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回憶篇(完)
“大概是我慣的, 越來越不守規矩了,平日裏也敢跟我頂嘴,說得多了。”穆元詠有些無奈。
孔稷就笑他:“你倒不是真不樂意的樣子。”
“這樣挺好的。”穆元詠說:“看着他們熱熱鬧鬧的,有什麽就敢說什麽的樣子, 就覺得自己提倡的那些事, 做得那些才算是有了真正的意義。”
孔稷看了遠方的太陽, 說:“你說得這些啊,其實也就是你這會兒的想法, 誰知道過會兒你又是個什麽樣的想法呢?”
穆元詠就笑了起來:“哈哈哈,是啊。”
他牽起孔稷的手:“還是你在我身邊, 我過得自在一些, 什麽都敢說,什麽都能說,我覺得再也找不到這樣的一個你了。”
孔稷搖頭沒有說話, 兩人趁着太陽還沒有落山的時候, 逛了一圈工廠的建造情況, 然後就溜達到其他的地方去了。
穆元詠說:“我這陣子一直在想上輩子的事情。”
“都說讓你不要想了, ”孔稷側過頭看他:“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在想了。”
“就是因為過去的事情,所以才有價值,我不能因為這個就要逃避, 你不知道,我都說給你聽,可以嗎?”穆元詠看着孔稷, 慢慢道。
孔稷嘆了一口氣。
“那你說吧。”
——
那是一個清晨,大致是這樣的一個時間,具體的穆元詠也不太記得了,他當時三十多歲, 後宮裏面自然不可能空虛着,但是卻都沒有碰過,他到底是很寂寞的一個人,整個皇宮那麽大,人,卻看不到幾個,空蕩蕩的,讓人過得一點都不舒服自在。
穆元詠坐在自己的皇宮內,前面是幾個伺候的太監,他們都低着腦袋,一句話都不敢講,旁邊是巨大的柱子,那裏也藏着人,但是卻要當作自己不存在的樣子,所以穆元詠很無聊。
他身邊唯一走得近的太監,如今在外面給他建了個龐大的檢察機構,裏面供養着無數的眼線,遍布整個大雍。
但是他——仍然覺得無聊。
四周的空氣都變得讓他不那麽自在,就連呼吸都變得格外費勁,他終于忍耐不住站起身,旁邊的侍從小心小意的說:“陛下,您這是?”
他說:“出宮。”
“陛下……”那幾個人匆匆忙忙的追上來。
他極為不耐煩的道:“別跟着我。”
煩死人了。
全都煩死人了。
他快步走在白玉鑄造的地板上,神情漸漸地變得陰暗起來——說到底,他這樣的皇帝到底做得還有什麽意思?
終于,他站定,側過頭,對着追來的侍衛道:“傳旨,宣孔公公入宮。”
“是。”
那天,清晨的陽光還想格外的刺眼,他眯着眼睛向上看去,覺得天那麽高那麽遠,他看起來是整個大雍最高最偉大的人,但是這一刻又被襯托的極為平凡和渺小。
他不知道為什麽,一邊是無聊情緒下升起的煩躁與憤怒,一邊又是對事實的無能為力和抗拒。
他忽然就想,自己到底過得痛快嗎?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到孔公公站在他的面前。
孔家子仍舊叫做孔家子,沒有得到太後的賜名,此時跪在他的面前,他的背脊那樣的挺直,跟其他那些小心翼翼的太監完全不一樣,他忽然想,我真的有好好的看這個人嗎?
他到底是怎樣的?優秀的下屬?可靠的力量?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的人?
他是否一直在依靠着他。
穆元詠站在原處,喜怒不定的看着他,他不知道過了多久,總之這段時間,孔家子一直跪着,未曾動過一分一毫,是了,他武功蓋世,靠着這個救過他無數次。
但是這會兒,他卻越來越看他不順眼起來。
因為他對比着他,一個仍舊年輕,一個卻漸漸地邁向了歲月的尾巴。
穆元詠坐了下來,他說:“朕有一些話想要對孔伴伴說。”
孔家子的頭往前低了低,但是背脊仍舊挺直。
“這些年,多虧了孔伴伴一直輔佐于朕,如今大雍內亂平定,百姓安居樂業,可以當得起盛世……”他緩緩道來,想要看到孔家子臉上的表情,但是隔得太遠,他什麽都看不到,于是心裏就有一些煩躁。
“你擡起頭來。”他說。
孔家子擡起頭,他臉上的表情平靜到似乎完全不為他所說的一切而動容,簡直不像是外人嘴裏的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孔千歲,他明明如今大權在握,就連他這個皇帝都已然撼動不了他了,但是他臉上沒有絲毫的得意,也沒有一絲讓他看出得意忘形的舉動。
他又想起昨夜大臣們的秘奏,他們說孔家子意欲竊取大雍的江山。
他批:“爾等一片胡言亂語。”
可如今看着孔家子這般平靜的面容,他心裏面堆積的煩躁卻越來越旺盛。
他幹脆就直截了當的說:“如今大雍已經沒有你的位置了。”
孔家子平靜的面龐這才稍稍的有了一絲絲的裂縫,他看向他,是一種直視的,沒有任何懼意的,是完全平等的目光,他說:“還不到時候。”
“還不到什麽時候?”穆元詠說:“你到底瞞着朕什麽?朕給了你多少次機會,讓你跟朕說實話,你看看你,你以為朕的脾氣就真的是那麽好的嗎?”
“陛下。”孔家子看着他的目光裏,承載了太多的東西:“請再給奴婢一些時間,奴婢會告訴陛下所有一切的。”
穆元詠從來沒有這麽生氣過,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半天都沒有動彈,外面的風吹進殿堂,帶起他額頭上的一縷發絲,他當時想:真應該把這個逆拖出去斬了,就像是他先前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可是這一次,他遲遲的沒有發話。
他張開嘴,說得話卻是:“哼,那你可要說話算話,我不想再聽到那一句陛下,還不到時候。”
孔家子朝他拜了拜,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孔家子。
什麽說會告訴他所有的一切,什麽說再給他一些時間,都只是這人的謊言。
一個可惡的讓他牙癢癢的謊言,他曾經最看重的,認為是永遠不會背叛他的人,就這樣莫名奇妙的死去了。
等孔家子回去後不久,他就在傍晚等到了侍從匆匆地進來宣報:“陛下,孔公公去了。”
他那一會兒,以為自己是聽錯了,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又問了一遍:“你說什麽?”
“陛下,孔公公去了。”那人就又重複了一遍。
他大怒:“胡言亂語!給我拖下去亂棍打死。”
于是這個老實聽話的侍從就被一旁的侍衛拉了下去,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哪裏說錯了話,連一聲冤都不敢喊。
他站在空蕩蕩的殿堂內,外面是已經黑下來的天空,但是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的天空也已經完全的黑了下來。
原本曾經應該有的光,對他選擇了關閉。
而他到最後都不知道那個,被孔家子帶到墳墓裏的秘密到底是什麽,他想,也許這就是孔家子對他的報複吧,要用死亡來吊他的胃口。但是為什麽用報複這個詞來形容,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許——也許他覺得,是因為他自己做得不夠好,沒有達到他的期望,所以孔家子才會這麽做,才會選擇這樣的一條路。
他又想起最後一次見面,他說的那句話:“這裏已經沒有了你的位置。”
他當時為什麽要那樣說呢?
他這樣問自己,為什麽?
他後來又做了一些讓孔家子知道了不會那麽高興地事情,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麽,他就是心裏面好像暗藏着一種火焰,它一直在那裏,從知道那句孔公公去了開始,突然燃燒起來,并且越來越迅猛,讓他漸漸失去了原本應該有的理智。
他不記得那會兒他到底殺了多少人,只知道朝廷殿堂那根柱子總是被血澆了一遍又一遍,後來怎麽洗都洗不幹淨,他每次路過那根柱子總覺得有些礙眼,後來幹脆讓人把柱子也給砍了。
他好像從此打破了一些什麽,他開始不記得前陣子的一些事情,有太醫給他治病,說他患了腦病,要怎麽怎麽治,總之說了一堆,說得他內心那火又燃了起來。
他摔碎了太醫送來藥,直接叫人把太醫拉下去砍了,他說:“這藥怎麽這麽苦?是不是想要毒死朕?”
藥怎麽能不苦呢?可是曾經孔家子伺候他喝的藥,全都是甜的啊,孔家子說那是他這邊特制的,吃了就什麽病都沒有了,這是他的秘密,要他記得保密。
他做到了,但是孔家子,你能不能告訴他,為什麽最後竟然選擇了這樣的一條路。
其實都是他的錯,對不對,是他害死了孔家子,是他自己的錯。
那就毀掉自己好了。
最後有一天,有人給他端上來了一碗湯,那人的氣息很像孔家子,他輕聲對他說:“聽話,喝了這個,你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你幸運的壽終就寝,無病無痛無災,你是一個好皇帝——不是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