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趨勢
蜿蜒的朱紅廊間,一襲櫻色素花宮裙的身影,緩緩走着,旁邊路過的宮女們,行禮敷衍,有大膽的用眼角餘光試探看來,周池羽挺着腰背,腳步愈緩,攏了攏袍袖,遮了那泛白的邊緣,随意瞧了眼宮女身上的錦緞襦裙,用的是上等的料子,勝過自己身上這件,看來在主子跟前地位不低,而自己吃穿的用度,連宮女都比不過了。
回廊拐處,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周池羽停住腳步,攏了袍袖,長身而立。
“聽說,前些日子在筵席跳舞的馬才人,在宮裏自盡了”,兩三個宮女聚着,悄聲說道,
“那馬才人不知天高地厚,頂撞了貴妃娘娘,娘娘懲戒馬才人在殿外跪了一個時辰,殿外人多眼雜,半個時辰就都傳遍了,馬才人臉皮薄,性子傲,想不開就……”,
“宮裏啊,誰得皇上的恩寵,誰就得了勢頭,貴妃娘娘深得皇上恩寵,又有娘家撐着,皇後都禮讓三分,這馬才人敢頂撞貴妃娘娘,是自食其果,怨不得旁人”,
“翠兒姐姐,聽說那日皇上在永凝宮問了你話,可是真的?難不成……”,小宮女問道,“去去去,別瞎說,沒有的事”,那翠兒連聲嗔道,
“若能得皇上恩寵,可真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小宮女的語氣帶着豔羨,“那可不是,你瞧羽殿的那位,身份尊貴,可不得寵,又是如何?衣裳寒碜的,連我等都比不過”,
周池羽的指尖在袍袖裏,蜷縮着,她挺直了背,轉身往回走,稚嫩漸褪的容顏,薄唇微抿,澄澈清潤的眸子裏,漸漸泛着晦澀,如幽暗的濃霧翻湧着。
“朝兒,近日裏有心事了?”,端若華看着身形消瘦許多,有些神不守舍的池羽,開口問道,周池羽握筆寫文的手頓了頓,把紫毫放回八仙卧山筆架上,淡淡說道,“皇祖母,朝兒前些日子聽了些閑言,心中惶恐罷了”,
在端若華跟前,周池羽露了幾分脆弱,眼角泛紅,粉面潋滟的臉上,水潤的眼睛霧霧的,看着惹人可憐,眸子如墨,眸角綻了倔強和驕傲在裏面,
端若華放下手裏的奏折,上面圈着她的筆跡,握過池羽的手輕拍了拍,她本就不善言,且朝兒慣了把心事都藏着,她不說,端若華便不會去追問,人都有心裏的秘密。
端若華是內斂清冷的人,孤身慣了,而朝兒不喜人碰觸,性子驕傲,兩人相處時,有禮,卻疏遠。
端若華不習慣的擡起手,輕撫在池羽的頭頂,輕聲道,“朝兒身上常有傷痕,總哄哀家是磕碰的,如今,梅妃不在,皇上對朝兒的心思淡漠,宮外那些趨炎附勢的人,會做些什麽,哀家如何不知。哀家同皇上提過幾回,可朝兒總是躲着你父皇”,
提起梅妃,想起那夜的話,周池羽的眼眶泛紅,袍袖裏的手握成小拳頭,眼神閃爍,若有所思,
“皇上畢竟是你的父皇,朝兒莫要疏遠久了,再大的氣也該消了”,端若華勸道,“萬事順天意,皇上是天子,朝兒可明白?”
周池羽松開拳頭,絞着手指,低頭不語,良久,輕聲說道,“皇祖母曾言朝兒有不輸男兒之志,朝兒若是想,就能成為皇祖母最引以為傲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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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若華淺笑,如一縷清風拂過,梨花暈影,聲音如花瓣落到水面擊起的層層漣漪,輕輕的,柔柔的,“朝兒是哀家一手教導的,學識不輸旁人,哀家知道,成與不成,只在朝兒一念間”,端若華頓了頓,“朝兒知重錘落下,可雕琢巨石,殊不知,經年不息的流水,同樣能塑出岩之形态”,
周池羽微愣,若有所思,片刻後點頭應道,“朝兒懂了”,端若華欣慰,這孩子悟性通透,一點即通。解鈴還須系鈴人,朝兒心裏的結,只有她自己能解。
這年寒冬來的早了些,一場大雪過後,百花殘敗,落土碾成泥,唯有枝頭的臘梅在皚皚白雪裏,開的分外嬌豔。
“梅林的花開的極好,陛下可要移駕賞梅?奴才備了上好的梅酒,還有皇上喜歡的蜜梅糕”,李承前給皇帝披上了灰狐貍毛的大氅,躬身問道,
“今年倒是開的早了”,皇帝攏着手爐,感慨道,“走罷,去看看”。
大片梅林在皚皚白雪裏,綻放出千姿百态,清新冷冽的梅香撲面而來,沁人心脾,雪胎梅骨,一覽滿目的素豔,皇帝有些怔然站在樹下,依稀想起那年初雪,梅樹下的翩然紅裙,灼的雙目生疼,绛唇珠袖,揮袖間馥郁芬芳,燦如羅衣嬌映雪,靈似寒影凝清光。
“李承前,擺駕梅苑”,皇帝手指折了枝梅,鼻間清香萦繞,李承前低頭應了,方想起,今日是那位的生辰。
“在外候着罷”,皇帝看着眼前蕭條的梅苑,輕推的門,似塵封的記憶,生澀的吱嘎聲,擡步而入,景致如昨,故人不在,耳畔依稀繞着她綿軟的嗓音,溫言細語,“皇上,這是臣妾特地做的蜜梅糕,剛摘下的梅做的”,“皇上,臣妾釀的梅酒……”,
皇帝的手,無聲息地垂落在堂前的美人榻上,幾瓣梅花灑着,指腹所觸,徹骨冰涼,卻潔淨無塵,皇帝倒有些意外,放眼看去,苑雖破敗,卻整齊潔淨,仿佛還有人住在此處似的。
進的堂內,一抹亮色進入眼底,淺綠梅織錦襦裙,穿着單薄,頸間連個圍脖都沒有,一截細長的脖頸,露在寒冷的空氣裏,白如上好的瓷,光潔瑩潤,纖幼的身子蜷着,趴在昔日那人最愛坐的椅子上。
皇帝不由放輕腳步,悄無生息地走去,低頭打量趴着的小人兒,細細的眉蹙着,眉間是與年紀不符的哀思,長長的睫毛挂着淚珠,如受驚的蝴蝶似的,撲閃撲閃的,不安的扇動着,
小人兒睡的有些不安穩,嘴裏呢喃道,“娘,娘,朝兒,想你了……”,
皇帝臉色微變,怔然不語地望着她,眼裏的情緒翻湧着,
“為何不帶朝兒走,娘親不要朝兒了,連父皇也不要朝兒了”,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滾落下來,浸濕了枕着的袖口,邊上磨毛,色澤褪敗。
皇帝的心裏泛起酸澀,眼眶微紅,看着這些年他冷落的孩子,想着朝兒出生時,柔軟小身子躺在他的懷裏,粉嘟嘟的臉蛋,含着手指頭,大大的眼睛,好奇的望着他;
想着朝兒牙牙學語時,稚氣的聲音第一回 喊出父皇時,他滿心的喜悅,想着梅妃抱着朝兒,站在梅樹下,嬌豔柔情的等待着……
皇帝唏噓不已,眼角泛紅地解下披着的灰狐貍毛大氅,輕柔地覆在她肩上,朝兒驚醒似的躲開來,倉皇喊道,“別,別打我,別,扔我到池子裏,冷,冷……”,
皇帝眼底閃過愠怒,蹲下去,攬着她小小的身子,柔聲說道,“朝兒,朕的朝兒……”,
周池羽在皇帝的懷裏頓住身形,看着眼前一襲明黃龍袍的天子,戴着九龍金冠,手握周朝最高的權勢。
清澈的眼睛裏蒙上了水霧,周池羽絞着手指,迅速低下頭,往後退去,磕巴說道,“兒臣,兒臣驚擾父皇了,兒臣,這就離開”,
皇帝胸口如大石壓着喘不過氣來,他擡手捂胸,愧疚、自責從心底升起。
朝兒回宮時,因着梅妃的事,對他懷着敵意和憤恨,而皇帝每每看見她那張像極了梅妃的臉,對梅妃逝去的萬般痛楚和思念,都湧了上來,索性避而不見。
等皇帝身子養好後,眼前不見朝兒的身影,随着五皇子、六公主的出生,皇帝漸漸淡忘。
“朝兒,朕的朝兒,都這般大了,你,你母妃定會欣慰”,皇帝酸澀的眼角落下兩滴淚,他緊緊的擁抱,讓池羽身體一僵,站着不動,皇帝察覺到她的僵硬,只道這些年的疏遠,讓朝兒不慣他的親昵,更是心疼極了。
皇帝望着眼前的孩子,替她抹去眼角的淚,站起身,攏了攏她身上的大氅,作勢牽住池羽的手,道,“這些年,是朕薄待朝兒”,
池羽順勢跪在地上,磕頭說道,“父皇,是朝兒任性,未盡孝道,望父皇責罰”,
皇帝收回落空的手,淺笑着,欣慰說道,“你皇祖母常道,朝兒知書明理,朕心甚悅”,皇帝握過方帕,替她拭去淚水,看着她脖頸的刮痕,神情微凜,威嚴而鄭重地說,“今後,有朕在,定寵你,護你,再無人敢欺我大周的昭寧公主!!”,
“父皇”,池羽嬌聲喊道,柔軟的身子撲到他的懷裏,眼底沉寂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