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了。
“康醫生?”他幾乎立刻接通,話音裏透着詫異又有些擔憂,生怕那些不好的預感會應驗,可他不想表現出來。于是,他沉了沉氣,迅速重拾平靜,“有事嗎?”
電話那頭的康喬明顯的愣了下,片刻後,他有些驚訝地問:“我有給過你電話嗎?”
……當然沒有。
事實上,莊禮也并沒有保存他的手機號碼,只是在昨晚反複掙紮時一不小心就銘記于心了。
他完全不打算向康喬闡述自己的心路歷程,理直氣壯地扯開了話題,“康醫生,我希望你說重點。”
康喬沒有過多糾纏,如他所願地直奔主題,“我一會要去找莊瑜,你要不要一起?”
“就這事?”莊禮頗覺意外。
“您是覺得這事不夠重點嗎?”
莊禮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态,若無其事地繞回了正題,“你打算什麽時候去?”
“都可以,看你什麽時候方便。”
莊禮看了眼手表,想了下,道:“十一點可以嗎?”
“那就十一點,事務所門口見。”
“好。”
挂斷電話,莊禮的心情變得愈發複雜。
不可否認,康喬是個好醫生,态度專業,幾乎沒有摻雜個人情緒,由這樣的人來照顧奶奶他當然是感到慶幸的。
Advertisement
可是,當對手是這麽一個無可挑剔的人時,那真是一件再糟糕不過的事了。
糟糕到讓他無法冷靜……
========================
傳說,從前有一座伊甸園,裏面住着亞當和夏娃,他們不必為三餐四季所累,生活得無憂無慮,直到有一天,他們在蛇的唆使下偷吃了禁果,從此被逐出了伊甸園。
即便知道這麽做不對卻還是抵禦不住誘惑,這是人類的原罪,是流淌在血液裏的最本能的欲望。
……這個說法莊禮一直是不認同的,他始終堅信,人之初性本善。
然而,當他發自內心地承認康喬是個可敬的對手時,心底也燃起了一股強烈的預感——這一次,他可能真的要失去苗筱了。
這個預感讓他意識到,所謂的善僅僅是因為他從前所面對的那些誘惑還不夠大。
一旦誘惑被加碼,他意識到了自己輸不起,道德枷鎖不可避免地被沖破。
他情不自禁地跑來苗筱家,按下了門鈴。
他也有過動搖,然而,很快便有腳步聲從那扇房門後面傳來,這輕快又透着焦急的節奏,是誘人沉淪的靡靡之音。
“怎麽是你?”片刻後,房門被打開,一道話音傳來。
莊禮回過神,擡了擡眸,怔看這她臉上那抹還沒來得及斂去的僵硬笑容。
他想要忽視她的失望,可是太明顯了,眼角眉梢話音間皆是痕跡,以至于,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你以為是誰?”
“還能有誰?當然是外賣啊。”
“你只是在等外賣?”他顯然不太相信。
“對呀。”
莊禮默默打量了她會,并沒有在她坦蕩的神情中捕捉到撒謊的痕跡,但她那副緊挨着房門的模樣卻讓他有了更加不好的猜想……
“你不請我進去嗎?”他不動聲色地問。
“唔……”她支吾了會,道:“不太方便。”
“家裏有人?”他的語氣是小心翼翼的。
“沒有啊……”
還沒等她話音落盡,莊禮就擅自推開了房門,大喇喇地跨了進去。
這棟房子不大,從客廳到卧室一目了然,洗手間的門也是敞開着的……确實沒人……
他更加覺得困惑了,“沒人幹嘛不讓我進來?”
“就是因為沒人才不方便啊。”苗筱并沒有關上房門,反而開得更大,明擺着不打算讓莊禮待太久,“你一個大男人沒事老往一個獨居女性家裏跑,就沒覺得不合适嗎?”
“沒覺得。”他理直氣壯地回道。
“……”
“再說了,誰說我沒事的……”邊說,他邊漫不經心地在她房間裏四處踱步環顧,确實沒有康喬出現過的痕跡,他稍稍松了口氣,停在沙發邊,坐了下來,“我想帶你去見個人。”
苗筱微微蹙了下眉,“誰?”
“我妹妹。”
“你還有妹妹?!”她滿臉愕然。
“我沒提過嗎?”
“從來沒有!”苗筱突然開始懷疑,他是否真的對她認真過?
回想起來,莊禮從未跟她提起過他的家人,甚至包括他奶奶。
她對他的了解都從別人口中拼湊出來的——聽說,他父母都是商人,做醫療設備的,夫妻倆早年一起白手起家,再後來,免不了“可以共患難不能共富貴”的俗套劇情,他父母離婚後,他跟着他父親生活,但似乎跟他母親的關系也依舊很好,他母親離開公司後便開始熱心于公益事業,發起并管理着不少項目基金,其中涉及醫療技術的項目都是莊禮主持研究的。
總之,莊禮家境不錯,也看得出他從小就挺養尊處優的。
正因為如此,他不說,她也不便問,問多了怕他誤會。
但是!如果曾經以結婚為前提交往過的話,至少應該會跟她提一下家庭成員吧?!
對此,他給出了非常雲淡風輕的解釋,“大概之前覺得沒必要提。”
“說的也是……”果然,她從來只會在他的當下,而非未來。想到這,她語氣裏生出了諷刺,“那請問你現在又何必跟我提呢?”
“為了奶奶。”
“……??”
“說來話長……”莊禮皺了皺眉,目光由上至下地反複審視着她那一身堪稱邋遢的打扮,“先去換衣服,路上再說。”
苗筱猶豫了會,她不想再跟莊禮有太多牽扯,盡管他搬出了奶奶,她也不認為自己就應該無條件地服從。
但是,她最終還是跑去床邊的衣婁裏随意翻了套衣服出來,轉身默默走進了洗手間。
經過這段時間,苗筱深刻明白了一個道理——逃避非但解決不了問題,還會讓一切變得越來越糟糕。
所以,在事情還沒有變得更加糟糕前,她需要好好地跟莊禮談一下。
10.
今時不同往日了,苗筱覺得,她應該向康喬交代一下行蹤和想法。
可是,她又不知道康喬到底是怎麽想的……
昨晚那個吻之後氣氛有點尴尬,一路上,他們似乎都有些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到家之後,她沒好意思主動邀請康喬上去,他也沒提,就這樣道了別。
看起來好像跟之前沒什麽不同,但似乎又有點微妙的改變。
她不知道該怎麽定義這種改變,算是在一起了嗎?
如果是的話,那她這樣跟莊禮單獨見面,他會介意會生氣……吧?
在完全無法确定的情況下,她思來想去,最終發給康喬的微信僅僅就只是——“莊禮來找我,說是想帶我去見一下她的妹妹,似乎是跟他奶奶有關。”
很普通的陳述句,看起來也很平靜,但在按下發送鍵之後她卻格外的忐忑。
好在,康喬并沒有讓她等太久,幾乎可以說是秒回了——“想喝熱巧克力嗎?”
“……靠!”苗筱情不自禁地罵出來了聲。
什麽鬼?!
這到底是介意還是不介意啊?!
“怎麽了?”莊禮有些擔憂地朝着她掃去側目。
“沒什麽……”她輕輕嘟囔了聲,咬牙按下了手機的鎖屏鍵,轉身系起了安全帶。
見狀,莊禮猶豫了下,還是忍不住問了,“在跟誰發微信?”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算誰。”
“……”
“說起來,你剛才說‘為了奶奶’是什麽意思?”
苗筱原本只是想扯開話題的,去沒料到,莊禮默然了片刻後突然丢出了一枚重磅炸彈……
“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我和奶奶其實并沒有血緣關系。”
“……”苗筱的表情大概可以用瞠目結舌來形容。
經歷了短暫的空白後,一堆疑問在她腦中翻湧。
沒有血緣關系是什麽意思?難道說他是私生子,是他媽媽跟其他男人生的,所以他父母才會離婚?也正因為如此,他和他那個妹妹的感情很不融洽,這才是他一直沒有跟她提起過的原因?
就在苗筱怔忡着不知道該怎麽接話時,莊禮繼續說了下去,“我父親是奶奶領養的。”
“……這麽重要的事你倒是一口氣說完啊!”她差點就腦補出了一部無比狗血的豪門恩怨!連他母親的忠貞都懷疑了!
“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苗筱不太能理解地眨了幾下眼簾,“這又不是什麽難以啓齒的事。”
“但奶奶并不想讓更多人知道,甚至包括我爸。”
“意思是說……”苗筱思忖了會,試探性地問:“你爸不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
“嗯。”莊禮點了點頭。
“那奶奶為什麽要告訴你?難道是想讓你去找你親生爺爺奶奶?”
“是莊瑜意外發現的……”他停了下,向苗筱解釋道:“莊瑜是我妹妹,只比我小幾分鐘,異卵雙胞胎。”
她默默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他沉了沉氣,口吻變成沉重,“莊瑜在奶奶床底的樟木箱裏發現了很多旗袍和日記,日記剛開始并不是奶奶寫的,奶奶出生還算不錯,家裏至少有錢供她讀書,字也寫得很漂亮,但日記本上的字卻很生澀,更像是個剛開始學寫字的小孩子,莊瑜出于好奇就看了下去……這本日記的主人是一家裁縫店的小學徒,他一直偷偷喜歡着奶奶,記下她的尺寸,默默為她做了很多衣服……有一次,奶奶和同學們去游行,被鎮壓了,小學徒把他們藏了起來,那一天他終于跟奶奶說上話了,也終于讓奶奶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莊海生……”
“……”苗筱驀然一震,就像是有什麽東西狠狠地揪住了她的心髒一樣。
所以……莊禮他們是随了那個小學徒的姓啊……
“也是那一天,莊先生看着那些學生們為這片危如累卵的土地熱血着也無奈着,他有了參軍的念頭,起初只是想成為一個配得上奶奶的人,再後來他真的去參軍了,他說他得保護這些學生才行,他們是這個民族未來的希望……他托師父把那些衣服和記錄着他所有心事的日記帶給了奶奶,他寫的最後一篇日記是……願能與你重逢于國泰民安時……”
“他……再也沒有回來嗎?”苗筱鼻腔有些微微的泛酸。
她以為戰争離她很遠,直到這一刻才發現,僅僅三代,不到百年。
“回來了,在國泰民安時,他功成名就、衣錦還鄉,成為了足以配得上奶奶的人,但卻輪到奶奶站在遠處默默看着他,直至又一次目送着他離開,這一次,他是真的再也沒有回來了……”
苗筱不明白,既然奶奶一直保留着那些東西,那說明她對那個小學徒也同樣是有情的。多少人于戰火紛飛時分開,一別便是一生,難得他們還能遇見,為什麽沒能終成眷屬?
她蹙眉想了會,只想到了一種可能性,“你奶奶結婚了?”
“她終身未嫁。”
“……那是莊先生結婚了?”還以為是個情深義重的故事,結果居然是個渣男嗎?
“沒有。”莊禮輕輕嘆了聲,“聽說,他也終身未娶。”
“聽說?”苗筱蹙了蹙眉,想必應該不會是聽他奶奶說的,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了,“你去找過他?”
“嗯。”他點了點頭,“我托了很多人,輾轉打聽到他去了臺灣,後來又移民美國了。所以,我遞交了去美國讀研的申請,讓我沒想到的是……”
“是什麽?”苗筱有些急了,“你倒是說下去呀。”
莊禮擡了擡眼簾,目不轉睛地看着她,道:“我沒想到會遇見你。”
“……哈?”關她什麽事。
“當時一直沒有接受你并不是因為不喜歡,我只是不相信異地戀,也不想耽誤你。”
“……”她沒想到莊禮會突然提起這一茬,一時間有點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沒能陪你回國也不是因為不擔心,我只是還想再找找看。”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呢?他們之間的額問題根本不在于他用了多久才接受她、也不在于他有沒有陪她回國,情況太複雜,而現在顯然不是談這些事的好時機。
于是,她扯開了話題,“那你找到他了嗎?”
莊禮無奈地搖頭,“去世了。”
“嗯……”不意外。那個小學徒應該跟奶奶差不多年紀吧?奶奶已經算是高齡了,能堅持那麽久或許也是因為莊禮和他父親都是學醫的。
“他沒有結婚,就算是領養的兒女都沒有,只有一個老部下陪着他,關于他的一些事情我都是從那個老部下的兒子那兒聽來的,據說他也一直在打聽奶奶的消息。”
“那奶奶到底為什麽沒有跟他相認呢?”
這部分才是奶奶不願提及的真正原因,縱然是由莊禮這個旁觀者說出來都無比艱澀……
“日記的後半部分是奶奶寫的,我……”他舔了舔唇,壓下各種複雜情緒,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些,“我第一次看到‘慰安婦’這個詞,是在日記裏。”
“……”
“她說……”雖然已經極力忍耐了,但莊禮的聲音裏仍舊透出了哽咽,“他們稱我們為‘慰安婦’,讓人惡心的稱呼,哪有人理會我們的意願、哪有人會管我們的死活,在他們看來我們不過是發洩欲望的牲口……”
“…………”
在這一刻之前,苗筱實在無法想象出得是多大的事才能驚動莊禮的淚腺?
然而,現在……
縱然是他這種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所發出的哽咽,都無法诠釋奶奶那句話背後萬分之一的悲怆。
11.
莊瑜發現那只樟木箱的時候只有十二歲,對抗戰也僅僅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當然也不清楚所謂的“慰安婦”究竟是什麽意思,那時候對她造成重大沖擊的就只是——原來爸爸不是奶奶生的。
她一個人消化不了這些,于是,偷偷告訴了莊禮。
這成了他們兄妹之間的秘密,他們約定好了,就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直到幾年後,學校組織他們去看抗戰史料特展,她在一張老照片面前突然哭了起來,哭着哭着她甚至都沒法站穩,只能蹲在地上。老師以為她身體不舒服,而她也沒有過多解釋,事實上,當時的她已經泣不成聲無法解釋。
無奈之下,老師只好聯系她父母,而莊禮作為哥哥自然也只能陪着她。
她始終不發一言,靠着那面懸挂着照片的牆坐着,膝蓋蜷縮,臉色很蒼白。
莊禮百無聊賴,四處打量,然後,他注意到了那張照片。
像是在戰壕前拍攝的,照片上有個日本男人手裏握着槍,一旁有個四個女人,或蹲、或站,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最前面那個靠在土坯上的女人,她似乎是懷孕了……只是“似乎”,因為在莊禮那時候的認知裏,懷孕是件值得開心的事,可照片上的那個女人臉上卻沒有絲毫該有的喜悅,而是微微低着頭,面無表情。
照片的名字叫——懷孕的慰安婦。
底下還有一行字——“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日本軍隊通過誘騙、強迫等多種手段強征随軍性奴隸,其中大部分來自于中國、朝鮮半島、日本本土、日據臺灣……”
這也是莊禮第一次知道“慰安婦”這個詞。
他不知道這背後承載了一段多麽沉重的歷史,對于一個正值青春期的男孩來說更多的是尴尬。
然而,仿佛就是從那天之後,莊瑜變了。
她不再跟他無話不談,漸漸變得疏遠,确切地說,她跟所有人都疏遠了,以前分明是個愛玩、愛笑、愛熱鬧的人,後來卻越來越孤僻,大部分時間她都泡在讀書館裏,很久以後莊禮才知道,打從那時候開始她就一直在研究與“慰安婦”有關的各種史料。
只是當時,包括莊禮在內所有人都以為,她的轉變僅僅是因為父母的離婚……
再後來,莊瑜成為了一名律師。
在她成為事務所初級合夥人的那天,家裏人難得的聚在一起為她慶祝,直到那時候他們才知道——她做律師是為了替那些“慰安婦”讨回公道。
雖然确實很震驚,但無論是莊禮、還是他們的父母都覺得這是一件很有意義也值得去支持的事。
誰也沒想到的是,奶奶卻強烈反對,不僅指責莊瑜多事,還摔了憤然離席……
說到這裏的時候莊禮頓住了。
苗筱能感覺到他的情緒越來越低沉,就好像是一個溺水的人放棄了掙紮般,讓人覺得有些心驚。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後來呢?”
“後來,莊瑜去找了奶奶,坦白了當年曾看過那些日記,并且希望奶奶能夠出庭指控……”他抿了下嘴角,很用力,“但是奶奶拒絕了。”
“為什麽?這是好事啊。”
莊禮看着她,問:“你真的覺得這是好事嗎?”
“唔……”這麽說或許是有些不太恰當,苗筱重新整理了下語言,“我的意思是,有很多像奶奶那樣的老人根本就找不到申訴的渠道,随着她們的離開,那些她們當年所遭受的傷害也一并被帶進了棺材裏,到死她們都等不到一句道歉、更遑論賠償,難得莊瑜願意去做這件事,我想這應該也是她考慮了很久之後想出來的唯一能幫助奶奶的方法,對于奶奶來說,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之前我也是這麽想的。”他垂了垂眸,繼續道:“被拒絕了之後,莊瑜來找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我,并且希望我能去說服奶奶。”
他還能清晰回憶起自己當時有多震驚,那一剎那,莊禮想起了當初在展覽上見過的那張“慰安婦”的照片、想起了莊瑜當時異常的反應、也想起了那之後她的種種轉變,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釋,可這卻是一個他需要耗費很久才能完全消化的解釋。
“你去了嗎?”
“嗯……”他輕輕應了聲,“不是去說服她的。事實上,當時我都還沒能接受這件事,甚至覺得莊瑜會不會是在開玩笑。”
“不可能拿這種事情來開玩笑的吧。”
“是啊,我也知道,但還是抱着一絲僥幸……”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有些語無倫次地解釋了起來,“我不是看不起奶奶,我只是……只是不敢想象……”
“我明白的。”苗筱體貼地打斷了他。
她是真的明白,就好像她剛聽說這件事的時候一樣——本以為那是一段離自己很遠的歷史,卻突然發現它就發生在自己身邊,那些書上、網上讀到過只字片語突然變得具象化,也突然有了可以代入的當事人,而那個當事人偏偏又跟自己如此親近,毫無預警的感同身受,随之而來的是心口難以形容的疼,以及一種近乎絕望的無力感,憤怒到顫抖卻什麽都做不了。
“嗯。”莊禮感激地牽了牽嘴角,“那天,奶奶給我看了日記。其實,關于她在慰安所的那段日子她在日記上并沒有過多提及,顯然是不想回憶……看完之後,我認為沒必要說服她,她根本不需要道歉。”
“……”苗筱滿臉的不解。
“就算再多的道歉和賠償都彌補不了她所受的傷害。那些願意站出來的,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這個民族的尊嚴;但也不能要求每個受害人都具備剖開傷口、供人閱覽的犧牲精神,她們犧牲的已經夠多了。”
“…………”她翕張着唇,最終卻什麽都說不出口。
故事說得差不多了,莊禮長籲出一口氣,故作輕松地道:“到了,你先進去等我吧,我停一下車。”
苗筱默默點了點頭。
========================
天空灰蒙蒙的,飄着細雨,空氣裏彌漫着一股刺骨的陰冷。
苗筱并沒有急着沖進面前的那棟紅色小洋樓避雨,而是裹緊外套,站在門外,有些恍惚地環顧起四周。
洋樓看着挺大的,有三層樓;但花園并不大,僅能停放兩三輛車,花壇邊還擺放着幾張桌椅,有兩只流浪貓正蜷縮在椅子上慵懶的舔舐着毛發,桌子旁豎着的幾頂偌大的傘替它們遮擋了風雨。
這畫面讓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一句話——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
生逢盛世真好,就算是一條狗、一只貓,都比那些亂世人活得惬意自在……
“怎麽不進去?”一道熟悉的話音忽然從她身後飄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輕輕怔了下,擡頭看了眼那頂替她擋住了雨絲的黑色大傘,驚愕目光順着傘柄看向了身旁的人,“康醫生?”
“嗯……”他彎起嘴角,沖着她淺淺地笑。
這笑容就如同一抹陽光,驅散了郁結在苗筱心頭的陰霾,她也不自覺地跟着笑了起來,“你怎麽會在這?”
“是我約莊禮來的。”
聞言,苗筱臉色倏地一沉,“所以,也是你讓他來找我的?”
“想什麽呢……”康喬沒好氣地瞪着她,“你當我傻嗎?怎麽可能蠢到給你們制造機會,讓你們順道去老地方雨中漫步再懷個舊,然後你就突然頓悟果然情人還是老的好!”
“……你才是在想什麽呢!哪來的老地方啊!”
“你該反駁的難道不是‘情人還是老的好’嗎?!”
“……”她錯了!剛才怎麽就會天真地以為康喬不介意呢?簡直是介意得要死啊!
“我明白的……”他轉了轉眸,惆悵地看着面前的雨簾,“女人都是這樣的,不管現任有多優秀,始終還是無法忘懷初戀情人。”
“康醫生,您還真是會變着法誇自己啊!”他哪裏優秀了?!
“別說了,我都懂的……”他溢出一聲沉沉的嗟嘆,“你看,就算是到了吳老太太這個年紀,也依舊還是惦念着最初的美好。”
“……”這話讓苗筱的情緒忽然低落,她垂了垂眼簾,陷入了默然。
見狀,康喬不出所料地挑了挑眉,語氣正經了起來,“果然,他都已經跟你說了?”
“你早就猜到了?”剛才就只是在鬧着玩嗎?事實上,他顯然已經料到莊禮來找她是為了什麽?
“既然他決定帶你來,就不會讓你毫無心理準備;更何況,聽說老太太希望由你經手她的身後事,那注定是不可能繼續瞞着你的。”康喬微微頓了片刻,才再次啓唇,“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茫然地搖頭,“不太明白。”
“之所以沒辦法繼續瞞你,是因為……”他沉了沉氣,口吻變得凝重,“你會看到真正的傷口,每一道傷口背後都藏着她始終不願說出口的慘痛回憶。”
“……”
“如果覺得勉強,你可以拒絕的。”
“可我不想拒絕……”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也無法确定能不能做到,但是,這恐怕是她唯一能為奶奶做的事了。
那些慘痛回憶是奶奶守了一輩子的秘密,将自己的身後事托付給她,也是不希望再讓更多人知道吧?
“那就做吧。”說着,康喬将手中的那杯熱巧克力遞給她,“我會陪着你的。”
“……謝謝。”她接過紙杯,感受着氲入掌心的溫暖。
很顯然,她需要的并不是無濟于事的鼓勵,而是一顆平常心。
康喬當然清楚這一點,正常情況下,他本不該事先就給她壓力,但這次情況太特殊,他不希望苗筱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去面對那些殘酷真相。
該說的他都已經說了,是時候讓她暫時從這種沉重氣氛中走出來了。
他有些故意地往前邁了步,側過頭,湊近她,呢喃道:“謝謝不是嘴上說說就可以的。”
“……”她愣了愣,片刻後,慌亂地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
“幹什麽?以為我要親你嗎?”
“……”聞言,苗筱重新朝着他瞪了過去。
“恭喜你,猜對了……”話音未落,他便輕輕吻上了她的嘴角。
和昨晚不同,這只是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片刻而已,點到即止。
然而,卻還是被不遠處正在停車的莊禮捕捉到了。
他一個晃神,錯将油門當成了剎車……
——砰!
一道響亮的碰撞聲劃破雨簾。
緊随而至的是原本停在一旁的另一輛車遭受到碰撞後所發出的警報聲,格外得吵鬧。
12.
如果之前有人告訴苗筱——高冷如莊禮也會有像頭大型忠犬一樣的時候,默不作聲、任人責罵、甚至還會搖着尾巴去讨好對方。
不可能!打死她都沒辦法想象!
可是現在,這一幕卻真真切切地在她眼前發生了……
“哥,你駕照是買的嗎?”責問聲從端坐在辦公桌後面的女人口中飄出。
莊禮微微低着頭,态度很誠懇,“我錯了。”
盡管如此,面前的女人仍沒有要打住的意思,“這是一句‘我錯了’就能解決的問題嗎?剎車和油門都分不清,你還開什麽車?”
“下次會注意的。”說這話的時候,莊禮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在老師辦公室裏做檢讨的學生。
而辦公桌後的那個女人卻始終端着教導主任的做派,“身為一個成年人,我希望你能有一點最起碼的社會責任感。”
“這只是偶發性事件,你不用太擔心。”
“誰擔心你了?我擔心的是我自己!這個月我已經修了三次車了,繼續修下去,保險公司就要把我列入黑名單了,而這已經是我換的第五家保險公司了!”
“……”是這個原因嗎?!苗筱愕然擡眸,嘴角忍不住抽搐。
沒記錯的話,這個月好像才剛過了沒幾天啊!
所以說,一個已經被四家保險公司列入黑名單的人,為什麽剛才還能大義凜然地說着社會責任感呀?
明明槽點那麽滿,莊禮卻好像絲毫都察覺不到,甚至還噙着讨好微笑,“說吧,你又想換什麽車了?我幫你買。”
“我回頭發給你看。”她一本正經地說着。
莊禮的笑意加深,眉宇間滿是寵溺,“好。”
“……”苗筱又驚愕地朝着莊禮看了過去。
她懷疑自己之前大概是談了一場假戀愛,時至今日才知道莊禮居然是個資深妹控。
還好他們分手了,要不然她所面臨的就不僅僅是“我和你媽同時掉水裏你救誰”這種問題了,在她和他媽媽之間顯然還有個難以超越妹妹存在,而這個妹妹一看就很不好惹。
和苗筱想象中的律師差不多,她看起來很職業很幹練,還有一種連莊禮都略遜一籌的氣場,不難想象如果在法庭上遇見這麽一個對手是件多可怕的事,可能還沒開庭氣勢上就已經輸了一大半了。
就在她偷偷打量着莊瑜的同時,莊瑜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
“請問,您是?”莊瑜禮貌地問。
“呃……”苗筱愣住了。說起來,她到底是以什麽身份來這裏的?
想着要跟莊禮好好談一下順勢就來了,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完全沒有想過該怎麽跟他妹妹介紹自己。
她只能看向莊禮,用眼神詢問他的意思。
見狀,莊禮微微彎了下嘴角,啓唇道:“是你未來大嫂。”
“……欸?!”苗筱怎麽也沒料到他會給出這種答案。
當然,莊瑜也沒料到,“大嫂?!”
“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我還沒有答應他……不對……我根本就不可能答應他……也不對……這就不是我答不答應的問題……”苗筱越說越語無倫次,她迫切地想要解釋清楚,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只能看向康喬求救,可他卻只是靜靜地看着她,不發一言,也絲毫沒有想要幫她解圍的意思。終于,苗筱被逼急了,忽然吼道:“我只是個遺體整容師!”
“……”莊禮本還想更加強硬一些,不讓她有逃避的餘地,可她的這句話卻硬生生地掐滅了他的這種念頭。
帶她來見莊瑜時,是他親口說的——為了奶奶。
不可否認,他有私心,但想讓她事先了解一下奶奶的事也确實不假,當然今天來找莊瑜也真的是為了奶奶。
所以,她這麽介紹自己也無可厚非,同時也讓他意識到了自己幹了一件多麽不合時宜的事。
“……遺體……整容師?!”比起剛才,莊瑜更加驚愕了,倒不是因為這個職業,而是不明白這個女孩為什麽要強調這個職業,難道是怕她會對遺體整容師有歧視嗎?想到這,她連忙道:“這個……我認為,任何行業都是值得尊敬的,更何況……只要是我哥喜歡的我都會支持。”
“我不是這個意思……”苗筱都快要哭了。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吼出這句話的!其實一開始就想要這麽說了,只是因為不清楚莊瑜和奶奶現在究竟是什麽狀态,在未經康喬允許的情況下,她不敢擅自提及這一茬,生怕會讓情況變得更加糟糕。
但既然他見死不救,那她就只能秉着“一切後果概不負責”的心态豁出去自救了。
沒成想,話都說到這種份上了,這位律師小姐姐居然沒聽懂!
以她的立場,實在是說不出更加直白的話了……
“她是負責你奶奶身後事的遺體整容師。”終于,康喬開口了。
總算舍得解開沉默封印了嗎!盡管如此,苗筱不敢表露出絲毫激動,她壓抑着情緒,套上職業化的面具,禮貌地沖着莊瑜道:“很抱歉,我只是想要征詢一下家屬意見,所以就拜托莊先生帶我來見一下您,如果有什麽冒昧之處,還請您見諒。”
這話讓莊瑜臉色瞬間刷白,她顯然已經無力去計較剛才莊禮所說的“大嫂”究竟是什麽意思了,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喃喃道:“奶奶她已經……”
“還沒。”莊禮不忍看她太難過,連忙解釋,但片刻後他又眼神一黯,無奈地道:“不過快了。”
莊瑜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了。
早在一個多星期前,她父親就已經打過電話給她,可她卻以為這不過就是一貫的套路,畢竟在過去的這幾年裏,為了讓她去探望奶奶父親時常會把“奶奶快不行了,看一眼少一眼”這種話挂在嘴邊。
幾天前,衛計委那邊也有人跟她聯系過,她依然沒有相信。
直到莊禮在她面前說出這句話,誰都可能拿奶奶的死來逼她,唯獨莊禮絕不可能。
她再也無法自欺欺人……是的,只是自欺欺人……她是知道的,上一次跟奶奶見面已經是四年多前的事了,盡管那時候的奶奶還能中氣十足地跟她吵架,可是已經四年了……對于一個年近百歲的老人來說每過一年都能堪稱生命的奇跡了,何況是四年……
“不好意思……”她吞下哽咽,略帶歉意地看着苗筱,道:“我可能給不了你任何意見。”
“沒…沒關系……”這有禮有節的态度反而讓苗筱覺得不好意思了。
別說她根本就沒什麽事非得找莊瑜談不可,即便有,通常也不可能挑選家屬悲痛的時候談啊。
“我想跟康醫生單獨聊聊,可以嗎?”莊瑜問。
“這……”苗筱有些無措地看向康喬。
他點了點頭,沖着她道:“你先去外面等我。”
“嗯。”她很聽話地站起身,沒走幾步,又忽然折了回來。再數雙困惑目光的注視下,她硬着頭皮拿起桌上的那杯熱巧克力,“這是我的……”
見狀,康喬不禁失笑出聲,“沒人跟你搶,慢慢喝,很甜的,別嗆到。”
“才不會……”她咕哝了句,紅着臉,轉身快步沖出了辦公室。
大概只要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們之間不太尋常的關系,但沉溺在複雜情緒中的莊瑜卻無暇去細究這些,眼見莊禮依舊一動不動地坐着,甚至還一直死死地瞪着康喬,她無奈地喚了聲,“哥……”
盡管她什麽都沒說,但莊禮還是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情不願地站了起來,沖着康喬囑咐了句,“麻煩你了。”
“應該的。”康喬回以一抹淺笑。
聽似客套的回應,卻讓莊禮稍稍放心了些。
同時,也讓他明白了一些事——确實,康喬是個很容易讓人産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