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屋內的香爐正靜靜焚着香,窗簾緊閉,碳火在盆中燒得火旺,偶爾傳來噼裏啪啦的聲音。一旁檀木屏風上的白鶴展翅欲飛,桌上素淨白瓶裏插着一大束紅豔豔的梅花。
幽香無聲蔓延,冷氣融化在室內的暖意裏,邵宴寧擡眸看了一眼。
花是玉歲今天摘來的,她捧着這麽一大束梅花來到他面前,發上都是雪,手指頭都凍得通紅,人卻異常高興。
邵宴寧也忘了是哪一日玉歲為他插花,她把花瓶放在桌前最顯眼的地方,笨拙地往裏面插過桃花,薔薇,牡丹,桂花等等。他不喜花,花有什麽好看的,開了謝了,但當他回過神來,花瓶裏的花永不敗落。
“好看吧。”玉歲把花瓶裏已經枯萎的花拿出來,将新的花插進去。末了将臉湊過去嗅嗅梅花的香,想想今日陰沉的天色,“這個冬天真冷,也許這幾天就會下雪。”
誰知今早晨開始下雪,鵝毛大雪一時席卷京城。
玉歲喜歡冬天又不喜歡,她和晃晃喜歡滾在雪地裏玩耍,在銀裝素裹的大地留下一串串腳印。可冬天晝短夜長,寒冷氣候對病人尤不友好。
邵宴寧在冬季裏的咳嗽聲總是比其他季候更加頻繁。
這是玉歲來到邵宴寧身邊的第二年冬,邵宴寧隔着窗聽到玉歲和晃晃玩雪的笑聲。他靜靜聽着,過了好一會,玉歲跑進了屋。晃晃已經跑到火爐旁暖濕掉的皮毛,玉歲也圍着爐子烘手。
她把晃晃抱在懷中:“要把身子擦幹淨啊晃晃。”
一邊說着,玉歲一邊用早早備好的幹毛巾順着晃晃的毛發仔細擦拭。晃晃已經長大了,不再能用衣襟就可以兜住的體型。它的毛發更加潔白蓬松,尾巴可以輕輕松松覆蓋上身,鋒利的爪子和牙齒收放自如,和玉歲嬉戲時從不傷害到她。
晃晃享受着玉歲的寵溺,它把爪子搭到她腿上,翻了個身,将軟軟的腹部露出來。
玉歲沒忍住,扔了毛巾,把頭埋進它的毛發裏:“唔,歲歲最最最喜歡晃晃了。”
邵宴寧聽到她的這句話,神色漠然地喚她:“過來。”
玉歲搖搖頭,怕把冷氣過給他:“先讓我暖會,身上寒氣重……”
話音剛落,邵宴寧那如潭水般濃稠陰郁的目光便望了過來,他冷着聲音:“我不想說第二遍。”
未婚夫又要生氣了。為什麽是又呢,在近兩年的相處中,玉歲對于她未婚夫那捉摸不透的脾性有了一點淺薄的認識。未婚夫對很多事情不感興趣,大多情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看書寫字發呆,他不怎麽走出這間屋子。但未婚夫不喜歡別人對他指手畫腳,哪怕是為他好。就像他在冬天有時會打開窗,下雨天會走到屋檐下——啊,為什麽是走呢,雖然他坐着輪椅,但他其實并不是癱瘓——明明穿得單薄卻死活不多穿一件衣服。
邵宴寧有次又不知為何而生氣時,咳出一口血,把玉歲魂都快吓沒了,之後玉歲就不敢讓他生氣了。
對于邵宴寧的脾性,從相見時的刻薄到似假還真的溫柔再到如今的陰晴不定,就像霧裏看花。
玉歲慢吞吞的移了過去,她發上的雪融成了水,眼睫毛也被水打濕。晃晃不滿地看了邵宴寧一眼,圍着火爐卧下了身子。
邵宴寧靜靜看着玉歲,一張臉冷着不說話。玉歲和他目光相對,忽然鼓起腮幫子,晃了晃腦袋含糊着說:“哎呀呀,看我的臉像不像包子。”
見玉歲努力做鬼臉了,邵宴寧才纡尊降貴地擡起下巴示意:“我現下有空,為你寫封家書。”
玉歲的眼睛都亮晶晶,身子湊上前:“啊,真的?”
“不想?”邵宴寧微眯下眼睛,他嗅到玉歲身上糕點的香味,身子微微一滞,隐在衣袖下的左手攥成了拳。
玉歲趕忙回答:“想想想。”
她來到京城的第二年,阿爹和哥哥沒有來看過她一回。失落是肯定失落的,她想念阿娘溫暖的懷抱和寵溺的口吻,但每半月一封的家書從未遲到過。哥哥獵下一只黑熊,還送了一張黑熊皮過來。玉歲讓人把它做成地毯,此刻那溫暖毛皮正鋪在邵宴寧下榻之處。
玉歲的字寫得歪歪扭扭,偶有一次,她俯案前絞盡腦汁想着某個字是如何寫的。看到邵宴寧坐在一旁的輪椅上,少年持筆有風骨,筆鋒犀利優雅,她便懇求他為她代筆。
邵宴寧想起玉歲給他寄來的那些信,紛紛揚揚似雪花,他起初連讀都懶得讀,後來實在無聊,随意打開一看,裏面果然都是些廢話。從她今日吃了什麽到又跑到何處玩,從城上的風景說到城下的塵埃。路途遙遠,驿站風波,信箋輾轉途中疲倦至近一月多才能落到他手中。
邵宴寧心情不錯的時候,對于玉歲的忍耐似乎比對旁人多了兩分。所以即使是玉歲提出來的要求,他也只是看了看她而沒有提出拒絕。
後來玉歲總尋空找他代筆,就如此刻她在旁亂七八糟地研墨,一邊說着信,一邊盯着他的字。
鎏金信箋華麗,小篆賞心悅目。玉歲忍不住誇贊道:“你的字寫得真好看,和不落城裏賣畫寫信的先生一樣好看。”
邵宴寧哼了一聲,玉歲窺他眼色,想起他事事要強的性格:“你的字比那先生寫得還好,你的字是天底下最好的字。”
“無聊。”邵宴寧落墨,才從嗓子裏慢悠悠說道。
玉歲總愛誇贊他,她誇過他的字,他的手,他的眼睫,他的臉,他的發甚至他的衣着。有時語氣誇張明顯讨好,但邵宴寧聽着順耳,玉歲明顯察覺到他的态度會軟下來。
信寫好了,玉歲興沖沖拿着信去寄往驿站,屋內只餘他和晃晃。
邵宴寧不喜歡動物,尤其不喜歡晃晃,不過晃晃大抵也不喜歡他。
大抵晃晃也感受到邵宴寧厭惡的目光,它起身抖了抖身子,霧藍色的眼珠似晨曦泛着霧水的天色,一躍從屋內跑了出去。風大雪寒,它在雪地裏留下一串潔白腳印,白狐隐雪,明月藏鷺。
晃晃在庭院左顧右盼,沒有看到玉歲的身影,它抖了抖耳朵,幾下靈活地攀到庭院那棵光禿禿的海棠樹上。邵宴寧已經推開窗,他的目光落在外面。
晃晃猶豫幾番,借着樹枝躍到牆頭,身影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邵宴寧關上了窗。
他有些乏困,從輪椅上站起來,緩緩走到床邊。腿上的痛楚這麽多年走着走着也有些麻木了,年歲漸長,他忍受痛楚的能力也在漸長。
玉歲最初發覺晃晃不見時,也沒太過着急。晃晃偶爾會外出,不過晃晃通靈,天色一晚,它會自然歸來。玉歲閑來無事,在庭院堆了個雪人,她方才蹑手蹑腳進屋時發現未婚夫睡着了,于是把屋內碳火撥得火熱才出來。
但當暮色沉淪,天色欲暗,大雪一直落個不停時,晃晃還沒回來。
玉歲擔心不已,便要出去街巷尋找。侍女沉默着為她尋了把傘,玉歲拒絕了,持了個燈就匆匆出門了。
玉歲一條街巷一條街巷地尋,她喚着晃晃的名字。風把雪吹起,迎面都吹到她臉上。持燈的手都要凍僵了,可是她怎麽也尋不到。玉歲覺得一人尋找太過徒勞,她轉身回去想尋更多人手。
等她回來時,邵宴寧已經醒了。他披着件披肩坐在書桌前,燈火明亮,屋內溫暖,隔絕一切喧嚣寒冷。
他自然知道玉歲去做什麽了,他擡起頭,玉歲臉都凍紅了。
他蹙了下眉,心中有些不悅,故意問道:“你去做什麽了?”
玉歲聽到他略微清冷但熟悉的聲音,穩了穩心神,她趕忙說:“晃晃不見了,怎麽也找不到。”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玉歲眼裏滿是擔憂。邵宴寧目光落到她泛紅的手指,再往下是濕了的衣擺和鞋子。他靠着椅背,是因為剛醒不久,他的發蓬松地散落在臉頰處。一張标準的美人臉,雌雄莫辨的美。
邵宴寧一手撐着下巴,将臉扭到一旁,瞳中映着搖曳的燭火。他嘴角露出個不易察覺的笑:“找不到便算了。”
他轉過臉看着玉歲,聲音緩慢又清晰傳到她耳邊:“不過是個畜生,何必如此費神。”
玉歲愣了一下,待她聽懂他話中言語,她的臉一下子便漲紅了。那不是別人,那是晃晃啊。玉歲不解邵宴寧的反應,氣憤他語氣中的輕賤,卻把眼淚逼了出來。眼淚顆顆清澈,無法承受般從眼眶滾落且狠狠砸向地面。
為了一只畜生?邵宴寧的目光也冷了下來,他看着她淚晶晶的面容,燭火映在他半邊面上卻探不出他任何情緒。
“晃晃不是畜生!”玉歲深深呼吸,她瞪着邵宴寧道,“晃晃是歲歲的家人,最重要的家人。不許這麽說晃晃,我自己會去找晃晃。我現在很讨厭你!”
當她從獵戶手中救下剛出生的晃晃,當她笨拙地用米糊喂它,當她把小小的它放在衣襟裏,當她每夜抱着晃晃睡覺,喜歡用臉蹭蹭晃晃柔軟毛發時,晃晃就已經是玉歲的晃晃,是獨一無二的晃晃了。
說完這句話,玉歲擡袖使勁擦了把眼淚,一轉身就跑進風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