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耀陽升起(9)
雲英打算是, 百姓可以不殺,但是王城裏面的那些人,那些親皇派,必須鏟除。
但是他沒想到, 他能夠再次見到赭石, 不, 他的意思是,他以為赭石會憤怒, 會恨他,會毫不猶豫的站在他的對立面, 告訴他, 他的選擇不需要考慮,他會詛咒他,然後欣然的奔赴死亡。
他連赭石的結局都想好了, 可是真正見到的赭石與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也許, 他從來就不曾了解這個人, 只是自認為了解罷了, 他還是比殿下要差一些,認識到這一點,并沒有讓他沮喪, 反倒再次興起鬥志,他想,既然遇到這樣超出意料的事情, 不是一件讓人更加興奮的事情嗎?
他對要見他的赭石說:“你說你要投我,為什麽?你能仔細說說嗎?我以為你是站在武國這一邊的。”
赭石問他:“你們那個轟隆的東西,我也會弄。”
雲英就覺得有點意思了,他說:“你對這個感興趣, 要是殿下在這裏,你說不定真的就能借此活命,但是這裏的是我,我的意思是,我不會像殿下那般看中你的這方面,還不在乎你另一方面的危險,我沒有殿下那麽豁達。”
“我以為,被欺騙的應該是我。”赭石說:“可是聽你的語氣,好像我欺騙了你。”
“你本身不就是一個騙子嗎?”雲英說:“其實我也不想要一個你這樣的對手,就是因為跟你曾經合作過,所以我就越是不敢小觑于你,我想你能明白。”
“那你又為什麽要見我?”
雲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卻沒有落在赭石身上,他看着面前的桌面,他說:“其實我不明白。”
“你覺得我能夠給你解惑?”
“是的,我不明白,但我覺得你應該能夠為我解惑。”雲英說:“殿下太忙,我并不想打擾到他,我只是想問你,你覺得真正害了武國的,是武侯氏嗎?”
赭石一下子就沒有話講,他的那雙眼睛突然變得鋒利,他說:“這是誰對你講的?”
接着又自己回答了:“是殿下對不對,是的,是大雍國的太子殿下,他當真不是常人,那他是什麽意思?”
雲英說:“你說他是什麽意思?”
“你要問我的不是這個,”赭石笑了起來,很開心很暢快的笑:“你要問我的是,他的意思難道是說,真正害了大雍的難道是穆元氏嗎?”
雲英眼睛一縮,手不由得落在了劍柄上:“休得胡言亂語!”
“武國存亡與爾何幹?你震驚的是,說句話的太子殿下,不是不願意打擾,是不敢問,你敢問我,是打算不讓我活着回去嗎?”
雲英說:“我不知道。”
“你為什麽不知道?”赭石逼問。
雲英說:“我不知道該不該讓你活着,我知道太子殿下一定不會介意,他從來不介意,原本是敵人的人,他也照樣重用,我不知道他介意什麽,但是我仍舊是不想相信,不願意相信。”
“你不是不想,你是不敢!”赭石向前一步:“你是個懦夫!”
雲英搖頭:“我确實不敢,我覺得這,這太大膽了,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這麽做有什麽好處嗎?我不明白,所以我想問你,如果你能回答我,我不僅不會殺了你,我還會向太子殿下舉薦你。”
赭石就哈哈哈大笑起來:“誰在乎,世上皆是愚蠢的人,死了又何妨,但是真的知道有太子殿下這樣的人,沒有見上一面就去死,實在是不甘心。”他看着雲英的眼睛:“你想知道?那我告訴你好了。”
他說:“就拿武國舉個例子好了,你覺得武國是武侯氏的嗎?”
雲英道:“難道不是?”
“那百姓,那土地,那所有的人,他們都是武侯氏的嗎?”
“難道不是?”
“那天空,那水,那樹,他們都是武侯氏的嗎?”
“這……”雲英陷入深思。
“舉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句話簡直荒謬至極!”
“我是我,你是你,我從不承認自己是武侯氏的東西,你承認自己是太子殿下的東西,是随意可以把玩侮辱欺淩的東西嗎?”
雲英失聲:“殿下不會!”
“你在還沒有見到太子殿下時,就已經心系于他,要為他生,為他死了嗎?”
雲英說不出話來。
“做選擇的始終是你,而不是穆元氏,是因為你選擇了他,而他也選擇了你。你想想,穆元氏随便一個人,就可以讓你臣服?你雲英大将軍,如此廉價?”
“不,我不是。”
“土地,樹木,從來都是無主之物,武侯氏未生,那物就已經存在。就因為他後出世,就成他的了,什麽道理?又有什麽道理!既然你本來就不講道理,那我為什麽要聽你的道理?!”赭石痛聲怒斥:“是,武國興亡,興,不是武侯氏一人,是武先王,是他帶着的那些臣,是武國上下所有人的功勞,而亡,則罪責全系于武侯氏之身,是他們選用不該選用的臣子,是他們罔顧超綱,是他們造成了武國如今的一切,武國今日不亡,明日必亡!憑什麽你能當皇帝,憑什麽,大家不都是一樣的,流着血,你又比我強到哪裏去?”
“所有的不甘,不願,不平。”赭石道:“都源于此。”
雲英結結巴巴的道:“胡,胡言亂語!”
“你,你,簡直就是胡言亂語!那你說,你說要如何辦?”
“那就大家都來當這個皇帝,你想當,你就去當,只要你做得好,你做不好,你就不要當,這就是公平,這就是道理。”赭石道。
“你這樣的思想,你這樣的話,你竟敢說,你不怕我現在就殺了你嗎?”雲英拍案而起。
“那你就殺!”赭石再次上前一步,此時兩人挨得極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對面人的呼吸。
雲英冷汗密布,赭石淡定從容。
接着,雲英坐下,他也不知是說給赭石,還是自己喃喃自語:“那太子怎麽辦?他這樣的人,為什麽,為什麽要推翻自己?”
“他那樣的人,除了自己,還有誰能夠推翻他?”
赭石這句話後,雲英半晌沒有了聲音,過了片刻,在這難以讓人忍受的沉默背後,赭石緊緊的攥緊拳頭,他從來沒有這樣緊張過,仿佛在走着鋼絲,生死之間千鈞一發,讓人渾身上下都不由得因此燃燒起來。
雲英道,聲音不再戰栗,他及其平常的說:“我會像太子殿下舉薦你。”
赭石猛地擡頭看向雲英,他眼裏微微閃過的震驚,讓雲英失聲笑了起來:“我在太子殿下身邊,受他教導,得他引撥,如若我還繼續裝作聽不見,看不見,不是枉費太子殿下一番苦心。”
他說:“我出行前,太子殿下的一句話仍舊讓我記憶猶新,他說他不要我跪着,他要我站着,我先前以為他說的是讓我不用再向他下跪,後面又想不是這個意思,是想讓我心裏面不要在向他下跪,最後聽完你的這些話,我才明白,他不是不讓我向他下跪,他是不讓我向任何人下跪,不向朝廷,不向穆元氏,我是我,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他輕輕的嘆了一口氣,朝赭石笑了笑:“不好意思,剛剛試探了你。”
赭石愣了愣。
雲英說:“先前我對你還是有很多不信任的地方,也對你存在了一些偏見,我想看看你這人,想誘出你真實的想法,又想詐一詐你,哪怕是再會演的人,面對剛剛的那一些話,也不可能做到淡定自若,當你心裏面真的站在武國王室這一邊,你是沒有辦法,完全無障礙的把你心裏面的那些話說出口的,既然你不站在武國王室那邊,也不站在我們這一邊。你站在你自己這一邊。”
“那你,仍舊是我們的朋友,是太子殿下能夠用的人,我從未想過殺你。”
“我只是……我只是沒有殿下那般能夠毫無芥蒂的接受你。”
他這樣說。
赭石終于笑了,他說:“是的,這一次我沒有說謊,一切都是真的,我是說,這些東西,我也不屑于說謊,三皇子那事,是他自己愚蠢貪婪。”
“歷史上從來都是這樣書寫,把國家興亡,系于一國王室之上,但是下一次,又會有新的王室冒出來,既然前人告誡都是錯的,卻一錯再錯。”他說着,搖頭:“說到底,利益使然,只為滔天富貴,又想要自己的後代全都富貴,可有人就是不願意當皇帝,你能又奈我何?”
雲英就說:“赭石兄您的這番見解,實在是讓我耳目一新,別開生面,敢問您的來歷?”
赭石搖頭:“來歷不凡,就不讓你見笑了,你只需知道,來歷并不能判定一個人。”
“無妨,太子殿下不會介意。”
“是嗎?什麽來歷他都不介意?”
雲英笑:“都不會介意,他介意的是,陳腐,是破舊,是不甘上進,是沉默後退,他從來不會介意一個人往前走,無論是何來歷。”
赭石道:“那我真想知道,當他知道我是什麽來歷的表情。”
雲英就說:“能先讓我知嗎?”
“你能不介意嗎?無論是何來歷都不介意?”
雲英愣了愣,接着搖頭:“那算了,我還是先不知道比較好,我還是不想改掉我這一刻的想法,不過你接下來又是怎樣的打算,直接去大雍還是……”
“你有我的安排?”
雲英說:“我想讓你留在武國,協助我,不過我又想讓你在太子殿下待上一段時間,然後再回來。”
赭石說:“回來?”
“嗯,武國還有許多要做的事情,我現在比較缺人,如果你在太子殿下那裏有更好的安排,那也就沒有辦法了,我總不能跟太子殿下搶人,他現在也缺人缺得厲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什麽事情?”
“你到了就知道了,我們很忙的,好了,閑話就說到這裏了,我現在把你送過去?有什麽要準備的嗎?”
赭石說:“不用,我跟這邊的人打個招呼,待會兒給你列個名單,哪些人該殺,哪些人該留,怎麽用寫好了再走。”
雲英真心實感的說了一聲:“謝謝,”他說:“要是太子那邊找不到合适的,你一定要回來,我真的很需要你。”
赭石:“……………………”
他心裏面如何作想,沒人知道,只是最後他頗有些無奈道:“行了,我會回來的。”
最終,這句話還是沒能實現。
而當赭石回到武國自己的府邸,他一邊收拾着自己的東西,一邊對侍從笑笑說:“要是他們來了,就放他們進來吧,不用攔了。”
笑笑不樂意:“為什麽不攔!先前按照公子說的那樣來,他們又怎麽會像現在這樣子,最後還是強硬的拖着公子單獨去見那雲英,雲英先前就耍了公子,豈是好相與的?公子這次能平安回來,實在是公子命大。”
赭石說:“先前是我想差了,他本就不曾想要取我,取他們的性命。”
他先前的計劃是想讓這些人跟他合夥演一出戲,最後再讓他割下幾個人頭來供他獻給雲英,加大份量,結果當場否決不說,還被人就這麽推上了臺前,當時單獨去見雲英的時候,他是真的沒打算能活着回來,就連笑笑都沒有帶在身邊,而是讓他待在府邸,也不管笑笑聲嘶力竭的要跟他一起去,說什麽死也要死在一起的混賬話。
他想到這裏,心裏頭就有些複雜。
笑笑還在另一邊問:“為什麽?公子你這樣的人性命沒了确實可惜,不要算是正常,他們那些人,死個千百回都不足惜。”
赭石說:“也許是不屑吧。”
“啊?不屑,誰不屑?”
“他,大雍國的太子殿下。”接着他又道:“對了,這次笑笑把所有東西都收拾上,随我一起去大雍吧。”
笑笑愣住:“什,什麽?”
“嗯,我剛剛打算去追随那位大雍國的太子殿下。”
笑笑立刻就要撲上來繼續抱着他的大腿:“公子!——你瘋了!”
好在被早有所察的赭石避了過去。他揉了揉耳朵:“能不能小點聲,你聽外面是不是有動靜,是不是他們來了?”
笑笑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恨恨道:“還敢來,看我把他們給打出去!”
赭石在後面說:“讓他們進來。”
笑笑充耳不聞。
他武藝不錯,臉上也沒有好臉色,但是在見到這幾個人的時候,不陰不陽道:“喲,這是來給我們公子收屍來了嗎?得虧幾位爺還記得我們公子給你們這些人忙前跑後的啊,算是有點良心!”
當即有個人就說:“什麽?死了,不是說看着他回來了嗎?”
笑笑哼笑一聲。
于是這人才知道是被耍了,就要罵笑笑這刁奴,卻被趕過來的赭石打斷:“笑笑,過來。”
笑笑不甘不願的過去,赭石才道:“各位如果是來問先前商量的那件事,恕我沒辦法直言相告,先前讓各位陪我演戲,各位不是拒絕了在下嗎?如今上門來又是什麽意思?”
“赭石你先前那計劃實在聳人聽聞,什麽叫做給你準備幾個人頭,你要殺我等,你就直說,我們雖然拒絕了這個,但後面你的要求不是也答應了嗎?我們替你争取到時間,讓你能夠順利見到那位大雍的将軍。”
赭石嘆了一口氣:“抱歉,諸位,我現在是戴罪之身,回來取用一些物品,明日就要上路了。恕我不能招待諸位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
“如今我已經是大雍的俘虜,要被壓去大雍審判,也許不日就要跟各位在九泉下見面。”
當即就把面前的幾人吓得面無人色:“不,不是說要跟那将軍談判嗎?他什麽要求你沒答應,怎麽就不願給我等一條活路?”
“哦……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要讓我們死啊,這個答應也得死,不答應也得死,我也是沒辦法。”等赭石送完這幾個面無人色失魂落魄的人離去後,面無表情的合上門。
身後的笑笑欲言又止:“公子不是說,那邊不打算殺他們嗎?為什麽要戲弄他們?等他們發現自己不用死了,不是又要怪罪公子?”
赭石嘆了一口氣:“原本是不打算,但是我又給了那雲英一份名單,他們都被規劃在死的那一類。”
笑笑愣住。
赭石道:“那邊唯一要殺的人,是武侯氏,武侯氏如今就只剩下太子的孩子,那個還什麽都不知不懂的孩子,如果他真的要因此喪命,就讓我給他送幾位衷心的臣子過去,也讓他路上不那麽孤單。”
——
穆元詠收到雲英那邊送過來的信的時候,正在跟孔稷商量着電的可能性,是的,這會兒,他終于忍不住,離開了邊關,站在了孔稷的身邊,他看了一下孔稷目前的進度,就說起了電,說起了蒸汽機。
他說:“你說是先有電好,還是先有蒸汽機好,還是兩個都有比較好……還是兩個都有比較好吧!”
孔稷說:“先說電,怎麽弄。制造避雷針?是利用電磁反應,還是直接從交流電開始?就算弄出來交流電,依照現在的工業程度,做出工業發電機,人力是遠遠做不到的。”
穆元詠就笑着說:“看來你背地裏也是做了不少功課啊!”
孔稷一錘定音:“所以先從蒸汽機開始。那麽首先,我們就要掌握充足的煤礦,而煤礦最盛産的地方在……”
穆元詠接上他的話:“武國。”
兩人相視一笑。
孔稷道:“原來你從那時就開始打起了武國的主意,你執意去邊關,哪怕是知道了那麽多的東西,仍舊甘願從自己辛苦打造的新城離開,原來是煤吸引了你。”
“衆所周知,文明發展過程當中,資源是至關重要的,所以哪怕用搶的,我也要把它們全部搶到手心裏面,只有這樣,我才能用最快的速度達成我所期望的一切。”
“你是為了你自己,為了大雍百姓,還是為了整個世界?”
穆元詠說:“為什麽重要嗎?如果重要,那我是為了我自己,從始自終,都是為了我自己,為了你,我不希望你,一邊對那邊的世界露出期望的表情,一邊對這個世界露出失望的樣子,我不希望你因為這個你不喜歡的世界,犧牲你自己,我不希望我再也見不到你,我不希望我要因為這些事情,這些東西,阻礙在你我之間,我想要牽你的手,我就要牽你的手,而不用顧忌什麽,不用擔心什麽,也不用害怕什麽。”
孔稷反過來牽住他的手:“你現在也不用顧忌什麽,也不用擔心什麽,也不用害怕什麽。”
“那不一樣,現在只是這一刻的現在,我希望是未來也沒有那一刻,未來的未來都沒有那一刻才行。”
孔稷就說:“你越來越會說話了,是因為我們許久沒有見面了嗎?”
“因為我一直一直在對着你說,只是你聽不見罷了。”他握住孔稷的手,十指相扣:“我覺得我的血液裏面好像也有着你,你無處不在,你讓我無所畏懼,你又讓我牽腸挂肚。”
“我喜歡你,說一遍不夠,我想要一直說下去。”
“知道了。”孔稷笑:“我們不是在說蒸汽機嗎?”
“我不知道,突然就說出來了,好像沒有那麽難。”他看着孔稷的眼睛:“我總覺得對你說這些,說得太少,會不會讓你覺得也許我不是那樣愛你。”
“我不會這樣覺得,我明白你心裏的顧慮,我知道你心想的一切,你不用為此擔心,我也愛着你。”孔稷道。
“但我會這樣想,也許是我太自私了,總想強調這一點,但你總是最好的,我說喜歡你,你總會回應我,比我想象的要美好一百倍,我有時候想,我不能讓任何人對我說什麽,不應該喜歡你的話,應該喜歡誰誰誰的樣子,我沒辦法再想象跟另外一個人走到這麽近,這讓我惶恐。”
“你本不應該讓人這般對待。”
“但是作為皇上,作為他們的首領,就要這樣的,跟一個不認識的女人,生一個孩子來繼承一切,但我覺得那真的能夠繼承嗎?如果我真的有孩子,我不想在他還沒有成長的時候就給他施加那麽多壓力,那樣他還會是他自己嗎,他為什麽要繼承我呢?我又不需要另一個我,所以我不明白,我甚至想要拒絕。”
“那你就推翻好了,你是你自己,做你自己想要的。”孔稷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滿滿的堅定:“我永遠,永遠站在你這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