭應了,走去把沈婉放在小幾上的賬冊拿出來還給劉世明和齊雲平兩個人。
劉世明和齊雲平拿了各自的賬冊,卻步退了出去。
一走出沈家老宅,齊雲平就扯着劉世明的袖子問他接下來該怎麽辦?沈婉只給了兩日,後日就要去見她,要拿出一個讓她信服的說法來。
劉世明人胖,愛出汗,這會兒便見他又擡起袖子擦汗,他臉色難看地說:“若是要叫我把這些年吃下去的銀子都吐出來,我是吐不出來的,我方才說再回去算算的話,不過是拖延之計。實在是,沒想到她有這樣的招數,一時之間無法應對。我就想出來跟你商量一下,你說她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齊雲平捋了捋自己下颌花白的山羊胡子道:“左不過是為錢。”
劉世明嫌棄地瞪他一眼,說自己何嘗不知道沈婉查賬是為了錢,只是她是要自己跟齊雲平把這些年弄的銀子全部吐出來,還是只要一部分。
齊雲平搖頭:“我哪裏知曉她的心思?你問我,我問誰去?”
劉世明接話:“跟你商量個什麽事,真是累人。看來,咱們還要找個中人去問一問才行。”
齊雲平問:“哪個中人?她才來蘇州,哪有什麽人在她跟前說得上話?”
劉世明想了想說:“趙四娘子不是現成的中人麽?你叫你兒媳婦去找她,再讓趙四娘子把沈家大小姐貼身伺候的丫鬟叫出來,打探下大小姐的意思,我瞧着今日那個叫阿蘭的丫鬟挺受大小姐器重,都是吩咐她做事情。你回去就叫你兒媳婦明日一早去找趙四娘,讓她幫忙找那個阿蘭的丫鬟出來說話。打聽清楚了大小姐的意思,咱們才好行事。”
“也好,若是她獅子大張口,比如叫我們兩人吐出來這些年吃下去的一半銀子,你願意麽?”
“一半我是不願的,若是兩三成我還願意湊一湊。”
“那到底是兩成還是三成?”
“三成,至多我只能拿出來三成。”
看着劉世明咬牙切齒,滿臉心疼之色的樣子,齊雲平自己算了下賬,也很肉痛。拿出這些年私吞的銀子的三成,也有将近三百兩呢,他實在是不想拿出來。所以,他說那也不算少了。
“那也沒法子,若是從長遠來看,出幾百兩銀子出來,咱們還保着莊頭的位置,不過幾年,這拿出來的銀子就賺回來了。更何況,靠着沈家這棵大樹,對咱們的兒女子侄有好處。”
“你說得未嘗不對,可我就是覺着心疼,不甘心。她只給咱們兩日,若是多幾日,我還想去一趟金陵找人打聽打聽,打聽清楚再給銀子。”
“有什麽好打聽的,嚴老管事不是說了,她是跟蕭家的嫡長孫和離了,氣死了老族長,老太太一怒之下罰她到蘇州來,順帶着管蘇州這三百畝田。”
“我總覺着這裏頭有內|情,你可別忘了,現如今宗房大老爺,也就是她爹是沈家的繼任族長。一個族長竟然保不住唯一的嫡出女兒,還讓她來蘇州管這些閑事,幾百上千兩銀子能入得了沈家那些人的眼麽?”
劉世明看着捋着花白山羊胡子,做沉思狀說話的齊雲平,嗤笑道:“沒想到,你還有長腦子的時候。這樣,咱們一邊應付着她,一邊派人去金陵那邊打探下你說的內|情。”
齊雲平:“好,就這麽幹!”
景蘭在劉世明和齊雲平走之後,跟翠竹一起把那四扇花鳥屏風收起來,擡去一邊放下,回轉身來她才對沈婉說:“姑娘,這兩個莊頭果然是老狐貍,故意拖延,回去想法子商量應對之策去了,姑娘為何不在今日就要他們說出個子醜寅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