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決戰(三)
曾有人說,無月神功是當世武學的頂峰,卻也有着毀滅天地的可怕力量,這如同上古神物一般的所在,即便能看上一眼,便可死而無憾了。
在那個暮色堪堪降臨的傍晚,有多少人印證了這句話,後世已無從考究。
只是那一日未能尋得門道殺上天漆峰,卻也因此幸存一條性命的人們,後來每每對子孫提起當時的光景,都會帶着嘆為觀止表情唏噓不已。
漫天猩紅遮蔽了日月,那并非是夕陽鋪撒的霞光,而是濃稠的讓人透不過氣的紅。
像是鮮血浸透了天地,亦或是某種神秘的力量将這世間萬物囊括其中。
事實上,天空染盡這鮮血之色時,也必定帶來一場血流成河的浩劫。
當看到這攝人心魂的壯麗一幕時,陳阿諾卻只能發出痛苦的哀鳴。
她拼命凝聚內力,只望趕在蕭千雅催動神功前沖開穴道,然而最害怕的一幕還是發生了。
源自于心底的絕望如同那漫天的猩紅一般蔓延,如同洶湧的洪流将她沒頂。
淚水一遍又一遍沖刷過眼眶,也無法改變這殘酷的事實。
那剜心之痛千萬次的淩遲着她的魂魄,卻也只能承受而無法逃脫。
終于沖開穴道時,陳阿諾整個人脫力的跌落在地。
她卻顧不得摔在冰冷地面的疼痛,掙紮的爬起來便往猩紅蔓延的中心趕去。
那交戰之地的景象遠比想象中的可怕千萬倍。
天漆峰從來就不是什麽聖潔的地方,如今卻更加殘酷的像個修羅場。
濃重的血腥氣遠遠的逸散開來,連見慣了殺戮的紅顏羅剎也忍不住作嘔。
遍地都是屍骸,那些死去的人似乎都在一瞬間斃命,甚至還保持着揮劍殺敵的動作。
他們或許還在感嘆那忽然絢爛的紅霞,又或者還沒有弄清楚發生了什麽,便已命喪黃泉。
這就是無月神功的力量,所過之處萬物命絕,寸草不生。
蕭千雅是自神功出世以來唯一一個将神功煉制頂重的人,即便是江湖中所有門派集結于此,即便朝廷傾盡三軍,也同樣只是落得被一網打盡、甕中捉鼈的下場。
擁有神功之人,便可擁有天下,或許正是如此,江湖上才會流傳這樣一句話,才會有那麽多的人願為那神功秘籍拼死一搏。
然而他們都忽略了一點,若想練成神功,則必須無欲無求,否則便會向蕭千雅這般走火入魔。
唯有看破紅塵,心中不存一絲雜念之人才能成為治理天下的明君,或許這正是無月神功創造者的初衷。
坐擁天下卻必須将俗世中所有的一切抛下,既能放下又何必要坐擁天下,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個悖論。
只可惜芸芸衆生,沒有一個人能看透。
蕭千雅早已走火入魔,內裏髒腑皆受到侵蝕,唯有依賴神功之力殘喘續命。
倘若他自此靜心調養,或許還能掙得三五年陽壽,可若是再催動內力,則損一折百,每一次都是以性命作為消耗,若是催動無月神功,則必然耗盡最後一絲脈息。
這結果陳阿諾早已自他的脈象中窺得,所以才百般阻止,唯恐他催動神功,可方才的景象分明就是無月神功現世之相。
陳阿諾不敢再往下想。
她穿行在遍地屍骸之間,顧不得滿身沾染血腥的惡心可恐懼,慌亂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此刻若能有奇跡發生,她寧可賭上自己的性命,哪怕永生永世再不能入輪回,也在所不辭。
她一遍遍喚着他的名,心卻一點點下沉。
天漆峰中到處都是一片寂靜,仿佛再沒有一個活物。
原來人在極致的痛苦中是不會覺得心痛的。
唯有胸口似被掏空了那般,臉上淚痕已幹,陳阿諾連那雙烏亮的眼眸都變得空洞。
她身上的最後一絲力氣似被人抽離,膝蓋一彎,直直的跪坐在地。
萬念俱灰之際,她卻看到正殿的大門自內開啓,一抹紅裳出現在半掩的兩扇門間。
陳阿諾無法形容此刻的心境,她甚至以為這是一個夢,是魂魄即将離體時産生的幻像。
她不敢說話也不敢起身朝他跑去,唯恐那幻象在眼前湮滅。
于是她仍渾身脫力的跌坐在原地,怔怔的看着他緩步行至她面前。
當微涼的指尖觸上她的面頰時,那一滴清淚才終于滑過腮邊。
陳阿諾猛的撲進他懷中,放聲大哭起來。
此刻她不想問為什麽,也無法思考更多,心底有太多的委屈想要找到出口。
而他只是默然将她擁緊,一遍遍撫摩着她的烏發。
他懷中熟悉的緋櫻香氣早已被濃重的血腥所掩蓋,她這才知道他猩紅的衣袍早已浸滿了鮮血。
許久之後,陳阿諾才穩定了情緒,仰起頭來懷着劫後餘生的喜悅朝他微笑。
她仍難掩聲音顫抖的對他道:“我還以為你已經……”
蕭千雅凝着她的瞳眸裏卻噙滿了寵溺的笑意,他只是看着她微微搖了搖頭。
陳阿諾自不願再說那些不吉利的話,連忙去尋他的手腕欲探知他的脈息:“覺得怎麽樣?可有哪裏不舒服?”
然而蕭千雅卻躲了過去,反而擡起雙手将她的臉捧在掌心,而後與她額首相抵。
自始至終他都緊抿薄唇沒有說一句話,陳阿諾則很快陷入他滿含神情的瞳眸中,一時呆愣不知作何反應。
片刻溫存之後,他才終于撤離。
他長久的與她相視,仿佛要将她印刻進眸子裏。
就在陳阿諾以為他欲再将她擁入懷中之際,蕭千雅卻毫無征兆的嘔出一大口血,而後整個人搖搖欲墜,幸而陳阿諾及時相扶才不至于跌落在肮髒的地上。
看到這一幕,陳阿諾心中已有三分了然,這世間終究沒有什麽奇跡。
可她還是不斷重複的喚着他的名,生怕他就此睡去,再也不會醒來。
百般慌亂之際,青龍不知從何處出現在她身旁。
看到教主此時的情況,青龍自然知道事情的嚴峻,幸而她尚能保持鎮定,對幾乎崩潰的陳阿諾道:“聽我說,千萬不要慌亂,那宦臣雖然身受重傷,但眼下還有一撥蟄伏于山下暗處的東廠爪牙就要殺上來,你先帶着教主從密道逃出去,我已派人下山抵禦,為你們争取時間。”
見蕭千雅嘔血,陳阿諾本已絕望,如今受到青龍鼓舞卻又振作起來,于是對青龍到:“東南方臨周山,我與教主等你。”
青龍怔了怔,最終對她鄭重的點頭。
說罷,陳阿諾先封住蕭千雅的穴道止血,而後與青龍分別以內力為他護住心脈,奈何比起蕭千雅她們兩人的內力都過淺,遠不足于彌補他體內的虛空。
如今她也只能抱着維持一時是一時的心态,在青龍的護送下攜着蕭千雅趕至密道中。
雖說進入密道後暫時是安全下來,可蕭千雅的狀況實在不善,臨周山離這裏并不遠,但能不能到得了,其實她自己心下也沒有底。
她密切關注蕭千雅的情況,又恐他松了那口氣便會守不住三魂七魄,便又不敢相問,只能顧忌着他的身子,放慢腳步,待到出了天漆峰再做打算。
然而事情卻再度生變,那密道深處竟然傳來了腳步聲,且聽起來并不像自己人。
陳阿諾連忙提高警惕,将蕭千雅在暗處藏好,自己則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這實在太過匪夷所思,這密道過往連她都不知道,那些教外之人怎會知曉,總不會是誤打誤撞發現了密道的入口。
陳阿諾正想着,忽覺垂于身側的那只手被人握住。
她連忙回頭,見方才還魂思迷離的蕭千雅此時竟強撐着支起身子,且另一只手正凝聚內力,竟在這時候還想着要反過來保護她。
“不要!”陳阿諾大駭,連忙上去阻止,可她的這一動靜也引起了來人的注意。
當敵人出現在面前時,陳阿諾才知道來者正是當今武林盟主,華山派掌門孟昭。
雖說慕容磬和蕭千雅這般武功出神入化之人百年來也難出其一,現世更是無人可以超越,但能夠當上武林盟主的,也絕不會是平庸之輩。
若是放在平日裏,她也未必會懼他,可是如今蕭千雅身負重傷,而她方才渡了內力給他,如今也還未恢複,與此人過招,幾乎沒有勝算。
陳阿諾打定了主意拼死也要保護蕭千雅,卻不想孟昭竟道:“姑娘,你可知你護着的是何人?”
此人已年近花甲,聲音卻沉如洪鐘,可見其內力深厚。
加之其貌端然,依稀可見其年輕時倜傥風流之相,如何也不像這般年歲之人。
陳阿諾沒有想到他會這麽問,便道:“他是我心愛之人,是我拼上性命也要護他無虞之人。”
孟昭笑了笑,上前一步道:“交出無月神功的秘籍,老夫可饒你一條性命。”
話既至此,孟昭的意圖已昭然,陳阿諾自知再說下去也是無益,于是暗自凝結內力,準備迎敵:“我沒有秘籍,至于我和教主的性命,我自然會自己争取!”
說罷她已準備與當世武林盟主過招,卻不想那孟昭竟仰天大笑兩聲,而後看向再度陷入昏迷的蕭千雅道:“看他的樣子,已是經脈髒腑俱損,便是逃出去也無藥可醫,我見你與那些魔教妖女不同,何不就此改邪歸正,殺了他入我華山門下如何?”
陳阿諾簡直好笑,可看到向孟昭,卻見他眸光始終停留在蕭千雅的身上,瞳眸之中似隐有哀傷之色。
蕭千雅在江湖上冤家不少,她并不知道孟昭這是自他身上勾起了什麽過往,只是當她看到孟昭朝蕭千雅伸出手時,她便忙以身相擋,立刻拿出了劍拔弩張之勢。
怎知這時,那孟昭卻隐有怒意道:“你當憑你那點兒內力,可護得了他幾時,只怕還沒離開這天漆峰便要去閻羅跟前報到了吧。”
陳阿諾雖不願承認,但孟昭所說确實不假,即便這一路上她耗光了自己的內力為他護住心脈,卻也無法為他續命。
就在她拼命維持表面的平靜時,孟昭卻道:“老夫身為武林盟主和華山掌門,卻也并非浪得虛名,這一身內力至少可保他抵達安全之地。”
陳阿諾再度驚詫,如何也揣測不到孟昭竟說出這樣的話。
“你我是敵非友,憑什麽信你?”她道。
早就聽說這孟昭表面上道貌岸然,實則是個陰險狡詐之人,當年登上華山掌門之位也是百般排除異己,不惜讨得前任掌門之女芳心,娶之為妻,方得今時今日的地位。
他說的話,又有幾分可信。
孟昭見她不允,便又道:“若姑娘不能放心,老夫可将內力先渡與姑娘,再由姑娘渡給他,只是姑娘內力淺薄,只怕難以承受。”
陳阿諾看了看孟昭,又看了看陷入昏迷的蕭千雅,百般思量,似也只有這條冒險一搏之道。
她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接納了孟昭的建議。
然而以她內力淺薄之身承受孟昭那深厚內力的痛苦則遠比想象中的來得更加噬心。
此時此刻,她卻無暇顧及,強忍着五內俱焚之痛,終究順利的将內力渡給蕭千雅。
再去探他的脈息,果然較之先前的氣若游絲有了微弱的波動。
陳阿諾難以抑制的露出喜悅的神情。
“怎麽樣?”孟昭的聲音自身側傳來,明顯的十分虛浮。
陳阿諾擡頭看向他微微點頭,詫異他竟将近九成的內力都渡給了蕭千雅。
現下的孟昭連維持站立都十分困難,更莫要提與她相抗。
她實在不明白孟昭為何要這樣做。
怎料,陳阿諾還未及開口,孟昭便擡手相阻,同時兀自說道:“我這一生得到了很多,但欠下的債也多,如今人至暮年,總算是明白了些許,權且當做償還吧。”
說話間,隐約有喊殺聲透過密道的石壁傳來,想是東廠的那些人已經殺了上來,若是他們并未發現蕭千雅,只怕不會就此罷休。
陳阿諾再度緊張起來,擡頭卻見孟昭竟湊到蕭千雅跟前将他的外袍扒了下來。
她看不明白孟昭這樣做的意義,本能的上前将蕭千雅護住。
孟昭卻在這時一揮衣袖對她喝道:“還不快走!”
陳阿諾對他莫名的反應徹底陷入迷茫,卻也來不及思考,催動輕功,攜着蕭千雅便往密道出口而去。
終于脫離那兇險之地,陳阿諾長舒了一口氣,而蕭千雅許是得了孟昭的內力,情況似乎有所改善,漸漸蘇醒過來。
陳阿諾擁着他喜悅道:“總算逃出來了。”
蕭千雅卻掙紮着支撐起身體道:“別再為了我白費力氣,他們很快會追來,你快逃……”
陳阿諾卻以朱唇阻止他後面的話,而後與他額首相抵,柔聲道:“都已經到了這裏,你知道我不會放棄,再堅持一下,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蕭千雅蹙緊眉宇,似乎不明白她的話。
陳阿諾卻攜着他再度催動輕功,加緊速度趕路,同時貼近他耳旁篤定道:“沒錯,回我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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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炊煙袅袅的小山村如今已是一片廢墟,但好在莺聲鳥語從不曾離去。
荒草已然長了半人高,卻也在不堪回首的舊物之上滋生出新的生命。
這裏原是她不敢觸及的傷痛之地,可是在經歷了這麽多的相聚與分離,死亡與新生之後,現在的她卻終于可以勇敢的面對。
因為有他在身邊,因為有他的陪伴,就什麽都可以承受,一切都變得不那麽可怕。
陳阿諾擁着蕭千雅,最終停留在那片開滿緋櫻的山谷之中。
蕭千雅的面色依然蒼白,魂思卻恢複了些許。
他遙望那片緋色雲霧般的櫻花林,有些吃力的啓唇:“這裏是……“
陳阿諾收緊環在他身上的手臂,尋了個舒服的位置讓他躺在她的懷裏,而後在他耳畔柔聲道:“你忘了嗎?我答應過你要帶你來看這片櫻花林,是不是很美?”
經她提醒,蕭千雅似想起什麽,微牽起薄唇,睫羽垂了垂,微微點頭。
陳阿諾便又俯身在他額上落下一吻,而後擡頭遙望這片伴随着她無數童年記憶的山谷,對他道:“這裏有很多珍惜的草藥,山靈之氣也很适合養傷,我醫術又這麽高明,一定會治好你的傷。”
雖是以篤定的語調說着這些話,陳阿諾的眼眸裏還是不可抑止的結了一層霧。
陳阿諾又将蕭千雅擁緊幾分,仿佛害怕他會如那些緋色的花瓣一般随風而逝。
淚水不受控的滑過她眼角,而後落在他的睫羽下,倒像是他落下的淚。
蕭千雅似被這溫熱的氣悉所擾動,又顫了顫睫羽,重新睜開。
他沉如深潭的眼眸裏從不曾這般清明,那裏面沒有怨亦沒有恨,只有她的面容。
他微啓薄唇又緊閉,試了幾遭才發出氣若游絲的聲音:“我累了……想睡一會兒……”
陳阿諾湊到他唇邊才終于聽清這句零落的話。
經歷了這一切,他當真是累了,她當然清楚,亦不忍再勉強,于是擡手輕撫過他的眉宇,柔聲的絮叨:“睡吧,我就守在這裏等着你醒來,你要答應我,一定要醒來,一定……”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懷中的男子睫羽便垂落下來,遮蔽了那雙曾無數次深情凝望她的眼眸。
淚水終于徹底失控,如斷了線的珠子那般窸窣而落,陳阿諾卻堅持着維持臉上的笑容。
她哽咽了許久,才終于說完那句斷在一半的話:“等你醒來……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說着,她緩緩收回反複留戀于他面容的那只柔荑,收回至她的懷中,将掌心貼在小腹上。
那裏雖然還平坦,藏于衣袍之下還看不出什麽變化,卻已然開始孕育一個新的生命,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