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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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花了些功夫,護林員還是在某條山路上找到了作家半路遺忘的粉紅色發夾。
作家震驚得眼睛都瞪大了,他重獲至寶般将發夾接過,捂在手心中,像個小孩一般尖叫道:“這麽小的發夾,你是怎麽找到的?”
護林員覺得自己臉上有點熱,像是有些什麽久違的東西從他內心蘇醒過來。他掩飾着揉了揉鼻子:“不是我誇張,這山上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太好了,太謝謝了,”作家用發夾将劉海往後別,恢複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造型,“有這個我就安心多了。”
有賴于護林員的悉心照顧,作家的精神狀态穩定多了。
他從睡袋中走出去,跟着護林員出門,兩個人一同為夏日森林裏的蚊子煩惱,一起汗如雨下地聚在竈臺前吃飯,漸有默契地在同樣的時間洗漱就寝,互道晚安。
看着作家安然入睡的臉龐,護林員也覺得自己內心某塊缺失被填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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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你這麽有經驗呢?”作家問。
“什麽經驗?”護林員低着頭,核對着剩餘藥量和服藥記錄表。
作家托着腮:“照顧抑郁症病人的經驗啊。”
護林員低下頭,目光緩緩地固定在記錄表的某個格子上:“這不會是令人心情愉快的分享話題啊。”
作家說:“沒關系吧,會交流不開心的事情,才是朋友,不是嗎?”
護林員放下了筆:“好吧,反正你估計也猜到了……我養父也患了抑郁症。”
作家将身體前傾,專注地凝望着護林員像冰雪融化一般,逐漸悲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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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是對人類真實的內心有種無法抵抗的癡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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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林員用指尖輕輕推動着筆杆:“我當時很蠢,脾氣很臭,總是只想着自己的事情,覺得自己的命很苦,過得很清貧,能穿出門的衣服只有校服,也因為家離學校太遠,基本沒機會跟同齡人去玩,逐漸就在心裏生了怨氣。”
“我讀高中的時候他已經六十多了,身體差了,脾氣自然也差。我每天得趕在天亮前下山去學校,抓緊一切課餘時間把要做的功課做完,因為即使放學回到家裏,養父也會拉着我不斷絮絮叨叨他當年吃過的苦頭,讓我心煩氣躁沒辦法靜下心來做作業。”
護林員抓起筆,在手指間轉了一圈:“養父很看重他的工作,但是他的腿已經不行了,就整天念叨着要我畢業後回山上接替他,我卻只是覺得煩,不想聽他講。我想去城市裏,去比這裏發達的地方,打工也好,讀書也好,怎麽樣都行,就是不想聽他說那些已經說了幾十遍、幾百遍的話。”
作家悄悄地将紙巾抱在懷裏,但護林員并沒有哭,他只是自顧自地說着話:“我就是想躲着他,盡管知道他每天晚上都沒睡好,也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一樣,只想着熬到畢業,就可以去別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了。”
“然後像是懲罰我一直對他的忽視,他拿着藥和病歷告訴我,他病了,很多事情做不了了,要我多擔當些。”
作家溫和地說:“你的确沒必要把自己困在這裏,現在也是。”
護林員無意識地搖頭,像是仍然在為這個念頭感到罪惡感。
作家沒有說話,他第一次将注意力放在這間房子上。
二十平米,令人感到局促的大小,陳舊的家具和房間擺設,就像一切的時光都停留在了幾十年前般。
也像成為了老護林員本身,仍然緊緊地抓住護林員不放。
護林員說:“我被遺棄在山上的時候,是他撿了我,并且也只有他一個人願意把我拉扯大,我理應報答他的恩情。”
道理是這樣。
道理當然是這樣。
但當年邁的養父因病發狂時,當看着熟悉的人變得陌生而可怖時,當被對方無意識地使用暴力時,道理自然無法讓他感到安全。
護林員抓住了手上的筆:“但是我給不了他需要的照顧,我白天要去上課,把他一個人留在屋子裏,他不知道自己處在什麽時間,不知道自己吃了藥沒有。晚上他也壓抑着自己的狀況,怕影響到我第二天的學習,只得偷偷加了藥量,讓自己在晚上昏睡過去。我發現了這件事,攔着他自己加藥,反而還把他逼得更嚴重了。”
“最後,”護林員放下了筆,“某個晚上我回到家裏,沒有找到他,我就提着燈繞着山找,晚上的山路不好走,我找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在一片滑坡的底下找到了他。”
他永遠忘不了那個夜晚。
他提着探照燈,站在滑坡邊緣上看見了,他覺得應該不是,應該是自己看走眼了,于是他回頭,精神恍惚地想往別的地方找去,卻發現所有地方都已經找過一遍了。
他爬到山崖底下,落地的時候摔了一跤,他摸索着想趕緊抓回燈,卻在身下的尖石上摸到滿手濕漉漉的液體。
在月光下,血液是黑色的。
該找人求救,他想,他哆嗦着爬起來,想抓着救命稻草一樣抱着探照燈,卻想不到能找誰。
這座山裏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從指縫中傳出一句虛弱的話:“如果他是因為出去找我才摔下去的……”
作家站起來,走到護林員身邊,将手放在他肩膀上,給予力量:“他是自殺的,如果他要找你,自然會去找下山的路,不會走去滑坡那裏。”
“我知道,”護林員說,“但如果我能做得更好……”
作家說:“沒有如果,他只是累了,想結束了,這是他想做的事情,你應該尊重他的意願。”
護林員将手放下。
作家俯下身,環抱住他。
護林員顫抖着,閉着眼抓住了作家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