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叁拾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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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澤,”護林員苦澀地說,“作家已經死了,你看到的只是幻覺。”
夜風呼嘯而過,王澤覺得渾身發冷,只想蜷縮着躲起來。
王澤對着護林員扯出一個笑:“我知道,只是……好吧,我想我是還不太清醒。我這就過來。”
他模仿着護林員的步驟,做了一輪熱身運動,然後走到起跑點,不自覺地用左手握住了自己的右手,放在胸前。
護林員在對岸站立,紋絲不動,仿如一尊雕塑般,牢牢注視着王澤的動作。
王澤起跑了。
當王澤一邁腿,護林員就知道會失敗。他的呼氣節奏非常混亂,腳步一深一淺,在距離起跳點三米的位置便摔倒了,滾了渾身的泥水和草葉,幸而沒直接摔到水裏。
王澤從地上爬起,他小臂擦傷,血液緩緩滲出,在黑暗中幾乎難以分辨。
從草叢中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将血液抹去。
王澤扯出一個笑:“我都說了腳下有點發軟,看,你害我丢臉了。”
幻覺将他的血塗在王澤的後頸,低聲喃喃道:“是你抵觸心理太強,所以才失敗的。”
王澤猛地站起身,抹了一把臉:“我再試一次。”
幻覺說:“也會失敗的。你騙不了護林員,也騙不了自己。”
王澤彎下腰,檢查着自己的腳踝,還好沒有扭傷。
幻覺說:“只要想想得救後還要繼續先前的生活,是不是就充滿力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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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澤喃喃道:“閉嘴。”
護林員捏緊了手裏的電筒。
幻覺吃吃地笑了:“護林員會痛苦一輩子的,是你害的,你之前花言巧語把他騙下山,卻又逼他看着你死掉,都是你害的。”
王澤跪下,不自覺地抱住了自己的身體,想要汲取些許熱量。
“對不起。”
他恨恨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渾身發抖。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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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他跳過去了,得救了,接下來應該做什麽?
沒有其餘的目标了。
想不出來了,只能開始做“正确的事情”。
要先辦複學手續,去找那個覺得朋友死了也不過是小事的輔導員。
然後要補考,交換生的機會已經沒了,但至少要能畢業,從這個說不上喜歡還是讨厭的的專業裏畢業。
接着可能要接手一部分的生意。沒關系,反正他也沒有其他特別感興趣的事情,做什麽工作都沒有區別。
出了社會後,總有一天會為了利益結婚,像母親一樣。
會養育小孩。
也許那小孩長大後,也會在一條湍急的河流前,因為對未來毫無期待,而放棄掙紮。
王澤用手抓着自己的頭發,想把這個未來從腦海裏拽出去。
非常痛,渾身都在痛,即便如此也無法抛下這個念頭。
到底要怎麽做,才能令自己相信,以後的人生會比現在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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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林員舉起了手電筒,照亮了地面,将王澤的注意力吸引到光源上。
護林員看起來非常疲憊,但他的語氣很堅定,話語清晰地傳入王澤的耳中。
他說:“王澤,你有什麽願望嗎?”
王澤松開了手,僵硬地保持着本來的動作,只扭過頭呆愣地注視着護林員。
護林員說:“你朝我這邊跳過來,然後無論是什麽願望,我都會幫你實現它。”
王澤吃吃地幹笑着:“即使我想要天上的月亮?”
護林員說:“我說的是你真正的願望。”
護林員走到岸邊,過長的頭發因為汗液而貼在脖子上,露出肩膀和肩胛肌肉。明明是與他一同經歷過折磨的身體,在王澤眼中,卻成為了世界上唯一的光源。
護林員說:“為了讓你活下去,我什麽都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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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澤急促地說道:“我沒願望。”他局促地抓住自己的手,絞緊了手指。
他不缺錢。
他不可能選擇自己的父母。
死去的人已經無法回來了。
他什麽都不需要,這樣就不可能再失去什麽了。
護林員注視着王澤的雙眼:“如果你沒有,就不會顯得這麽痛苦了。”
王澤急紅了眼:“你走吧,快走,不要站在這裏等死,我現在的願望就是你趕緊下山回家去。”
護林員仍然舉着手電筒,沒有一絲動搖。
他說:“你在說謊。”
眼淚無法抑制地湧了出來,王澤哀求道:“別這樣,別讓我這麽難堪好嗎?求你了。”
護林員說:“無論你想要的是什麽,都不會是令你難堪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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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可能不難堪。
只有不抱有希望,才無所謂絕望。
他早就認命了,即使是父母都無法滿足他。
就算努力扮演一個正常人,獲得的也不過是因虛假而生的事物。
全靠抛棄了這份絕望,他才茍存至今。
一旦稍微産生那個念頭,那份羞恥感便會殺死他。
不是我不夠好,也不是我不值得。
是我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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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林員一定在騙他,他只是想他活下去,所以……
但護林員需要他活下去。
護林員一直全盤接受他的話,接受他的痛苦和憤怒,無論真實的他有多麽難堪,護林員都不會退卻。
即使是這樣的自己,護林員都沒有放棄他。
護林員願意用一切去交換,只要王澤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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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開了雲層,月光溫柔地灑落大地,照亮了二人的世界。
王澤張開了嘴,他聽見自己在說:
“你可以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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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林員愣了。
王澤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湧到臉上,他一定非常可笑地漲紅了臉。他馬上糾正自己的話:“我不是那個意思,剛剛是亂說的,我的意思是……”
不完全與金錢無關。
不完全與身體無關。
不完全與個性無關。
想要被接受,無論是光鮮的部分還是陰暗的部分。
想要被關心,想要自己留在對方的目光內。
想要被拯救,即使陷入困境,也會有人對他伸出援手。
想要被愛。
只要想到這個可能性,就可以活下去,可以迎接明天,可以覺得自己是有價值的。
王澤撕下了自己的臉皮,他覺得自己已經完全□□了。他忍住那份羞恥,不顧一切地說:“即使我不是你的血親,以後也可能身無分文,老了之後會變得很難看,甚至性格會變得跟現在完全相反……即使哪天我可能會想放棄,你也可以留意我……抓住我嗎?”
護林員明白了。
或許這就是當初他沒能帶給作家的,又或許作家不稀罕這些,但現在最重要的是——
護林員扔下手電筒,他伸長雙手,竭盡所能地靠近王澤。
他對王澤說:“我會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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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髒在與世界一同顫抖。
王澤覺得自己血管裏再次充滿了溫度,他從腳尖到頭皮都沉浸在一種戰栗的熱度中,他幾乎沒有助跑,只是朝護林員跑去。
一切變得緩慢起來,風将他的頭發吹起,他聞到口腔中的血腥味,身體受傷的位置還在發出疼痛的信號,河水在他腳下席卷而去——
然後護林員接住了他。
穩穩地接住了他,所有的他。
即使一切都可能改變,又或者只有壞的部分沒有改變,但他在餘生中都會記得,在這個瞬間,有這麽一個人,愛着現在的他。
只要這個人曾經存在。
王澤抱緊了護林員的背脊,顫抖着說:“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