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巧言善辯
前世因為溺水,任素言用了半月時間,熟習了水性。
來之前,她特意棄了繁瑣的雲裳,穿了一身素色羅裙,頭上唯有一只銀釵。
可任朱婉就不同了,她特意梳妝打扮,穿了最華美的衣衫,發髻上步搖珠釵格外繁瑣。此般落水,衣物浸了水,頭上珠釵又重,更有任素勾着她的腳往下墜,一連灌了好幾口湖水,連求救的呼聲都發不出。
任素言還覺這般不夠,魚般游到她的背後,從身後攬住她的腰,往更深處潛去。
要她窒息,要她恐懼,要她多喝幾口肮髒的湖水。
不夠,這些怎麽夠,怎麽夠抵她任府全家的命,怎麽夠抵她未足百天的淵兒。
此刻,就是此刻,她便要這個女人下地獄。
岸上亂糟糟的聲音越來越遠,仿佛從遙遠的前世傳來,空靈,悠長。她慢慢閉上眼睛,環着任朱婉,由着水流往更深處墜去。
她失了理智,此時的任素言還是那個被囚在天牢中的無助廢後。她想要這個女人死,哪怕同歸于盡,她都必須死!
耳畔傳來一聲“撲通”,似乎有人攬住她,慢慢地迎着水力,向上,向上。
她徹徹底底地放松,将自己完全地交給那人。無論那人帶她去的前方,是地獄,還是天堂,總不會再有蛇鼠亂爬的天牢,不會再有負心人,不會再有蛇蠍女。
——
碩王把懷中的人平放在地上時,她的身體還呈着蜷縮之姿。
掰開她護在胸前的雙手,在胸腔前按壓幾下,她這才吐出了些水,開始呼吸。
“爹爹,阿娘,孩兒不孝……素如……淵兒……不要啊!”躺在地上的女子,五官揪在一起,看起來很是痛苦,唇齒微動,竟開始嗚咽起來。
碩王攬起濕袍,坐在她身邊。食指挑起她的亂發,撥到耳後。
她似乎很不喜歡這樣的動作,滿臉都是抗拒。
點起眼角一滴水,放在舌尖。
鹹的,原來是淚。
“梁佑璋,我要殺了你,我……我要……殺……”她氣息很弱,每吐一字都咬緊牙關,用盡力氣。
碩王英眉一挑,饒有趣味地用手指在任素言的臉上勾着棱角:“太子?這丫頭,有點兒意思!”
“在那邊!”有家丁注意到了這邊,任闵遙遙便望見碩王坐在自家妹妹身邊,心下一慌,疾步跑來。
見有人臨近,碩王伸手捏住任素言的小嘴,噓聲道:“蠢丫頭,這話兒,只說給我聽就好。”
任素言醒來的時候,已是次日日上三竿。
她是武人,體質尚強,在冷水中浸了許久,也沒惹上風寒,只是勞神過度,睡了一場安穩覺。
她一醒來,便瞧見母親李氏坐在床邊。
“娘。”
聽見女兒的聲音,李氏立馬差人端來一碗熱湯,滿心疼惜,道:“昨兒是怎麽回事?你和朱婉那丫頭一齊落了水,昏睡到現在,太子遣太醫來看,硬是沒看出來什麽毛病,可把娘給急壞了。”
她接過參湯,小口小口地喝着。
又聽李氏說:“倒是朱婉那丫頭,身骨孱弱,此般着了涼,昨個大夫來看,說她近日天服了什麽散,又被冷水一激,以後怕難有身孕了。哎——”
李氏感慨唏噓,在她心中,朱婉是個可憐孩子,年幼跟在母親身邊吃了不少苦,被老祖宗接到任府,剛過上兩年好日子,又出了這等事。
任素言卻感到大快人心,誰做的孽,報應到誰頭上,這才是正道。
只是任朱婉自己會些醫術,又聽太醫此言,定已知曉她昨日掉杯換盞之事,難免會伺機報複。
不過如今的任素言已經不再是那個只懂舞刀弄槍的武人,又怎會再輕易讓她得逞。
“你說說,好端端的,你們倆怎就掉下湖了呢。你呀你,可知昨日救你上岸的人,是碩王!”李氏的語氣不乏埋怨。
碩王?
這碩王乃是明妃之子,明妃早薨,他由皇後撫養長大,排行老六,在朝頗有勢力。現如今朝堂分為兩派,一派擁護碩王,一派擁護太子。她們任府的站隊再明顯不過,如今她欠下碩王一個大人情,的确不是一件好事。
“備些厚禮,我親自去碩王府謝恩,把此事了結便可。”
她将才把小碗遞給身側的婢子,便見老祖宗身邊的齊嬷嬷走了進來。
不用猜便知,嬷嬷來,一定是喊她過去問話的。
任素言的三叔父生前最得老祖宗的寵愛,他亡故後,老祖宗便把對他的寵溺轉移到了任朱婉身上。老祖宗是大長公主,當今聖上的姑母,在任府的女眷中最有威望。
任素言自幼與太子一同習武,頗具天賦,聖上恩澤,封了她中郎将的名號,讓她跟随任禦林軍統領的兄長任闵身邊,協理事務。
老祖宗乃深宅婦人,不喜舞刀弄槍的女子,故而對她的意見頗大。
這次任朱婉與她一同落水,老祖宗疼惜小孫女,想到前些日子朱婉在太子面前那一曲《霓裳》,認定了是任素言下的黑手,便傳人來喚她。
齊嬷嬷朝李氏弓腰行禮,颔首低語:“大夫人,老祖宗讓婢子來請大小姐往茗月軒一趟。”
李氏不悅:“外頭風大,大小姐昨兒落水,這會兒見不得風。你且回了老祖宗,說大小姐晚時再去向她請安。”
齊嬷嬷面上作難,來前老祖宗就攥着火兒,下了死令,她這會兒不将任素言帶去茗月軒,只怕……
“婉兒姐昨個落水,至今昏睡不醒,老祖宗在身邊守了一夜。這會兒讓大小姐去,只是去問下昨兒究竟是怎麽回事。”
李氏欲言又止,老祖宗對朱婉丫頭的寵溺,整個任府有目共睹。她雖是任府的掌事人,可這府中最大還是老祖宗。就算夫君在,怕也會讓素言随齊嬷嬷前去。
見母親為難,任素言掀開被子下床,道:“嬷嬷稍等片刻,容素言梳洗一番。”
随齊嬷嬷趕到茗月軒,老祖宗正襟危坐與高堂之上,滿臉怒容。
任素言傾身鞠了一禮,道:“祖母。”
“你這丫頭,氣色可還不錯呢。”
“素言是武人,浸了涼水,倒不打緊兒。聽母親說昨日慌亂間,朱婉妹妹與我一同落入水中。她身子骨不比我,不知,可還好?”她蹙起秀眉,面露憂色。
“大夫來過,婉兒可一點兒都不好!”老祖宗震了震雀頭杖,眸中的怒光無處藏匿。
任素言知道老祖宗遷怒于她,但依舊懂裝不懂:“這可如何是好?”
齊嬷嬷湊身向前,覆在老祖宗耳畔輕語幾句,老祖宗的面色略有松動。說起來素言這丫頭,心思只是粗了些,倒不至于發狠。況且太子與她青梅竹馬,她的太子妃的位份已是囊中之物,朝上朝下全國都的人都知道她與太子兩情相悅。
若是她是嫉妒婉兒姐在太子面前出彩,下此黑手,未免太過勉強。
老祖宗斂了厲色,語氣放柔:“素言丫頭,祖母問你,昨兒落水究竟是怎麽回事?”
反正說實話,老祖宗也不會信,她索性随便扯了個理由:“素言不知。興許是大家夥兒心急與觀賞煙火,一時擠搡,才會……”
“胡說八道,那船頭左右不過十多個人,全是咱們任府的人,何來擠搡一說?”
任素言不急不忙道:“我當時只顧着看煙火,不知怎的像是被誰扯了一把,就落了水,醒來時見着母親,才曉得朱婉妹妹與我一同落了水。想必是朱婉妹妹一時失足,心急下,慌忙扯住了我。結果我也沒站穩,這才一塊摔了下去。”
老祖宗不再發問。
任素言趁機繼續說:“我是個有仇必報的性子,若是知曉昨日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刻意為之,定會揪出那人,好一番教訓。”
老祖宗覺得任素言說得也在理兒,又寒暄幾句,便由她去了。
那齊嬷嬷心下很是好奇,這大小姐一向口拙舌笨,何時變得這般能言善辯了。
從茗月軒出來,她備了些禮,遣了兩個小厮與自己同去碩王府。
這碩王,名作梁佑臻,排行老六,生得俊朗,在國都乃有第一美男的稱號,為人風流,落下過不少花叢韻事。前世太子梁佑璋登基後不久,便給他随便安了個罪名處死。
手足相殘,在帝王家見得多了,也沒什麽值得感慨的。
在前世她與這個“小叔子”沒有過多來往,今生就更不想與他有太多牽扯。
在碩王府前候了片刻,便由府中走出一小厮引她進去。
進到府中,随她同來的小厮被碩王府的下人們帶去吃茶,而她則随着引路的小厮,一路走到書房。
書房在一片竹林後,竹木高聳,遮了堂前日光,屋子裏皆是昏暗暗的。
小厮引她進去後,便帶上了門,走掉。
突然的暗色令人極為不适,在房中呆了片刻,她才重新适應這裏的光線。
忽然傳來一聲男子的輕咳聲,任素言擡起眸,看見坐在梅花紅木案前的碩王。
他手持竹卷,斜倚在紅木椅上,半邊臉龐被案臺前一盞油燈映紅,眉若墨畫,模樣俊朗,細細瞧來,眉目中與太子有幾分相像。
他擡頭看過來,那一雙清眸如雨夜的深潭,讓人陡然生出一股冷意。
“聽聞姑娘前來謝恩,不知都備了何禮?”他面上帶笑,似有親近之意,可語氣卻又像拒人千裏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