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正卿下令望京臺阖司放的這幾天假, 一則是真的想?叫大家夥兒好好休息幾天,二來也是為了安撫司衙內衆人的情緒。
因為隔日,皇城令在望京臺內擇址籌建天機院的旨意便?下來了。
玄門?五派知道自?己此時?不受歡迎, 也未節外生?枝高調露面。
除了與望京臺接洽籌建天機院的那幾位掌教及長老護法, 其餘人都老老實實低調的很,只在城內各宗聯絡點住下,除了必要的日常補給采購, 旁的時?候皆閉門?不出。
只等幾日後刑部放人,他們?便?會将?這批大妖抓了帶走回宗封山。
稻建桓知道女兒的秉性,在她第一日假的時?候特地從兵部提前半天回來,把?人叫到書?房裏開導。
玄門?呈上來的消息事關重大, 定?魔關不容有失,昨日宗籬他們?從樞密院離開以後,幾位國相便?去拜見天子, 連夜将?回京的幾位西疆大将?都召進了皇城。
“我們?和那群神棍沒打過什麽交道, 趙相憑先前與他們?接觸的經驗推測, 說這群人就算講的都是實情, 也得防着, 話只能?聽信一半。
蔔出來的卦象上說十?年內霧海異動,只怕這個時?間還要打個折扣。”
稻煦坐在輪椅上, 将?折扇敲到手?裏, 皺眉道:“父親, 那您不日就要回返西疆了嗎?”
稻建桓點頭,“我為中軍主将?, 回來也有快半年了, 隔着這麽遠,送到手?裏的軍情總是延後幾日的, 我心裏也不踏實。
陛下恩典,本是想?叫我歇到年底,如今不過是提前幾個月,早點去了我也放心。”
“朝廷這幾日就會下令召返鄉探親的狼鹫将?士歸列了,預計不出半月,為父便?要率軍啓程離開。”
他看向長子,叮囑道:“太夫人如今年紀大了,你們?作為孫輩,要顧念着祖母身體,替為父好生?盡孝知道嗎?”
見稻煦恭敬答應,須發斑白?的老将?轉向另一旁,“瓊兒?”
稻瓊這才應jsg聲:“知道了,父親。”
Advertisement
道建桓見狀嘆了一口氣,“早知如此,爹就不逼你回來了。”
“父親疼愛我,我知道的,況且……”
她低聲道:“西疆狼鹫分三軍,您是中軍主帥,北線有尹武侯,南線還有羅将?軍。
下一任狼鹫主帥,肯定?是輪不上我稻家了。”
狼鹫稻家軍這個稱號傳得天下盡人皆知,雖說朝廷不至于?因此就忌憚排擠肱骨老臣,但畢竟還是會有一定?的影響與考慮。
除非稻家能?再出第二個稻建桓,不然,下一任狼鹫主帥大概率應該就落在尹家或羅家上了。
道建桓有些意外,稻煦用折扇指着她對父親笑道:“爹,妹妹終于?長大懂事,您可以放心了。”
稻瓊笑着把?扇骨拍開,“大哥,你別說的我好像個小孩兒似的。”
她斂去了笑意,看向父親認真道:“爹不用擔心我,我都知道的。”
西疆地域遼闊,但軍中生?活向來枯燥乏味,即便?自?在,也是個偏僻的苦寒之地。
稻建桓把?女兒帶去是想?磨砺她的性子,叫她立點功有個傍身之基,而不是叫女兒不上不下待在那兒受一輩子苦的。
慈父之心,當年帶她從京城離開是為她好,如今逼她回來,也同樣是希望她好。
但如今看來,稻瓊自?己無?所謂,老父親倒是有些放心不下後悔了。
大将?軍看着她,忍不住多唠叨了幾句:“京城不比西疆,凡事沒有把?握的就多跟家裏人商量,問一問你大哥。
我聽說你喜歡定?衍蕭家的三小姐?
若是真喜歡,爹走之前就去找定?衍蕭侯聊聊……”
稻瓊卻搖頭謝絕了父親的好意,“她年紀小,上頭還有一個未出閣的長姐,現在下定?有些早了。”
道建桓也沒勉強,“随你,年輕人心思不定?,不多經歷些事情,情根生?出來容易,日後相守卻難。”
府裏老太太溺愛孩子,看孫女哪兒哪兒都好,他可沒那麽樂觀。
這世?道大妖過得艱難,兩情相悅彼此喜歡是一回事,相守陪伴則是另一回事。
那蕭家三小姐,稻建桓私底下也從長子那兒拿過卷宗查問了底細。
稻瓊如果是他親生?的女兒而非大妖,有這般深閨女子相配倒也沒什麽。
可女兒的身份擺在那兒,前程坎坷未蔔,他不覺得一個懂得明哲保身的聰慧姑娘真能?義無?反顧陪她一輩子。
父子三人在書?房聊了一會兒,稻澤也找來了。
他對父親向來畏懼比親近要多,一點也不嫉妒大哥和妹妹比自?己更得父親重視。
若不是太夫人發話叫他來,妻子也放話激他,稻澤才不會親自?過來叫父親和妹妹他們?來用晚膳。
将?軍府沒那麽多規矩,他樂得拉妻子回院子裏呆着。
等父子四人從書?房離開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稻瓊放慢腳步跟在父親身邊,看着前頭稻澤推着大哥輪椅走飛快的背影,低聲道:“爹,我心裏不痛快。”
老将?步伐不變,“我心裏也不痛快,霧海才平息了多久,現在起幺蛾子,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人哪能?事事順心如意的?”
少将?軍停下了步子,“爹,您知道我的意思,刑部——”
稻建桓心裏沉沉嘆了口氣,既欣慰又擔憂,回頭看向她,“這件事你別管,回頭我來安排,看趕在刑部放人前還能?不能?做些什麽。
莫再多想?,咱們?盡一份心也就夠了。
那三十?七名大妖既是朝廷對五宗識時?務的安撫,也是交換。
萬一未來真如卦象所顯示的那般,狼鹫軍一垮,除魔司就得頂上去了,朝廷以後說不準還需要玄門?的援助。
你是稻家的女兒、西疆狼鹫的少将?軍,如果你陷進去了,為父不好跟樞密院交代。”
可既然是交換,就算父親出面,又能?做什麽呢?
這群大妖的下場在葉戎昭死的那刻便?已成了定?局。
稻瓊嘴唇動了幾下,終究咽下了嘴裏的話,垂下目光,輕聲道:“孩兒任性,給您添麻煩了。”
稻建桓拍了拍她的肩膀,“時?運不濟,無?妄之災,這不是你們?的錯,且看日後吧。”
望京臺休沐第二日,稻瓊又去了定?衍侯府,在侯府大小姐審視的目光裏把?蕭缇接了出來。
蕭缇問今日要去哪兒玩她也不說。
少将?軍自?顧自?将?一日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帶她自?城南逛到城北,從城中喧鬧的市井去到城外香火鼎盛的寶剎古寺。
晚些時?候,等日頭不那麽曬了,風輕雲淡、秋高氣爽,稻瓊便?騎着馬帶她去郊外曠野上游玩。
草地已被秋意侵染了些許,入目碧綠的蔥翠裏泛上了一絲絲絨絨的嫩黃。
蕭缇挽着少将?軍的胳膊,手?裏握着一個才舔吃了幾口的糖人,與她一起坐在湖邊的斜坡上,仰頭看着碧藍天空下那只于?風中自?由?翺翔的紙鳶。
她微微側頭倚靠到稻瓊肩膀上,享受着二人獨處的寧靜安逸,可少将?軍突然便?湊過來,将?她吮了幾口的糖人腦袋咬掉了。
等嘴裏嘎吱嘎吱嚼着都咽下去了,少将?軍評價道:“不好吃。”
這人總是這樣,明明不愛吃,但每次看她吃的時?候,都硬要湊過來嘗一嘗。
蕭缇換了只手?拿着糖人,抵住她的腦袋嗔道:“剛買的時?候你說不喜歡,只讓買一個,現在又來吃我的。
你都說不好吃了,幹嘛還要第二口?”
稻瓊笑了起來,捏着她的下巴在她唇上親了一口,低聲道:“糖人太甜了,我喜歡這樣淡一些的。”
青天白?日之下,這裏雖是郊野,但遠處田間可還有許多瞧上去拇指大小的農人在勞作。
四下也并非無?人,山水靈秀處總能?孕養些靈禽精怪出來。
偶爾周圍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便?會瞧見一些機警的小獸蹦蹦跳跳路過。
它們?在樹梢跳躍奔跑,有時?瞧見人後就立馬閃身蹿下樹梢不見了蹤影,随後十?幾步遠的灌木叢裏便?會出現一個仰着脖子的小東西。
那山野精怪兩爪會耷拉在身前,後腿直立站起來,踮着腳蹄好奇地往有人的地方張望。
啓靈開智的精怪愛往人在的地方跑,這不是它們?蠢,而是開智以後便?像小孩子一樣,對人類的生?活總有旺盛的好奇與向往。
這只靈智還未開卻得了些靈性的野兔也是。
它懷裏抱着一個像木薯一樣的東西,用三瓣嘴咬幾口,正躲不遠處的樹墩後面蹲立着張望。
可還沒瞅幾眼,那雙可怕的琥珀色眼睛就看了過來,野兔吓得懷裏抱着的木薯都掉了,四肢亂飛在地上打了兩個滾,随後屁滾尿流撞樹上,蹦起來嘩啦啦鑽草叢裏逃掉了。
小小一只動靜還挺大……
蕭缇紅着臉把?她推開,偏過頭去吮糖人不理她。
稻瓊靠過來從身後将?人摟抱住,下巴擱到她頭頂,享受依戀般蹭了蹭,聲音低得像一陣微風,出口便?散了。
“缇缇,你身上好香。”
她從蕭缇腰間将?香囊解下,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這個聞起來怎麽有點涼飕飕的冷,感覺和你身上的香味不一樣。”
美人耳朵也紅透了,擡手?想?将?香囊拿回來,少将?軍卻握緊了不讓。
“香本就因人而異,這是我娘留給我的調香方子,分為冷暖二調,夏日用冷香,現在入秋,我馬上也要換了。”
舞姬半生?颠沛流離,以色侍人,蕭缇整理生?母的遺物時?,也挑出來了一些能?用的東西。
稻瓊皺眉,“你體質弱,用什麽冷香?”
蕭缇輕笑着攥住她的袖角,把?她的手?扯下來,“不是的,就好似夏日睡涼席,冬天枕暖褥,香的冷暖是指味道,一種冷暖的感覺,而非真的就能?帶來寒暑之意。”
“原來如此。”少将?軍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把?香囊塞自?己懷裏藏好了,一雙琥珀色的貓兒眼無?辜的眨了眨,振振有詞:“我怕熱,喜歡涼的感覺,配這種冷香剛好。”
這種私人的東西怎麽共用?
等後日回了望京臺,阿瓊戴着她佩戴過的香囊,叫同僚們?瞧見多不像話。
“你還給我啦,回頭我給你再繡制一份新的。”
貓妖仰頭望着天空,扯了扯紙鳶的線,只當作沒聽見,抽出一柄小刀,捏住刀尖遞給她,“你幫我割。”
貓妖溫順的時?候是真黏人聽話,可一旦拿定?主意固執起來也是八頭牛都拉不回。
蕭缇無?奈,也拿她沒轍,握住小刀刀柄,叫她覆着自?己的手?,一起割斷了紙鳶的繩子。
“斷鹞卷殘穢,秋風攜運來。”
蕭缇靠在她懷裏,看着紅雲晚霞之下越飛越遠的紙鳶,“阿瓊,我們?一定?都會好好的。”
日落以後,玩了一天,蕭缇困累得厲害,稻瓊便?背着她沿路jsg回城。
青灰天色裏,美人披着她的外衫,趴少将?軍背上昏昏欲睡,強撐着困意道:“阿瓊,再過十?餘天便?是我爹誕辰之日了,大後日你陪我去城北挑一些祝壽的禮物好不好?”
大後天便?是刑部與玄門?在官道交接的日子,和自?己父親一樣,蕭缇也怕她一時?沖動,誤了前程。
“阿瓊?”
月出東山,天還沒完全暗下,林間吹往小徑來的風便?已經有些冷了。
林木樹梢被風吹得搖搖晃晃,擺動不停,黃楓紅葉在摩擦間窸窣作響,像是在低吟哀鳴。
稻瓊垂下眸子,看着靴子被黃泥濺灑上的泥點,手?緊了緊,背着她往遠處城門?走去,竟希望這條路一直蔓延,沒有盡頭。
“好,到時?候我陪你去。”
望京臺最後一天假,正好趕上朝廷休沐日。
稻瓊這天沒亂跑,上午就待在将?軍府,和兄長嫂嫂們?一起陪了祖母半日。
哥哥嫂嫂們?離開了她也沒走,哄得太夫人抱着她笑逐顏開。
底下人喜上眉梢跑來說二少夫人診出喜脈的時?候老太太都沒把?她丢下,只叫小孫女扶着一起去稻澤院子裏去瞧宋傅瑤。
好一番熱鬧歡喜以後,太夫人也疲累下來,稻瓊扶着她回了堂屋正院,還窩祖母身邊趴着睡了個午覺。
太夫人雖然心裏熨帖高興,但等她睡醒以後便?把?孫女趕了出去,只說叫她去忙自?己的事,府裏陪着解悶的人多,讓她不要把?時?間白?白?耗在老太太這兒。
少将?軍聽話,下午便?邀了京城裏相熟的好友去酒樓聚了聚。
她可不僅邀了尹芳熙等狼鹫軍袍澤,還請了回京後認識的一批朋友,巡城司東城都尉宋乘雍、天字院司使趙城等一衆同僚……連妖山院赤麟紅蟒羅緋她都請了。
當然,蛇女假裝沒收到她的帖子,沒搭理她。
這一頓飯吃得酣暢淋漓,都是爽快人,有少将?軍在中間做介紹,叫兵部、除魔司和巡城司三波人都吃出了不少交情。
酒後衆人盡歡而散時?,夜色下繁星已出,滿城燈火璀璨絢爛。
旁邊一名軍将?打了個酒嗝,尹芳熙嫌棄地揮揮手?散味兒,毫不留情一腳踹了過去。
那男人被踹了個正着,一下子蹦起來躲了開,勾着其餘人的肩膀嬉皮笑臉喊了一聲“雲臺将?軍恕罪”,随即便?呼朋引伴對少将?軍行禮後離開了。
人都走了以後,尹芳熙卻最後留了下來,她看着稻瓊,臉颌骨四四方方的,“你今天怎麽回事兒?”
稻瓊徑直往前走,“什麽怎麽回事,我不能?請你們?一起吃頓飯麽?”
“少蒙我!”尹芳熙跟上去,在她旁邊嗚嗚渣渣,“吃飯就吃飯,你酒也不喝,菜也沒吃幾口,盡說些煽情話,一頓飯吃得跟斷頭飯似的……”
稻瓊臉一黑,撓了她一爪子,“呸呸呸,什麽斷頭飯,你晦不晦氣?再說,我講什麽煽情話了?”
“‘在座諸位人品、才華皆是上等,我能?有幸與諸位結識,承蒙關照,所學所得良多,不勝感激……’”
“停停停!”聽人複述自?己說過的場面話,還挺羞恥的。少将?軍臉皮火辣辣,一巴掌糊上了尹芳熙的嘴。
雲臺将?軍白?她一眼把?手?打掉,左右瞧瞧,見夜色濃重,這條小路上人也不多,壓低聲音問:“你前幾天把?不聽小丫頭接走,她現在怎麽樣了?
後天刑部就要将?人交出去,我去看過,好家夥,玄門?五派在官道周邊簡直布下了天羅地網!
照我看,那架勢,就是一整營的鐵騎重甲軍來都夠嗆,稻家那點人還不夠喝一壺的……”
稻瓊幹脆抱肩倚靠到路邊牆磚上,一條腿曲起,靴子底朝後踩住牆,“那你和兄弟們?來幫我?”
“想?得美!這件事,成了落罪,死了也白?死,你要逞英雄自?己去。”
她語氣有點酸,“以前還沒看出來,你爹對你是真好啊,換做我,我姑母才不幫我幹這種傻事。”
“那你若與我是一樣的出身境遇,你待如何?”
尹芳熙沉默了。
狼鹫軍裏有大妖,可在這憋屈的世?道,性格早早便?都扭曲了。
他們?陰沉殘戾,每一個都是定?魔關身經百戰弑殺好鬥的老兵老将?,也沒一個願意離開西疆回內陸來受氣的。
同樣是為國效力,拿着薪水俸祿、對狼鹫軍有極大歸屬感的軍中将?士,西疆的大妖和軍中其他人不同,他們?沒有保家衛國的榮譽感。
他們?來投軍不是為了天下蒼生?,而是被世?道逼來的,朝廷在裏頭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尹芳熙認得的大妖不少,可裏頭無?一例外對玄門?、對朝廷,甚至內陸百姓都沒甚好感。
與袍澤同生?共死相交莫逆是一回事,可也不妨礙他們?讨厭除大妖外的人類。
在西疆軍鎮,一名狼鹫軍的大妖軍将?會拼死去救一個落入魔怪嘴裏的百姓,可救出來了以後,他也會滿臉厭惡的叫人滾開。
開始時?尹芳熙還不懂不忿,但見慣了,她慢慢也理解了這種恨、怨和無?奈。
她自?認換做自?己的暴脾氣,只怕去西疆投軍都做不到,或許早就提刀沖上玄門?拉幾個修派弟子墊背同歸于?盡了。
“行行行,我不說了,只要你們?別當場死玄門?手?裏,過後稻家撈人的時?候我也去幫忙。”
在尹芳熙看來,這次行動不可能?成功,将?軍府陪稻瓊做這一場,也不過是為了叫她心安罷了。
稻瓊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遠處的璀璨燈火。
既是為了心安,她又怎能?看着林叔他們?因為自?己的任性白?白?送死?
紀牧他們?是活生?生?的人命,稻家那些死士便?不是嗎?
這是她自?己任性要做的事情,不會拉旁人下水。
稻瓊起身離開,“不聽被我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了,這是我們?這種人的事情,你別管了。”
“人就是人,分什麽這種那種?”
尹芳熙跺了跺腳,咬牙道:“後天你多撐幾個時?辰,到時?候我看能?不能?找宋都尉,兄弟們?借巡城司的名義過去看看!
不過你別做太大指望,玄門?與大妖兩不相幫是規矩,我們?頂多從官道上逮着空搶下來幾個死士,不可能?出手?幫你忙的……”
稻瓊背對着她揮了揮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她沒有回府,而是去了城南的一間民?居小院。
院子裏有紀喬、一老一小兩名婦人,還有她一手?帶出來的鎮魔軍伍小隊。
盾衛秦諸,明暗兩親衛秦洛惟、樂豫,還有與失散多年的女兒才重聚半年的游俠黃峥。
稻瓊愣了一瞬,“峥叔,你怎麽來了,我不是讓你留在府裏麽?”
精瘦的中年漢子單膝跪下,面容堅毅,抱拳道:“将?軍當年把?我給了少主,老黃這條命就是主人的。
我被族人欺瞞,對不起芙娘她們?母女。若非主君相助,我至今還是個渾渾噩噩的喪家之犬。”
他跪下磕頭。
“我輕信族人謊話,對她們?母女不聞不問,叫芙娘含恨而死……
如今十?多年未見,女兒瞧我和陌生?人也所差無?幾。收留她的那戶人家心善,視她為己出,她和那家人待一起遠比跟着我快活。
有将?軍府在,我女兒這輩子也不愁被人欺負,黃峥此生?心願皆了,伏乞殘骸以報主君!”
稻瓊不置可否,“你知道我要做什麽,願意來就來吧。”
既是自?願做的決定?,那就怪不得別人,都到了這一步,她也不願再多費口舌了。
稻瓊看向一旁眼眶紅腫的少婦,出聲問:“我要的東西都備好了麽?”
婦人點了點頭,“都備好了,您若是還需要什麽,只管與我說,紀家旁的都無?,只剩下錢財了。”
她對那白?發蒼顏的老婦道:“舅婆,這就是稻瓊将?軍,珣兒當初便?是被她救下來的。”
說着說着她落下淚來,“卻沒想?到紀家命中大劫接連不斷,我夫慘死,大伯和珣兒又要勞将?軍搭救。”
稻瓊低聲道:“您也別做太大指望,我只能?盡力……”
婦人搖頭,“将?軍盡管放手?去做,玄門?這次捉拿的都是大妖,若您瞧着我家珣兒是救不出來的拖累……”
她深吸一口氣,忍住淚,“恩是恩,仇是仇,珣兒若是死了,孫婉知道該把?這筆仇記誰身上。”
孫婉不愧是和紀老爺一起白?手?起家打拼出偌大家業的鐵娘子。
紀家一夜家破人亡,她當時?在外忙生?意,急急忙忙抛下手?頭的活計,打聽到消息就趕來京城了。
丈夫慘死,兒子和大伯被抓走,侄女逃了,可紀家的萬貫家財還在。
孫婉清點了家産聯系上紀喬,自jsg?然也就聯系上了稻瓊。
孫婉跟少将?軍介紹道:“這是我舅婆,也是我娘家那邊唯一剩下的親人。
舅婆和我都是小妖,幫不上大忙,但您要的東西,她能?做,而且我敢說,她是這世?上做最好的人。”
老婦身形佝偻,明明已經老得牙齒掉光,滿臉老人斑,頭發也稀稀疏疏如同雜草,可面頰皮膚卻沒有幾道皺紋,呈現出詭異的光滑潤澤感。
孫舅婆咳了幾聲,聲音沙啞的回頭道:“擡出來吧。”
話音剛落,兩個體型魁梧的大漢就從堂屋裏一前一後擡着一具被白?布蒙住的屍體出來了。
稻瓊驚出聲來,那兩個大漢分明跟天字院司使趙城長得一模一樣!
孫舅婆走上前,一個“趙城”彎下腰将?臉湊了下來,老婦擡爪一撕,就将?一張人臉撕了下來!
少将?軍吓得一激靈,身後四人也倒吸了一口冷氣,就見先前還頂着“趙城”臉的大漢随着面皮被撕掉,像是放掉氣一般萎靡縮小,最後縮成了孫舅婆掌心一只白?白?胖胖蠕動的桑蠶。
孫婉此時?已經收整好情緒,解釋道:“舅婆的妖魄是一只靈蠶,她當年要不是受了傷,只差一點點便?能?凝出妖丹修成大妖。”
老婦将?手?裏的人臉皮拿過來踮着腳就要往少将?軍臉上蓋,一邊還沙啞說着:“低頭,低頭,再慢就不新鮮了。”
稻瓊心裏直發毛,咽了咽唾沫,心一橫閉眼彎腰,随即便?感覺臉上像蓋了一張涼涼滑滑被水浸濕的紙張,不疼不癢,還挺舒服的。
老太太在她臉上摸來摸去,像是在撫平讓濕紙張貼臉。
過了一會兒,少将?軍習慣後沒什麽感覺了,她開口問:“好了嗎?”
話音一出,竟是一個雄渾粗厚的男人聲音。
稻瓊睜開眼,只見視線陡然又高了一大截,連衣服都換了一身,跟趙城的司使袍服一模一樣。
她看向秦洛惟,後者忙點頭認可道:“像,像極了!和您麾下那個趙司使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孫舅婆嘴裏念念有詞,将?方才少将?軍彎腰時?從她頭上揪走的一根頭發喂給了手?心的小蠶。
白?蠶慢吞吞吃着頭發,老婦身邊站着的另一個趙城也慢慢變成了稻瓊的樣子。
老婦從另一個“稻瓊”臉上撕下了那張面皮,掌心同樣又多了一只白?白?胖胖的桑蠶。
稻瓊将?下午吃酒時?候從趙城那兒摸來的腰牌挂好,驚異地看着老婦手?裏兩條乳白?色的桑蠶,“這便?是您用來做□□的材——工具麽?”
孫舅婆點頭,看着她的臉滿意笑道:“老婦當年妖丹雖然沒凝成,但還能?勉強借一點妖魄靈息。
用那一點點靈蠶之息,我便?能?從千百枚普通的蠶卵裏培養出一對雙生?蠶寶兒出來。
我養的每一對蠶寶都是天下無?雙的至寶,各有用處,這一對便?是其中之一。
它們?不僅蛻皮一次就能?煉出一張臉,而且這臉不會堵住你自?身毛孔開阖,反倒能?滋養肌膚,修複疤痕……”
只不過做出來的臉是能?取下來的還是永久的,那就全看這位舅婆的心意了。
孫婉取出一只玉瓶打開,老婦人小心翼翼把?手?攤平,兩條脫力的白?蠶便?沒精打采鑽進了瓶子中去休息。
“舅婆做的可不是普普通通的□□。
蠶蛻皮蛻去的是一整副皮囊,将?軍用的可以說是皮囊外衣。”
稻瓊看着老太太指尖拈着那張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臉,瞧見它慢慢失去血色變成慘白?的死人臉色,又看着孫舅婆将?它貼到白?布下的屍體臉上,只覺心裏瘆得慌,連忙移開了目光。
她跟秦洛惟樂豫他們?交代了幾句,臨出門?前,有些不放心的回頭,聲如洪鐘,雄厚嘹亮,把?自?己吓了一跳。
她咳兩聲控制好,甕聲甕氣道:“那個,舅婆,我這臉能?拿下來的吧?”
老太太看着她,夜色燈火之下,笑得和藹,也笑得陰滲駭人,“放心,好孩子,若拿不下來,或者你們?回不來,舅婆就找更好的東西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