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壹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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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澤終于繞開了護林員,跑向了森林深處。
護林員感覺自己的表情大概是在笑的。
怎麽可能趕得上呢,再怎麽掙紮都沒有作用了。
太遲了。
夜幕降臨。
黑暗向他席卷而來,一如那些可怕的夜晚。
他像壞掉的抽風機一般吃吃地笑了兩聲,牽動到被王澤拳頭打過的皮膚,痛得他落下淚來。
“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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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趴在窗戶邊,注視着天邊的晚霞:“在古代,太陽下山之後,就算是這一天結束了吧。我倒是希望一天只有十八個小時,十個小時工作,八個小時睡覺,剛剛好。”
他舉起雙手,将拇指和食指比劃成相框的形狀,眯起眼将夕陽框入其中:“迫于維生的壓力,我還是能堅持一天工作十小時的。畢竟這工作可以減少與其他人接觸的機會,只要準時交稿,我甚至不需要和編輯見面。但等天黑了,我一天能寫的東西寫完了,我就找不到事情做了。”
“七點睡覺太早了,完全睡不着。可是我沒有想見的人,沒有需要做的事情,每天日落之後,我就得為了讓時間快點過去,不斷地刷微博,不斷地刷新網頁,不斷地切換電視臺,曾經還試過打開電視機播放新聞,膝蓋上放着一臺筆記本播動畫,結果手上還用手機刷着微博。”
“每天堅持工作是為了養活自己,然而自己能做的事情卻只是工作……很沒勁對吧,我也覺得挺無聊的。”
他注視着最後一線的太陽消失在山林邊緣。
“還好以後不需要再做這種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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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護林員的肩膀。
護林員轉過頭,作家眨了眨眼,對他露出一個笑:
“那麽,我走了,有緣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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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林員記不清楚那之後發生了什麽事情了。
他們之前約好了,他應該下山去買點什麽,制造不在場證據,然後回來,再下山報警——說得有點像殺人之後掩埋真相的做法。
但他只是坐在窗戶邊,看着逐漸昏暗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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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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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林員打開門,沖進森林。
他比任何人都熟悉這座山,他走遍這裏每一寸土地,熟悉這裏每一棵樹木,只要觀察灌木枝葉被撥開的方向,他就知道作家踏過了哪一片土地,摘下了哪一朵花,走向了哪個地方。
理應趕得及的。
月光躲藏在茂密的樹影之後,他只能笨拙地摸索着向前跑去,氣喘籲籲。
恍惚間,像是回到了尋找養父的那個晚上,他仍然是那麽弱小,在山裏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跑着,腳軟得像兩塊豆腐,摔得渾身是泥,心裏滿滿的都是害怕。
怕的不是養父已經離開。
而是恐懼,自己內心居然存在着微小的僥幸:
——如果他真的已經自殺了,那我們都可以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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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你懷着這樣的想法,他們又怎麽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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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林員跑到湖邊,甚至沒有停下腳步,他就直接沖進了湖水當中。
夜晚的湖水又冰又沉,仿佛在浸入水中的瞬間就失去了身體所有權。湖水奪走了他的重量,讓他耳邊只有液體湧動的聲響,将他的視野替換為模糊的氣泡,一切都與岸上截然不同。
大概,因為他已經到達了冥界。
在湖底,他找到了作家。
在作家的周圍,漂浮着星星點點的毛茛,順着他的指尖飄散至在水面。除了花朵之外,他只帶了一塊石頭進入湖中,那塊膝蓋高度的石頭綁着繩子,系在他的小腿上,将他牢牢地留在湖中。
他甚至沒費心去維持Ophelia那種詩意的畫面,就迫不及待地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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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死了。
村裏來了很多訪客,為了作家的死。
首先是鎮上的警察,他們對護林員進行問話,一次又一次地要求護林員回憶起作家的死狀。
多虧他們,護林員居然開始有些許麻木了。
然後是那些在作家心中并不存在的親友。他們從各地趕來,在護林員的房子裏搜刮作家的遺留物品,幾乎一致地感謝護林員對作家的照顧,并且表露出恰當的哀戚和遺憾。
護林員這才知道作家的母親已經病逝好幾年了,與他母親離婚多年的生父是作家的唯一合法繼承人,但作家卻不曾提及這兩人。
想來這兩位血脈至親并沒有令作家對這個世界産生任何留戀。
當然,護林員自己也沒有成功。
再之後,是作家的崇拜者們,他們懷揣着不同目的找到“傳說中的湖”。
有的人帶上了攝影器材和服裝,興致勃勃地跳入湖中拍攝致敬作品。
有人帶着祭品而來,表達着深切的哀悼,将作家的書和鮮花一同堆放在湖邊,護林員每天都要花費不少時間去進行清理。
更有膽大的家夥,來到護林員的門前,用獵奇的眼神揣測他,在護林員聽力範圍內說着些莫名其妙的話。
有人問他:“你要不要也試着出書?就寫你是怎麽發現作家自殺的,一定能紅。”
護林員并不覺得這種東西很有趣。
有人以為護林員沒有聽到,與同伴津津有味地說道:“我想回去寫個故事,講兩個人因為金錢糾紛在深山裏的周旋,最後雖然作家贏了,但他也發現自己厭倦了塵世生活,于是将護林員的屍體冒充成自己的屍體,以護林員的身份活下去。隐居山林,若幹年後大徹大悟,再以新的身份出新書……絕對有話題性。”
盡管他們是如此真誠地希望死掉的是護林員,但他們必須得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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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地位,有金錢,有人為他落淚與瘋狂的作家死了。
而無人問津的社會失敗者——護林員卻活着,盡管在最初他恨不得也一并死在湖中,結果還是全無戲劇性地活下來了。
他收好了作家的睡袋,用作家送的發電機維持生活,每天睡眠八小時,巡山十小時,晚上便無所事事地渡過,偶爾用作家留下的游戲機打發時間。
作家找不到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那護林員又應該依靠什麽,來厚着臉皮活在這個世界上呢。
他在作家的遺物中找到了答案。
那樣東西夾在他的遺書之中,待到事件塵埃落定後,警察決定把它交給了護林員。
是作家那只有些許滑稽的粉紅色小發夾。
在護林員從山裏把它找回來後,作家沒有将它與自己一同沉入湖中,而是選擇将它夾在一張信紙上。
遺書第一頁只是解釋了他的自殺只與抑郁症有關,以及提到他的遺囑跟一些簡單的後事,而夾着發夾的第二頁,則只是簡單地寫了一行字:
“謝謝你,你讓我感覺到,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我終于被寬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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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林員覺得,自己也被寬恕了。
或許他只是讓他們得到解脫了。
或許真的如同作家所說,他只是尊重了養父的意願,而不是因為他自己對養父疏于照顧,導致了養父的死。
或許吧。
或許他也可以憑借這點價值,繼續熬過每天的剩餘六小時。
直至某天,他在湖邊發現了一個精致的草莓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