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敞亮闊氣的堂屋裏, 下人奉上茶以後便?俱都退下了。
紀珣的父親紀柏年紀并不大,瞧上去約莫三十許,和稻瓊她大哥差不多。
與其說紀老?爺是個?富家員外, 不如說更像是個?俊雅的青年書生。
紀珣此時耷拉着腦袋, 已經被他?堂姐揪到了一邊訓斥。
女孩看起來比紀珣大不了兩歲,但言行?舉止穩重可靠,儀态不知甩了那小狼崽子幾條街。
互相見禮後, 紀老?爺對着客人笑道?:“小兒頑皮,叫少将軍見笑了,不知這位小姐是——”
“自己人。”
稻瓊懶得?寒暄詳細介紹解釋,将兜帽摘下, 以行?動破除紀老?爺對蕭缇的戒備之心。
她頭頂一對簇毛尖尖的絨絨貓耳彈飛了壓趴耳朵的夾子,立刻就從發?間聳立了起來。
平海将軍中?的那道?玄門破幻之術已經消散得?差不多了,再過幾天就能完全将長尾和貓耳施幻收住。
“紀珣說前頭那條大街被官差封了, 怎麽回事?”
也不知道?稻煦先前是怎麽跟桐城這邊聯絡打的交道?, 紀老?爺對将軍府似乎極為信任。
此時知曉少将軍對身邊跟着的陌生女子信任有加, 他?便?也連帶着放下了防備。
紀老?爺點點頭沒多問, 徑直便?将府上發?生的事情告知她們了。
前街發?生的事情其實?跟紀家沒太大關系。
紀柏白手起家, 十幾年前就在桐城從事綢布生意?,經營小本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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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攢了點錢遇到心愛的女子結為夫妻, 這夫婦二人腦袋瓜子都靈活, 一起将生意?做大, 慢慢成為了桐城排的上號的富庶人家。
紀家在桐城紮了根,與鄰裏的關系也都不錯。
今日街鄰有人家結親招婿, 紀老?爺一大早就去忙生意?去了, 紀珣他?娘則應邀赴宴賀喜。
民間辦喜事為圖個?吉利,婚禮當天懸燈挂彩貼紅紙, 家門是大敞而開的,任誰家也不會這個?時候派家丁攔門。
面生的路人過來道?聲恭喜,一般都能進去讨杯喜酒喝。
可沒成想大喜的日子,竟有人混了進來闖入喜宴,突然?發?癫抽刀砍人。
喜宴見了血,開始的驚慌騷亂過後,衆人齊心協力迅速就将那瘋子制伏了。
這時候大家才發?現,那怪人衣服上一塊塊黑色不是污漬,而是鮮血幹涸後凝成的板結塊跡。
沒得?說,先連忙将傷者送醫,再把這瘋子押送報官,主人家只能自認晦氣倒黴。
好好的喜事被攪,但慶幸沒鬧出人命,來賀喜的賓客大多都是親眷或多年的街鄰好友,大家留下來好心勸慰一番,總算讓一對新人把成婚儀式完整走?完才各自歸家。
紀老?爺嘆了一口氣,“我娘子本已經回到家裏,才與我說了隔壁趙員外家發?生的事情,官差就來敲門了。”
官府的效率很高,辦案經驗豐富的差官們四處查問尋蹤覓跡,很快就查到那瘋子是從這條大街對面的一戶人家小門出來的。
這條街是通往西市的一條主幹道?,來往行?人走?商很多,許多遛彎的閑漢瞧見四名查案的官差去到那戶人家門口叫門,久敲不應就闖了進去。
可沒過多久,四名官差就全都腳步發?軟跑了出來。
一個?面色慘白跑到牆角蹲下嘔吐,另外兩個?鐵青着臉将門鎖住,回頭斥退圍靠過來詢問的路人,最後一個?則匆忙跑走?……
“片刻前,大批官差就過來封鎖了整條街不準行?人出入,這次是幾名司衛過來敲門,将我娘子帶走?了。”
“娘她——”
“二叔話還沒說完呢!”
紀珣這個?小堂姐挺有威嚴,稚嫩的小臉眉毛一皺,小狼崽子脖子一縮就老?實?了。
紀老?爺笑着看了兒子一眼,“你娘她沒事,官府查案,說是斜對面那戶人家出了命案,今日大鬧婚宴的瘋子許就是兇手,出席的賓客都被請去趙員外府上了。”
紀珣他?娘是運氣不好,被帶走?也只是官府查案所需,沒什麽危險,小狼崽子純粹是話聽半截就急了。
“不聽,你先帶弟弟下去,我和客人再說會兒話。”
聽到這個?名字,蕭缇呼吸驟然?凝滞,平海将軍詫異瞧了她一眼,發?聲詢問道?:“不聽?”
小女孩擡頭看了稻瓊一眼,二人對視的瞬間,女孩的眼白猛然?化?為了幽藍狼睛。
被激發?了妖脈,小丫頭眨眨眼有些驚訝,又多瞧了這位貓妖女将軍一眼,便?拉着跟兩個?大姐姐打招呼的弟弟出去了。
紀老?爺解釋道?:“這是我兄長的女兒紀喬,因為年幼時頑皮不聽話,所以兄長給她取了個?小名喚做不聽。
我大嫂走?得?早,兄長幾年前無故失蹤,等我和娘子得?知消息匆忙在市井中?找到她的時候,也不知道?經歷了什麽,這孩子仿佛一夜間就長大換了個?人一般……
後來她就養在了我夫妻膝下,和珣兒一同長大,懂事聽話,叫人憐惜得?很。”
紀老?爺是沒修出妖丹的小妖,紀珣出生就是妖童,全因為血親裏有一個?身為大妖的大伯父。
紀喬是大妖的女兒,也難怪與堂弟相比,修行?天資如此不凡。
至于那位失蹤的大妖兄長,紀老?爺也不知他?是生是死。
先前就結了善緣,互相知道?身份,彼此有意?親近,稻瓊也願意?搭手行?個?方?便?,“尊夫人被官差帶走?,需要?我請人幫忙去官府問問嗎?”
桐城一脈袍澤都是本地人,她不用親自出面,只打個?招呼,肯定能問到一些消息。
蕭缇伸手柔柔拉她袖子,笑道?:“阿瓊,紀員外與夫人經營起這麽大一份家業,自然?也有官府的門路,你這個?少将軍的名號,在桐城或許還不如紀家好使呢。”
稻瓊立馬反應了過來。
也是,她那群軍中?的袍澤兄弟,離了西疆也就是名頭說起來好聽,論起在當地的門路,肯定不如這位桐城經營多年的富戶結交廣。
紀珣以為他?娘被官差抓走?,說請平海将軍幫忙都是天真爛漫的孩子話。
大人的交流複雜許多,紀家目前不必也用不着求人幫忙。
紀老?爺沒有否認蕭缇的話,笑着謝過了稻瓊好意?。
妻子和其他?接觸過那個?在婚宴上發?瘋怪人的賓客都被司衛帶走?,他?怕倒不怕,只是有些擔心罷了。
“貴客恩人登門,作?為東道?主,紀柏自當好生招待,聽犬子說,少将軍明日就要?啓程回京?”
他?看了一眼稻瓊頭上的貓耳,笑着挽留道?:“既如此,少将軍和蕭小姐不若就在我府上暫歇,紀家雖比不得?将府豪門,但勝在清淨,您可自在松快歇上一夜,有什麽需要?的盡管吩咐便?是。
只我夫人不在,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将軍見諒。”
紀家畢竟是民宅,規模不大,除了一個?兼任園丁的老?門房,家仆下人加門房也就三個?,其中?兩個?都是精怪小妖。
民間這種明着身份生活的精怪小妖其實?有不少,他?們血親中?的大妖多半已經被玄門捉拿喪命了。
這些小妖已經成年,沒可能再修出妖丹,一輩子都是小妖。
再加上血親中?的大妖也都死絕,妖脈玄機一斷,與人婚配後誕下的子嗣裏也不可能再出現妖童。
這樣的小妖不會被玄門盯上,除了偶爾用工時會受某些雇主歧視,旁的跟普通人也沒什麽區別。
紀家家仆待jsg遇好,門房老?眼昏花不進內宅,兩個?小妖家仆忠心耿耿。
他?們口風緊,都知道?主人家的身份,稻瓊待在這裏的确比京城将軍府還要?自在。
将軍府家大業大,人多眼雜,她大多時候哪怕獨自在卧房也只藏被窩裏才敢放出尾巴來。
決定在紀家住一晚,稻瓊不用綁尾巴夾耳朵,接下來的小半天時光心情都很不錯。
紀老?爺晚膳時不在府裏,也不知道?是因為妻子還是生意?上的事情出去了。
他?出去時叮囑了要?照顧好貴客,兩個?孩子就在晚膳時跑來和客人一起用餐。
知道?稻瓊是被玄門的人暗算才藏不住妖身,還險些暴露身份于人前,小狼崽子義憤填膺,幫忙臭罵了那群牛鼻子老?道?一通後,頗講義氣的也放出耳朵和尾巴來陪她吃飯。
妖丹已經有凝化?之勢的狼妖女娃小不聽年紀雖小,人卻穩重。
她跟平海将軍還不是很熟,話也少,瞧着有些腼腆,聽弟弟和這位女将軍拌嘴閑談也不插話。
但飯吃着吃着,她也悄悄将一對尖尖的灰銀色雪狼耳朵放出來了。
稻瓊雖然?嘴上沒說什麽,還嫌小狼崽子話多煩人,可蕭缇能看得?出來,她這一頓晚飯吃得?格外開心。
等夜深了,姐弟倆跟兩個?大姐姐道?過安手牽手離開,稻瓊把椅子搬到打開的窗邊,舒舒服服抱着椅背,下巴擱手背上半眯起眼睛吹夜風。
蕭缇沐浴後出來,就瞧見窗邊那個?悠閑懶散的背影。
春夜的晚風還帶了絲絲涼意?,逆着光看去,月華如流水傾瀉而下,稻瓊聳立在頭頂的貓耳朵時不時動一動,毛絨絨的蓬松長尾在身後輕輕搖晃,上面柔順的毛發?在月光下清晰可見。
蕭缇突然?有些恍惚。
随着時間的流逝,記憶已經在一點點模糊淡去了。她才回來不到兩個?月,有時候回想起過去,當真明白了什麽叫恍若隔世。
前塵發?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場虛幻的大夢。
夜半醒來時被淚水浸濕涼津津的枕,那冰涼小巧的一甕白灰,還有耳邊總能回蕩輕笑卻尋不到來處的一聲輕喚:[缇缇。]
淚水在眼眶裏打轉,眼前景象朦朦胧胧的,熱意?滑過臉頰,她努力睜大着眼睛,不叫眼前清晰真切、散漫自在又慵懶的身影在視線中?模糊掉。
稻瓊軟乎乎的長尾從她虛握的掌心滑落,貓耳朵在夜風中?懶洋洋抖了抖,頭也不回,“別亂摸……”
話音未落,她睜大了眼睛,腦袋就被人從身後抱住了。
蕭缇環着她的頭,手指捏住了少将軍頭頂兩只尖尖的貓耳朵,“耳朵被壓着夾了這麽幾天,疼不疼?”
她一邊說着,手指還憐惜般輕輕揉搓了一下薄薄的耳翼,身體倚靠了過來。
貓耳本就敏感,單薄的一層皮肉下盡是神經與血管,稻瓊耳朵麻麻癢癢的,身後貼着一具柔軟身軀,空氣中?香氣一點點彌散開,她身子不由僵了一下。
可蕭缇只是如蜻蜓點水一般觸碰以後就松開了她的耳朵,随後兩只手搭撫在少将軍肩膀上,從身後倚靠着她和她軟聲說話。
“阿瓊,紀家遇到了這樣的事情,我們真的不管,明天就回去嗎?”
稻瓊瞧了一眼她搭在自己肩上嫩如蔥根的纖長手指,竟想把耳朵拱蹭過去叫她再摸一摸。
平海将軍被自己心底湧現的想法驚到了,忙起身從蕭缇身前離開,拉開椅子回頭看着她。
“不然?呢?
出了命案,紀家又不是兇手,等官府調查結束,那位夫人自然?就回來了。”
“可是,聽紀員外的說法,那個?怪人闖入婚宴上才發?狂,發?狂後與他?有過接觸的賓客都被司衛給帶走?了,先前街上撞見過他?的人官差反而沒管,這其中?定然?有蹊跷。
先前查案的是官差,後來換成了司衛,還封鎖街道?叫百姓探知不到詳情……
桐城是州城,這裏是設有除魔司州司分衙的!”
“嗯,所以呢?”
蕭缇眼睛晶晶亮又湊近靠了過來,牽着少将軍的衣角,整個?人幾乎偎入了她懷裏,“所以這件案子或許不是普通的世俗命案,而是被官府移交到除魔司手中?的魍魉鬼魅禍患!”
她仰頭伏在意?中?人懷中?,語氣略有些崇拜道?:“阿瓊,昨日京城不是傳來消息了嗎,函文已經落印派發?,即便?程序還未走?完,你現在也已是板上釘釘的除魔司天字院指揮使呢!”
“哦,我令牌還沒制成送到。”
“還有吳指揮使的腰牌——”
稻瓊哼了一聲,捏住她的下巴,拇指在她如凝脂般滑膩的肌膚上頓了頓。
蕭缇無辜溫順的眨了眨眼,“阿瓊?”
“少來撺掇我。說吧,哄着我來紀家到底因為什麽?
有些事情我可以不問,但想我正式插手進來,總得?給一個?正當理由。”
蕭缇與她對視了幾息,放棄了編謊的念頭。
稻瓊若是較真,自己的謊言除非一環嵌套一環前後嚴絲合縫,不然?絕對和先前一樣瞞不過她。
蕭缇心裏又是愛她這份偶爾較真的精明,又是惱她不願再裝糊塗信自己一回,伸手到她身後一把摸到貓妖将軍藏身後的那條長尾,攥住順滑地摸到了尾巴尖。
見少将軍身體一哆嗦,豎起一雙貓耳朵瞪她,她才輕笑一聲窩對方?懷裏不動了。
“我沒有瞞你什麽,像我先前說的,紀家将家財變賣暗中?贈與我後便?銷聲匿跡了。
三年後魔物入關,天下大亂,等玄門組建天機閣與除魔司分庭抗禮以後,大妖的日子便?愈發?不好過了……”
有些事情發?生的時間點蕭缇已經記不大清。
稻瓊死後,天機閣壓過除魔司如日中?天那段日子,玄門幫助朝廷在內陸重鑄新定魔關把霧海阻擋在外,各地妖魔橫行?作?亂,玄門弟子大大方?方?行?走?天下,順帶也剿殺了無數大妖。
“在又一次圍剿中?,玄門卻踢到了鐵板,有人出面救走?了被追殺的六名大妖。
随後幾年,痊愈後的六位大妖奉那人為長,集結起一支妖軍神出鬼沒與玄門七大派對上,屠了兩派弟子後還殺上天機閣與朝廷開戰……”
那些年天下大亂,民不聊生,魔物橫行?內陸,各地妖魔鬼怪叢生。
朝廷對抗肆虐的霧海魔物耗空了力量,其後不得?已與玄門合作?收攏山河的時候,玄門便?已完全侵染了俗世皇庭。
那一支妖軍對抗天機閣,便?也相當于公然?反抗朝廷。
等朝廷騰出手的時候,就是各路叛軍和妖孽們的末路了。
左支右绌支撐了大半年,這支妖軍傷亡慘重,在領頭七人的帶領下殺出重圍去了西疆,于無垠霧海中?占據了原本的定魔關。
為首的那人自號妖王,放言天下既無大妖立足之地,那便?在霧海中?開辟樂土與魔物為伍,從此不尊人統國?朝,以妖族自居。
“舊定魔關雖然?已成斷壁殘垣,但妖國?倚仗西疆狼鹫軍遺饋,倒也當真在魔物包圍下開辟了一方?大妖淨土。
只不過為了繁衍安定,妖國?仍需時不時出軍襲擾內陸掠奪物資人口,也間接成為了兇殘魔物的幫兇,人與妖的關系便?愈發?惡化?對立起來。”
三言兩語說不盡日後天下亂象,但人與妖完全劃立成敵對兩國?,一定會是兩敗俱傷的慘烈局面。
蕭缇盡量弱化?掉記憶裏青山化?焦土、屍骸腐肉盈野的人間慘狀。
她松開了軟綿綿的貓尾巴尖尖,轉而攥握住稻瓊的衣角,伏在她肩上輕聲道?:“據傳,那位日後的妖國?統領如此敵視人修、仇恨朝廷,是因為他?所有的血親家人都死在了玄門的手裏。”
“阿瓊,這名真正的人間妖王,名喚紀牧。
我本來不确定他?和紀家的關系,但妖國?每歲都會有一個?國?祭日,紀牧在那個?月會派軍驅使魔物襲擾內陸,不抓滿五百修士和五百人朝百姓誓不罷休。
那一千人最後都會用來血祭妖王故女,而他?亡故的女兒,被妖國?稱做不聽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