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他半開玩笑地試探道:“這是要跟我搞對象的節奏麽?”
“……”她緊抿着唇,沒有說話。
算是默認了吧?也就是說,他理解的沒錯,她的這番精心打扮是為了他。
這麽一想,他心裏的不安褪去了些許,但回想起她剛才那個男人,這褪去的些許頓時變得微不足道。
他不願往糟糕的方向去想,下意識地替她找理由,“來醫院工作嗎?”
“不是……”苗筱停頓了下,思忖了會才道:“朋友的奶奶病了,來探望一下。”
“什麽朋友?”他都已經鋪好臺階了,她為什麽就不能順着下,非得逼他刨根究底嗎?!
“普通朋友。”
“……苗筱,說真的,你是不是以為我智商欠費?”
“啊?”她不解地擡眸。
“普通朋友的奶奶病了需要你來探望嗎?還有,你為什麽坐普通朋友的副駕駛座?不是說只有關系很親密的人才适合坐嗎?!”
“你都看到了?”
“我又不瞎……”
“康醫生,你就是瞎吧?”
“……”想吵架嗎?
“既然都看到了為什麽還能問出那種問題?那是兩人座的跑車啊,我不坐副駕駛難道要坐車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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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居然還有這一招,他怎麽沒想到!
就連一旁的鐘啓和劉琪都聽不下去了,倆人互相看了眼對方,雖然都還沒完全搞明白情況,但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康喬的智商好像真的有點令人堪憂。
鐘啓無奈地嘆了聲,正打算上前圓場,還沒來得及舉步就看到了不遠處那抹正朝着他們來的那抹身影,還是一如既往的西裝革履、氣質高冷,但似乎又有了點變化……
在見到正在争論的苗筱和康喬後,那人明顯的怔了下,片刻後,他皺着眉頭重新舉步,腳步比先前快了不少。
沒多久他就停在了苗筱和康喬跟前,強行插入了他們的對話,“怎麽了?”
這聲詢問透着讓鐘啓有些意外的關心。
苗筱似乎也挺意外的,打住了和康喬的争吵,轉了轉眸,看向對方,突然沉靜了下來,“沒什麽,碰到了一個朋友……”
“朋友?”話音未落,康喬就不滿地沖着她挑起了眉梢。
苗筱朝着他瞪了過去,對視了數秒後,她敗下了陣來,默默改變了說辭,“一個關系稍微有點不太一樣的朋友。”
“稍微?!”
“……不然吶?!”苗筱也急了。
并不是她想要刻意隐瞞什麽,而是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說,畢竟她跟康喬确實還沒有任何實質性的發展。
“逼我是吧?我跟你說,我這人最經不起逼了,激将法對我特管用!”康喬沉了沉氣,下定了重大決心般地再次啓唇,“既然你問了,我就跟你把話挑明了,我……”
他想說什麽,鐘啓閉着眼睛都能猜到。
如果是平常,他當然會站在康喬那邊表示支持,可是現在實在不是個恰當的時機。
以免事态變得更加複雜,他迅速沖上前,噙着殷切笑容擋在了康喬面前,“哎呀,是莊禮啊,好久不見,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昨晚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打過電話給你了。”面前的莊禮困惑地皺着眉,但語氣裏依舊還是漠然。
“是…是嗎……”鐘啓尴尬地幹笑了數聲,光顧着阻止康喬了,連借口都沒來得及想,情急之下,他只好把罪魁禍首拉下水,“诶喲,苗筱也在啊,好久不見!”
苗筱瞥了他眼,哼道:“不是前幾天才見過嗎?”
“……”鐘啓嘴角抽搐了下,一個勁地沖着她使眼色。
其實不用多此一舉苗筱也明白他的用意,無非是想要她幫忙打個圓場,可是……這怪誰啊?!
既然他昨晚就知道莊禮回來了,為什麽不事先告訴她一聲?好歹讓她有個心理準備,那說不定就能避免眼下這種局面了!
雖然不是她的問題,但她還是忍不住心虛地偷瞄一旁的康喬。
碰巧康喬也在打量她,那是一種帶着些許責問意味的目光。
“莊禮”這個名字足夠讓他解開所有疑惑了。
就算他再蠢也能看出他們之間并非普通朋友那麽簡單,而這恐怕就是鐘啓不想讓他繼續插手這件事的真正原因了。
至于他們究竟是什麽關系……鐘啓顯然是清楚的,也分明有很多次機會可以向他坦白,可卻選擇了隐瞞;苗筱也一樣,剛才在電話裏她就大可以說清楚,結果卻含糊其辭……不難想象,那必然是說出來會引起他極度不快的關系。
他猜到了答案,只差當事人的确認,話也已經到了嘴邊,可在撞上苗筱無措的目光後他又硬生生地把話吞了回去。
“您好,莊先生。”他用最快的速度将情緒調節好,挪開視線,沖着莊禮綻開微笑,“我是您奶奶之前的心理醫生,她時常提起您,我也一直希望能有機會跟您見一面。”
莊禮眉頭動了動,不解地問:“之前的?”
康喬沒有說話,轉頭看向鐘啓。
“現在也是,現在也是……”鐘啓堆着笑解釋:“本來是覺得康醫生對你奶奶的事投入了太多,怕會影響到他的專業判斷,所以我們這邊就想着給你奶奶換個心理醫生試試,下午的時候,新醫生也去找你奶奶聊過了,可是老太太就是認準了康醫生。經過讨論,我們還是決定讓康醫生繼續試試,相信他能控制好自己。”
聞言,莊禮的眼神明顯比剛才柔和了不少,甚至透着感激,“康醫生是嗎?奶奶這些年有勞您照顧了。”
“應該的。”康喬笑容不減,确切地說,是沒有絲毫的變化,嘴角上翹的弧度始終不多不少,是醫生對待病人家屬時的常規微笑,看似親切卻沒有溫度。說着,他側過身,将等候在一旁的劉琪引薦給莊禮,“這位是劉琪劉醫生,是您奶奶目前的主治醫生,關于老太太身體方面的情況您可以問她,至于心理方面……我們先去看下老太太吧,回頭再詳談。”
“嗯。”莊禮點了點頭,難得任人擺布地尾随着康喬一起舉步,朝着住院部大樓走去。
沒走幾步,他們倆忽然齊刷刷地頓住腳步,猛地回頭,目光一致地落在了仍舊呆站在原地的苗筱身上。
“還不走?!”
同樣的語氣、同樣的話音,幾乎同時從康喬和莊禮口中溢出。
倆人皆是一愣,轉眸看向了對方。
太平假象瞬間崩裂,仿佛有火光在他們的視線交彙出四射。
苗筱被吼得回過了神,咽了咽口水,邊硬着頭皮舉步,邊瞪着鐘啓,道:“說你呢!還不走?!”
鐘啓也趕緊舉步,并果斷把鍋甩給了身旁的劉琪,“說你呢!快走!”
“……”關我什麽事?!
身為整件事中最為無辜的一員,劉琪可以說是非常冤了。
04.
盡管劉琪不太清楚內情,但為了避免再一次被拖下水,她勇敢地走到了康喬和莊禮之間,用微笑稀釋了硝煙味,溫柔地道:“莊先生,老太太現在的情況很不樂觀,具體的我們邊走邊說吧……”
這是一個相當具有專業性、也相當沉重的話題,成功讓在場衆人意識到了——事有輕重緩急。
莊禮和康喬幾乎同時收起了敵意,挪開目光,重新舉步。
見狀,劉琪趕緊跟上,像個普通的主治醫生那樣,盡可能不夾雜個人情緒地向病患家屬講述。
不遠處,鐘啓生怕剛才的事又重演一遍,連忙轉頭沖着苗筱道:“你趕緊走……”
話音還沒落盡,苗筱就已經默默邁開了腿。
他愣了愣,追了上去,半開玩笑地調侃了句,“你倒是還挺知趣的嘛。”
“……”苗筱有些不悅地掃了他眼。
“怎麽了?”鐘啓明知故問。他也知道自己這話有點不太友善,其實他并沒有資格去指責苗筱什麽,畢竟就連身為當事人的康喬都選擇了忍耐,但也就是因為能感覺到康喬忍得很辛苦,他才會忍不住。
“現在不是開這種玩笑的時候。”苗筱面無表情地啓唇道。
凝重語氣仿佛在嘲笑鐘啓的膚淺,他很不爽,但又無話可說。
确實,在成年人的世界裏有太多比風花雪月更重要的事,比如柴米油鹽,比如生老病死……
想到這,鐘啓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閉上了嘴。
很快他們就停在了吳老太太的病房前。
劉琪的講述也差不多告一段落,她深吸了口氣,做出了結論,“總之,家屬請做好心理準備,也就這兩天了。”
這話讓莊禮落在病房門把上的手驀然一頓,收到消息回國的時候他其實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身為一個醫學科研人員也理應抱着平常心來看待生死;然而,當主治醫生在他面前說出這種如同宣判了死刑一般的話語時,他卻遠比自己所預期得更難承受。
并不是接受不了現實,以奶奶的年紀來說這一天不會太遠,他當然是清楚的,只是覺得遺憾……
現在的她,還無法瞑目吧。
正想着,苗筱忽然撞開了他,在他還沒來得及回神時,就已經擰開了病房的門。
他蹙起眉心,瞪着她,斥責道:“你幹什麽?”
“人生就是這樣的,并不是所有事都會等你做好萬全準備後才發生。”苗筱停住了正準備跨入病房的腳步,轉頭看向他,“這話是你奶奶常說的,你忘了嗎?”
他猛地一震,眼眸像是瞬間覆了一層霜般,格外得冷,“你沒資格說這句話。”
以前,他也和苗筱一樣,以為這不過是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雞湯;直到後來,當他明白了這句話背後的意義,他甚至都不敢回想。
“莊教授……”苗筱深吸了口氣,盡可能地吞下怒火,讓自己保持冷靜,“你憑什麽覺得我沒有資格。”
“因為你不懂。”莊禮冷觑着她,“像你這種人生過于順遂以至于稍微碰到點小挫折就會崩潰的人,永遠不會懂奶奶究竟懷抱着怎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
“……”果然!他時至今日仍舊覺得她當初所遭遇的根本不算什麽,變成現在這樣也都是因為她承受能力太低!
這個結論讓她很不舒服,可她卻不知道該怎麽反駁。
最近,她也一直在反省,跟詹青相比,她的承受能力确實低了些……或者該說,她曾一度被捧得太高了,逐漸遺忘了她當初到底為什麽要選擇踏入這一行……
“不好意思,打斷一下。”康喬忽然啓唇,生怕病房裏的吳老太太聽到這場有些可笑的争吵,他擡手重新關上了房門,順勢擋在了苗筱面前,揚了揚眉,看向莊禮,“莊先生,恕我直言,你沒有跟苗筱提過你奶奶的事嗎?”
莊禮不太自在地瞟了眼苗筱,“這個問題我們回頭再談……”
然而,康喬絲毫都沒有打住的趨勢,繼續着咄咄逼人地追問,“為什麽?”
“你覺得呢?”莊禮有些被激怒了,瞳孔倏然收緊,“我希望你別誤會,不說并不代表我對她有隐瞞,僅僅只是因為奶奶不想讓更多人知道,這一點你應該也很清楚。作為她的心理醫生,還請你能夠尊重一下病人的隐私,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公私不分。”
“我希望你也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是……”康喬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你有想過為什麽你奶奶不希望更多人知道嗎?”
“……”莊禮別過頭,顯然不想在那麽多人面前繼續這個話題。
康喬卻依舊毫不避諱,“在當時那個年代,沒有人能夠理解她的痛苦,他們看不起她、甚至覺得她惡心,這些歧視無異于在她的傷口上撒鹽,所以她選擇了隐瞞;而現在,人們似乎能夠理解她了,他們會同情她、甚至歌頌她,但那些出于對特殊群體的憐憫仍舊是在她的傷口上撒鹽,所以她還是不想說。”
“這些我當然知道。”
“那你為什麽還要攔住苗筱?”
莊禮的語氣開始變得不耐,“我剛才已經說過了,因為她什麽都不知道……”
“如果你認為什麽都不知道就沒有資格評論的話,那麻煩請你閉嘴。”康喬忽然強硬地打斷了他的話音。
“她的事我比你清楚。”莊禮不服輸地嗆了回去。
康喬好笑地哼了聲,眼眸中透着諷刺,“你或許很清楚她的事,但你清楚她想要的是什麽嗎?”
這話讓莊禮陷入了默然,也讓苗筱輕輕震了下。
當初,莊禮曾不止一次地問過她——“你究竟想要幹什麽?”
起初他問這句話的時候語氣還僅僅只是不解,再後來慢慢地變的不耐,最後甚至是煩躁的;因為她回答不出來,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想要什麽,只能靠着歇斯底裏來回應。
直到現在她依舊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她怔怔地看着康喬,總覺得他能給她答案。
康喬再次啓唇,打破了沉默,“挫折不分大小,三四歲的孩子可能會因為丢了一顆糖就哭得喘不過氣,高考生可能會因為一次失利而自殺……你是不是覺得這些都是小題大做?但對于當事人來說,這就是毀滅性的打擊。同樣,苗筱所遭遇的在你看來也許微不足道,可是對她而言卻是致命的,僅憑這一點你就沒有資格輕描淡寫地将其定義為‘小挫折’。如果不知道該怎麽幫她緩解痛苦,那麽至少請你卸下你的高姿态、收回你那些自以為是的指責。”
“……”莊禮緊抿着嘴角,不發一言。
坦白說,直到現在,他仍然覺得苗筱應該學會自我調節,既然當初是她自己執意要選擇這個職業的,那無論遭遇了什麽,她都應該去面對,這是身為一個成年人最起碼的責任心;但他也不可否認,他确實處理得不夠好,他是個對工作之外大部分事情都缺乏耐心的人,盡管清楚如果可以更加耐心一些情況或許不會那麽糟糕,可還是沒能做到。
就這一點而言,他對苗筱是感到抱歉的。
想到這,他忍不住擡眸朝着苗筱看去……
她絲毫都沒有察覺到他的目光,正目不轉睛地看着康喬,那雙像是放着光的眼眸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熟悉得讓他胸口悶痛。
康喬同樣也察覺到了這道目光,雖然他甚至沒有回頭,但那種從她眸底透出的灼熱感一直從他的背脊蔓延到他心間,想要忽略都難。他本想無視的,可她似乎完全沒有挪開視線的打算,他只好無奈轉身,“別這麽看着我,怪不好意思的。”
“哦……”察覺到他通紅的耳朵,苗筱也不由地跟着臉紅,連忙低下頭掩飾。
但片刻後,她又一次擡起眸,情不自禁地朝着他看了過去。
她很難形容這一刻對康喬所抱有的感情究竟是什麽,說是喜歡似乎太膚淺,說是感激似乎又太片面……他解開了她一直以來的困惑,原來她想要的只是有那麽一個人能夠無條件地站在她這一邊,并非不問青紅皂白的那種,是牽着她的手将她帶回到原有的軌道上陪着她走下去……而他就是那個人……
這氣氛不太妙。
當然,康喬是暗喜于心的,但職業素養讓他意識到現在不是該享受的時候。
他溢出幹咳,緩解尴尬,重拾起那顆醫者父母心,“說回正題,老太太需要的從來就不是一個能夠懂她的人,像苗筱這樣,因為不知情也不會刻意的小心翼翼反而更好。莊先生,我認為你不僅不該阻攔她,甚至還應該試着去學習一下她和你奶奶的相處模式。剛才劉醫生的意思想必你也聽明白了,你奶奶的時間不多了,我建議家屬把她當做一個普通老人對待就可以了。”
康喬這番完全站在心理醫生角度給出的專業性建議,讓莊禮不得不暫時放下成見。
他理智地壓抑住種種不甘,微微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這四個字讓始終站在一旁捏着汗觀戰的鐘啓重重地松了口氣,這一次……應該是真的止戈了吧?
生怕再有什麽意外,鐘啓走上前,扼殺掉夜長夢多的機會,“我們趕緊進去吧。”
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朝着莊禮看了過去,等待着他的決定。
他沉默了會,擡眸看向苗筱,忽然道:“你不問嗎?”
“哈?”苗筱一臉困惑,茫然地環顧着其他人。
“他都已經把話說到這種地步了,你就不好奇奶奶的事嗎?”他頓了會,片刻後,下定決心般地繼續說:“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
苗筱想也不想地搖頭,“我不想知道,你也沒必要什麽事都告訴我的。”
“……”莊禮輕蹙起眉心,總覺得她這話像是跟他劃清界限。
“康醫生不是也說了嘛,像我這樣什麽都不知道也不會刻意小心翼翼什麽的反而更好。”
“…………”他沒有想多。不止是劃清界限那麽簡單,她甚至還明确地表達了立場。
“你如果還是不放心的話,我一會不說話總行了吧?”她努了努唇,輕聲咕哝了句,“我只是想去看看奶奶而已。”
“沒有不放心,我也覺得康醫生說得很有道理。”說着,莊禮擡起手,推開康喬,揉了揉苗筱的頭,順勢把她拉回了自己身旁,“進去吧。”
這一幕對康喬而言無疑是相當刺眼的!
“克制,克制……”鐘啓很貼心地輕聲在他身旁提醒。
“……”他已經很克制了!
“微笑,微笑……”
“……”別太強人所難了!這種畫面他怎麽可能笑得出來!
話雖如此,可當苗筱屢屢轉頭不放心地朝着他看來,他還是牽起了嘴角。
如果他的笑容可以讓陷在兩難中的她少一些顧慮,那他也不介意勉強一下自己。
05.
苗筱第一次見到莊禮的奶奶是在認識莊禮一年多後。
那一天,她吃壞了東西,得了病毒性腸胃炎,上吐下瀉,生無可戀。讓她沒想到的是,向來對她唯恐避之不及的莊禮居然來探望她了。
按他的說法是剛巧有工作上的問題想要請教她,但她至今仍覺得這不過就是莊禮的借口。
因為他實在是問了個很奇怪的問題——遺體的防腐工作要怎麽做?
先不說他們醫學院大體老師的防腐手法跟殡儀館是不一樣的,即便互通有無,莊禮恐怕也只會比她更娴熟,怎麽可能會特意跑來請教她這種才剛工作一年多的新人?
之後,莊禮把她送去了醫院,陪着她做完各種檢查,醫生說必須得挂水。
她有些不太好意思,讓他先回去,他卻不發一言地在她身旁坐了下來,打開筆記本電腦,寫起了論文。
通常受寵若驚會導致兩種結果,誠惶誠恐或得寸進尺。苗筱是典型的後者,她偷偷調慢了點滴。
才兩瓶點滴,苗筱用了六個多小時才輸完。
雖然這六個小時裏他們幾乎沒有交流,但卻是她記憶中和莊禮之間為數不多的美好回憶。
離開醫院後,他沒有送她回家,而是把她帶去了他奶奶家。
苗筱終于知道莊禮那種活像是有重大童年陰影的個性到底遺傳自誰了——沒錯,就是他奶奶。
他奶奶是個脾氣有些古怪的老人,不怎麽笑、也不怎麽說話……見到她的時候,老人家顯然不怎麽歡迎她,就連虛僞客套一下都沒有,表現出的只有警惕……
“她病了,腸胃炎,家人都不再身邊,你給她煮些清淡的東西。”莊禮開口解釋道,用詞很生硬,但語氣卻是尊敬。
老太太默不作聲地打量着她。
那道目光讓苗筱猶如芒刺在背,很不自在,“那個……其…其實我已經好多了,不用麻煩了,我還是先回去吧……”
“坐吧。”沒等她說完,老太太突然開了尊口。
這是邀請她留下的意思嗎?苗筱讷讷地眨了眨眼簾,怔看着老太太兀自轉身離開,她轉頭看向莊禮。
他沒有說話,舉步走到了沙發邊,看着她,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她硬着頭皮走過去,坐了下來,電視裏正在放越劇,她完全聽不懂,但除了看電視她又不知道還能幹什麽?
莊禮察覺到了她的無措,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詢問起她,“想看什麽?”
“都可以……”苗筱很少看電視,連現在有哪些頻道都在播些什麽節目都不清楚,要怎麽點播。
“那就看我。”
“……啊?”
他還真關了電視,悠然自得地翻看起了桌上的報紙。
可她不敢真的目不轉睛地盯着莊禮看,只好如坐針氈,時不時地偷瞄他。
簡直度日如年!記不清過了多久,莊禮的奶奶端了碗粥從廚房裏走了出去。
見狀,她就像是見到了救星般,連忙站起身,走上前,從老太太手中接過了粥。
老太太把她領到了飯廳的桌邊,率先坐了下來,她也趕緊跟着坐下,埋頭吃了起來。
“咦……”粥剛入口,她便驚訝擡眸,眼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的老太太,激動地道:“這是美齡粥?!”
老太太也有些意外,“你是南京人?”
“我不是,不過我奶奶是,她以前經常會做美齡粥給我喝,我可喜歡喝了,還一直纏着她讓她教我怎麽做……”談到奶奶,苗筱就剎不住車,眉目飛揚。
一旁的莊禮涼涼地抛來了句,“結果你到現在還沒學會嗎?”
“不是……”苗筱眼神忽然一黯,垂下頭,悶悶地咕哝着,“她還沒來得及教我就走了。”
莊禮一怔,尴尬地道:“抱歉。”
“沒事沒事……”她傻笑揮了揮手,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忽然,老太太站了起來,悶聲不響地走進了廚房,好一會後,她提着只保溫壺走了出來,“帶回去喝吧。”
“……”苗筱微微愣了下,看着面前那只被輕輕擱下的保溫壺,喉嚨湧起了一陣哽咽。
“喝完了再來,我給你做。”
“嗯!”她用力地點頭。
自那之後,苗筱三天兩頭會跑去莊禮奶奶家蹭飯。
奶奶依然不愛說話,每回見到她來便默默跑去廚房給她熱粥,她總是邊喝邊不停地說話,有時候是抱怨工作上的不順心、有時候是分享一些開心的瑣事……唯獨從來不提莊禮……而她每次也會刻意挑莊禮不在的時候去……
有很多人都誤以為她是為了莊禮才讨好他奶奶,大概就連莊禮也是這麽想的吧,盡管她已經很努力地想讓自己的行為看起來更加純粹些,可在她回國之後,他仍然曾特意發來微信叮囑——“別再去打擾我奶奶。”
事實上,她只是希望身邊能有一個親人,可以在她忙碌了一天之後聽她說說話、為她熱一碗粥,而這個人剛巧是莊禮的奶奶,僅此而已。
然而,莊禮的那句叮囑卻讓她意識到,這世上有很多自認為的“僅此而已”在別人看來卻是“非分之想”。
回國之後,她再也沒有去過奶奶家,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也才不過兩年多,再次見面,卻是在醫院。
坦白說,以奶奶的年紀,苗筱早就預料到,倘若還有機會再見,那恐怕就是最後一面了……
莊禮能來通知她,她是感激的;還來得及站在這裏,她并沒有什麽可遺憾的。
可是在聽完剛才康喬和莊禮的對話後,她這些調整得恰到好處的心态全崩了,雖然逼迫自己不要去追問,但卻很難當做什麽都沒聽到,要像之前那樣若無其事地去面對莊禮的奶奶,恐怕很難。
跨進病房後,每一步她都走得很艱難,壓力劇增。
直到穿過特需病房的客廳,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道熟悉身影……
苗筱本以為自己會見到一具被病魔折磨得形容枯槁的身軀,結果并沒有,奶奶看起來意外得還挺有精神,座靠在床上,面前擺着只平板電腦,裏頭傳來的是越劇的聲音。
這種熟悉感驅散了苗筱的壓力,她發現自己想多了,有些感情是深植于心中的,在被喚醒的那一剎那,她根本就沒有多餘的空間去考慮其他事。
“奶奶……”她試着輕輕地喚了聲。
床上的老太太擡起頭,眯着眼睛,有些費力地朝着他們看了過來。
待看清了之後,她嘴角微微一抿,像是在笑,“你們回來啦。”
她似乎一點也不驚訝,語氣也很平淡,邊說她邊低下頭翻來覆去地端詳起那臺平板電腦,似乎是想要把它關了,但顯然她還不太會擺弄這玩意。
見狀,莊禮走上前,從她手中接過了平板電腦,按下了鎖屏鍵。
病房裏瞬間安靜了下來,莊禮輕輕瞪了她眼,略帶指責地道:“怎麽不好好休息?”
“肚子脹,躺着難受。”
“……”莊禮知道,這不是普通的腹脹,是積水。
聽劉醫生說,前陣子腫瘤科那邊的醫生已經替她抽過水了,但顯然收效甚微。
他垂了垂眼眸,試圖想要掩去眼中的情緒,默默伸出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揉着她的肚子。
壓抑的氣氛讓老太太很不适,她主動打破了沉默,“你們倆一塊回來的?”
“我……”苗筱張了張唇。
“嗯。”莊禮忽然打斷了她,順勢握住了她的手。
老太太眼眸一垂,看着面前這倆孩子交扣的十指,語氣竟有些欣慰,“挺好的,挺好的……我也放心了……”
這話讓原本想要掙紮的苗筱打消了念頭,啓唇道:“是啊,我們挺好的……”
“我今天下午的時候還在想,要是莊禮能把你帶來多好……”老太太看着苗筱,輕輕嘆道:“小姑娘,我要是走了,你來給我化妝,化漂亮點。”
“……”
“不樂意嗎?”
“不是……化漂亮點這個要求有點難……”
“……”莊禮猛地朝着她瞪了過去。
“我說實話嘛。”她委屈地扁了扁唇,“我們這行講究還原……”
“別說了!”
“……”她這不是為了活躍氣氛嗎?!難道要哭哭啼啼地說“奶奶你還能活很久”之類的話嗎?他奶奶都已經提出這種要求了,那顯然是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清楚得很。
“壽終正寝是最有福氣的事,沒什麽好避諱的。”如苗筱所想,老太太倒是坦然得很。
莊禮聽不下去了,怕自己會忍不住,“你別說那麽多話了,好好休息。”
“最重要的話我還沒說呢……”老太太不悅地瞥了他眼,轉過頭,看着苗筱,繼續道:“小姑娘,你記好了……糯米和粳米得浸泡一上午,山藥蒸熟去皮搗成泥,水和豆漿一起煮沸後再把米加進去,快煮開的時候把山藥泥倒進去,一邊攪拌一邊小火熬,熬到米化了再加冰糖就成了。”
“……??”什麽意思?苗筱不明就裏地看向莊禮。
他啓唇回道:“美齡粥的做法。”
“嗯,還好我來得及教你……”想了想,老太太又補充了句,“你要是實在記不住就問莊禮,聽說你喜歡吃之後他特意找我學了,可惜他手笨,光記着理論了不會實際操作。”
“…………”明明想好不哭的,結果,這一句“還好我來得及教你”狠狠地戳到了苗筱的軟肋。
一股酸意湧入她的鼻腔,她很用力地抿住嘴角,不敢說話,甚至連呼吸都不敢,生怕控制不住。
“那你倒是也教教我啊,我手巧啊。”康喬的聲音突然從她身後傳來。
來得正是時候,扼住了苗筱幾近失控的情緒。
她吞下哽咽,猛然回神,下意識地把那只被莊禮握住的手抽了出來,轉了轉眸,視線片刻不離地随着康喬一直移動到奶奶的病床邊。
幸好,奶奶的注意力也完全被康喬吸引,并沒有察覺到她的動靜。
但忽然空了的手心卻還是讓莊禮很不悅,他情不自禁地握緊掌心,冷觑着康喬。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把這個心理醫生趕出去,可是卻無法忽略奶奶在見到他的瞬間眉宇間流露出的欣喜;也無法否認他确實很專業,由始至終,他所關注的就只有奶奶,甚至都沒有看過苗筱一眼,就好像壓根就不認識她一樣。
片刻後,老太太反應了過來,故意把頭別向另一邊,不去搭理他。
康喬絲毫都沒有在意,觍着臉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耐心哄她,“怎麽了?生氣了?你真當我不管你了?”
“……”老太太依舊沉默着。
“我那就是跟你鬧着玩,好讓你知道我有多重要。”
終于,老太太繃不住了,猛然轉頭,狠狠地瞪他,“我哪還有時間跟你玩。”
“那咱們抓緊時間來唠唠嗑呗?”
“唠什麽?”老太太沒好氣地哼道。
康喬并沒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擡了擡頭,沖着莊禮道:“莊先生,我能跟你奶奶單獨聊聊嗎?”
莊禮點了點頭,又叮囑了奶奶幾句才拉着苗筱轉身走了出去。
轉身替他們帶上房門之際,他清晰地聽到了康喬的聲音從裏頭傳來了出來,“奶奶,說正經的,你先教我下美齡粥怎麽做,別看我這樣,廚藝方面我是真的很有天賦的。”
“……你神經病啊!到底對美齡粥有多執着啊?!”緊接着是鐘啓的吼聲。
莊禮下意識地看向苗筱,她似乎正在思忖着什麽并沒有聽到他們的話音,他居然暗暗地松了口氣。
這讓他有點意外,聽不到那些雜音的人應該是他才對,可事實證明,他對苗筱的在乎遠超出他的預估。
他很清楚,那個心理醫生執着的不是美齡粥,而是苗筱……以及,這正是苗筱想要的……
可惜,他清楚得太晚。
06.
直到走出病房後,苗筱才漸漸回過神來,也察覺到身旁那道目不轉睛地目光。
“怎麽了?”她有些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困惑地看着莊禮,問:“我臉上有東西?”
莊禮沒有話說,也沒有挪開目光,又怔看了她好一會,突然道:“能讓我抱一下嗎?”
聞言,她驀地蹙起秀眉,往後退了步,絲毫都不掩飾心底的排斥。
這個反應莊禮多少有些猜到了,他并沒有太當回事,依舊自顧自伸出手,蠻橫地将她拉進懷裏。
她輕輕怔了下,然後,開始奮力掙紮。
他收緊手臂,把她牢牢圈在懷中,溢出低喃,“對不起。”
“覺得抱歉的話就放手啊!”她甚至在認真考慮要不要擡起膝蓋踢過去了。
然而,從他口中飄出的話音卻讓她打消了念頭……
“我不是說這件事。”他頓了會,繼續道:“我是說,對不起,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人在脆弱的時候會那麽想要一個依靠。”
“……”苗筱放棄了抵抗。
她回想起了自己最脆弱的那段日子,當時的她就像個不可理喻的瘋子,恨不得莊禮每天什麽都不幹地陪着她,偏偏他又是個工作狂,總是在實驗室裏一待就是好幾天,有時候連電話都沒空接。
于是,她哭、她鬧、她沖去實驗室裏找他……
那時候,她多麽希望莊禮可以抱抱她。
可他卻只是給了她一張心理醫生的名片,說是已經替她約好了時間,他甚至沒空陪她去。
醫生說她這是狂躁症,她很努力地配合治療,但病情卻沒有任何改善,最後,莊禮說:“你回國吧,國內現在的心理醫生也不比美國這邊的差,反而比較了解國情,說不定能夠制訂出更加适合你的治療方案。”
那一天,他陪着她去機場、替她辦好了登機牌和行李托運,一路把她送進了出境安檢口。
說起來有些好笑,這是莊禮第一次送她去機場,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因為工作的關系總是到處飛,他似乎也習慣了她的獨立……不如說,他喜歡的大概就是她的獨立,所以接機、送機這種事在他們之間是不存在的。
相比于以往,這一次,他已經算是體貼入微了。
然而,苗筱卻覺得她像是被他親手送到了一座孤島上。
她在那座島上待了兩年多,嘗試了各種辦法自救,直到,康喬路過。
幸好,他沒有丢下她不管。
身為一個被遺棄過也被拯救過的人,她太清楚被人推開後的絕望,有那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