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邵宴寧的影子落在地上,他半晌沒動。忽有一陣風吹動燭火,那影子倏忽被拉長,張牙舞爪狀若妖魔。
寒冬臘月的夜晚很冷,玉歲已經被凍得止不住地哆嗦。她張開口喚着晃晃的名字,聲音卻被吞噬在北風中。鞋子被雪浸濕,感受不到什麽知覺。面上的淚痕迎風凍成了冰,玉歲使勁咬着唇,內心擔憂要溢出來了。
街道上的人漸漸少了起來,玉歲走了很久,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她忍不住又哭了出來。
玉歲尋進一個街巷,月光皎潔,襯得雪地明亮,她卻一腳踩進厚厚的雪堆裏,整個人都栽進雪裏。冰冷的雪塞進脖頸處,冷得她清醒了。玉歲掙紮着從雪堆裏爬出來,腳底卻打滑,又栽進雪裏面。
玉歲還沒來得及哭,有人拽着她後衣領把她從雪堆裏拽了出來。
邵宴寧鐵青着一張臉,身後帶着一群侍從。冷風呼嘯,他面色蒼白,松開了手,忍不住咳嗽幾聲。他看着玉歲狼狽的模樣,忍了又忍,卻還忍不住嘲諷道:“是出來尋死的嗎?”
玉歲瞪大了眼睛:“誰要你管。”
邵宴寧氣得胸膛都起伏,他直接擡手動了動食指,聲音幾分沙啞:“把她帶回去。”
玉歲還沒聽懂,一個侍從已聽從指令來到她面前。侍從像一堵牆一般,玉歲警惕起來,想一溜煙從他右手邊跑走。誰知邵宴寧不耐煩的聲音又響起:“打暈她。”
一道殘影從她身邊閃過,玉歲知覺脖頸一痛,再然後什麽都不知道了。
邵宴寧看着昏迷的玉歲,冷笑道:“竟然為了個畜生。”
很好,很好。
待玉歲迷糊地睜開雙眼時,發現自己躺在溫暖的床上。她猛然從床上坐起來,卻發現壓着被子蜷縮成一團的白糯米,那是她的晃晃。玉歲不敢相信般,輕輕用手碰了碰它的耳朵。晃晃抖動着耳朵,躲避着她的觸碰。
玉歲一把抱住晃晃,她使勁親了親晃晃的臉。晃晃被折騰醒後,睜開霧凇般淺藍的眼眸看着她,下一刻,它主動湊過來,用溫熱的舌頭舔舐她的臉頰。
“晃晃,晃晃。”玉歲失而複得,她不斷喚着它的名字。面上的癢意讓她忍不住笑出聲來,晃晃一下子撲到了她,一人一狐在床上嬉戲打鬧起來。
就在這時,玉歲忽然想起了邵宴寧。她又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了,晃晃收起尾巴貼在身上,歪着腦袋打量着她。
邵宴寧因感染風寒而卧病在床,玉歲去探看的時候,邵宴寧不許她踏進內室一步。隔着屏風,藥的苦澀無聲蔓延,他不斷咳嗽着,似乎很痛苦。玉歲急得抓耳撈腮,隔着屏風什麽也看不到。
玉歲嗫嚅道:“……是你找到晃晃的嗎?”
回答她的是邵宴寧咳嗽的聲音。
玉歲心急,恰侍女端來一碗湯藥。邵宴寧冷着聲:“放在外面。”
“你現在不喝嗎?”玉歲問道。
侍女将藥放在外面的桌上,沉默着離開了。
“不喝的話,藥會涼得很快的。”玉歲伸出手碰了碰漆木碗,碗壁溫熱,“要不你現在喝,我給你端進來?”
她一邊試探着一邊捧着碗欲上前。
“滾!”邵宴寧呵斥道。
玉歲覺得他生氣是應該的,畢竟自己說了傷人的話。又覺得他生氣無理取鬧,畢竟他也對她說了很過分的話。
玉歲嘟起嘴來,未婚夫又生氣了。
邵宴寧再未聽到什麽聲響,他心中的情緒似壓抑不住想要發怒,仿佛事事都不順應他心意。玉歲來到他身邊已經兩年了,他們是父輩的娃娃親。他是丞相之子,本應有風光無限,可是忍受着旁人奚落,忍受着同情似的目光與非議,他本不應是這樣的,以殘疾的雙腿行走于人世。上天欠他,世人都欠着他。
她應是走了,她就這樣走了,她怎麽敢這樣走了。
邵宴寧疾步從內室出來,他只穿着單薄的裏衣,一出來便撞進玉歲的眼眸裏。
玉歲沒有走,她趴在桌邊盯着藥碗的熱氣袅袅。隔着熱氣,霧裏看花般,她看着他。
邵宴寧僵硬了神色,玉歲很有眼力界地端着藥碗來到他面前:“就喝一口好不好?”
吵架了總要有人遞來臺階,玉歲不介意做遞臺階的人。邵宴寧盯着玉歲的眼,她的眼裏一片清澈愚蠢。真愚蠢啊,這樣的人。但不知為何,看着這樣的眼,邵宴寧內心翻湧的情緒漸漸平息。他沒有再說什麽,以手作拳抵在唇邊咳嗽了一聲,轉身回到內室。
玉歲端着藥碗趕忙也跟了進去。
又是一年深夏,蟬鳴聲不斷,玉歲穿着薄衫,脖頸露出一節玉白。夏季思冬,冬又念夏。下人已将溫熱的水盆同洗發的茵樨香拿來,玉歲挽起衣袖,伸手試了試水溫。
邵宴寧坐在檐下,日光落在他身前,他撐着下巴恹恹地看着庭院一成不變的風景。
天氣好的時候,玉歲愛拉着邵宴寧出來曬太陽,日光慵懶落在身上,似乎能祛除一身沉疴。
“好了,來洗頭吧。”玉歲甩了甩指尖的水珠,邵宴寧轉過臉看向她。
邵宴寧喜潔,哪怕有時病重了,淨身潔面之事也固執安排。因他坐輪椅不能久站,玉歲毛遂自薦為他洗發。邵宴寧是慣被人伺候的主,他微低下頭,玉歲用木勺盛一勺水,輕輕倒在他發上。
水流舒緩,邵宴寧的發微卷又蓬松,如天邊舒卷的雲,顏色烏黑光亮。玉歲愛摸他的發,但平日裏邵宴寧不給摸,只洗發時才讓她親近。
洗好了發,玉歲用毛巾給他擦拭。邵宴寧靠在椅背上,她用毛巾汲他的發。玉歲将一縷發在指尖繞了繞,松手時發梢有一個自然的卷。
邵宴寧自然感受到她的小動作,他閉着眼微仰着頭。海棠花開又落,一庭郁郁蔥蔥。
“你生辰快到了。”邵宴寧忽開口問。
玉歲眨眨眼,用手将邵宴寧的發梳開:“噢,還有半月多呢。”
玉歲十二歲的生辰快到了。
玉歲看着邵宴寧收筆,她等着将家書寄回去。阿娘已經三年多未與她相見,阿娘說很想念她。守城将軍非宣召不得入京,如今大國遲暮,小國摩擦不斷。聽聞西洲的離國越發強大,前年同臨近的閔朝打仗,以閔朝割地賠款而告終。
阿娘不能來,舟車勞頓,從不落到京城光路程就得走一月有餘。
玉歲很懂事的,她只希翼生辰時能收到遙遙而來的一封家信。
待第一抹淺黃出現在這方庭院時,玉歲坐在屋檐下捧着一杯茶,一旁放着一盤糕點。吃塊糕點喝口茶再摸了把晃晃,玉歲很滿足自己的小日子。
邵宴寧看着窗邊花瓶裏的花,玉歲插的是扶桑花和三角梅。
“今日的桂花糕尤為軟糯甜蜜,你要嘗嘗嗎?”玉歲身子往後仰,問着窗邊人。
窗簾被卷起,邵宴寧永遠坐在這處,他和這窗框都似一幅永恒的畫。
“不吃。”他頭也未擡,聲音淡漠。
玉歲往口裏有塞了一塊糕點,真好吃,但她有點想念不落城的奶糕了。
玉歲伸手揪揪晃晃的耳朵,晃晃輕輕咬了下她的手指,惹得她發笑。
忽然,一個人影從牆外翻身進來。玉歲連他臉都沒看清,幾瞬呼吸便被人抱在了懷裏,只聽那人揚聲道:“這是誰家的傻姑娘,偷了。”
玉歲下意識扯着脖子大喊:“宴寧救……”
她連餘光都看不見邵宴寧,便已經被人翻牆帶走了。
光天化日,入府行竊,關鍵是搶了個小姑娘出來。那盜賊往她眼上蒙了紅布,她被他抱在懷裏,感覺自己在飛檐走壁,她龇牙咧嘴道:“你是何人……其實我只是個小侍女,我什麽都不知道。”
威脅的話咽下肚子,玉歲識時務者也。
盜賊嗤笑一聲,他把她抱得很緊,玉歲沉默片刻,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塵埃的味道。
“我們要去哪裏啊?”不讓看就不讓看,玉歲問他。
“怎的?”盜賊挑了眉,“不怕了?”
玉歲沒有吭聲。
盜賊與她共乘一匹馬,他把玉歲圈在懷中拉着缰繩,玉歲便靠在他懷裏。馬兒出了京城,似乎越走越遠,他們已經來到郊外。馬兒漸漸慢下腳步,身後人從馬上一躍而下,他道一聲坐穩了,便牽着馬慢慢地走。
四周安靜,隐約聽到水聲潺潺。終于,那人停下來:“到了。”
玉歲伸手一把扯掉眼上紅布,她紅着眼看向那人,嘟着嘴巴喊了聲:“哥哥。”
玉南樓束着馬尾,劍眉星目。兩邊都是齊腰的蘆草,螢火蟲在空中漂浮,他笑着朝她伸出手來。玉歲俯身而來,他抱着她腰身,将她從馬上抱了下來。
“倒長高了不少。”玉南樓使勁摸了摸她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