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入魔(二)
當陳阿諾的身影在月光之下逐漸清晰起來時,青龍的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而阿香則發出了類似于喜極而泣的驚呼。
仿佛不敢相信那般,阿香一陣風似的撲到她的近前,上下來回的打量,而後激動道:“你真的是阿諾嗎?你還活着?”
陳阿諾握住阿香的雙手,安慰的點了點頭,而後将目光移向已然行至她面前的青龍。
“你竟還活着?”素來待她十分寬厚的青龍也問了同樣的話,只是那語調之中似乎透露着濃烈的怨怼之意。
陳阿諾原想向她解釋,可是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便聽到“啪”的一聲響,臉上竟火辣辣的疼。
青龍這一巴掌落得太過突然,以至于陳阿諾和旁邊其他的天英教教徒都愣了許久。
此番回到天漆峰,她早已做足了心理準備,即便是天英教的人将她綁了處于極刑也毫不奇怪,可是青龍卻只是滿臉怨憤的表情看着她,柳眉緊蹙的質問她道:“你如今還有臉回來!”
陳阿諾徹底被她問懵了,記憶裏青龍護法始終是處變不驚的,身為四大護法之首,她從來穩重可靠,連情緒變化都很少,從來不曾顯露出這般強烈的怒意。
“護法大人……”阿香連忙上去阻攔,然而青龍攥緊了雙拳,似乎還覺那一下子不解氣,又對陳阿諾道:“教主本來有滿腔的抱負,他一直想統一武林,殺光那些正派敗類,可都是因為你,因為你這個懦弱又沒有用的女人,他竟然甘願放棄天下。你可知教主因為你……”
見青龍如此激動,又說着這樣的話,陳阿諾隐有不善的預感,于是有些踟蹰的問道:“教主……他怎麽了?”
青龍依舊是餘怒未消的模樣,陳阿諾只得又看向阿香。
“教主他……”阿香會過意來,眸中亦現出憂色,正欲答她的話,卻被青龍阻攔住。
青龍終于壓制住情緒,漸漸平複下來,然眸中怒意未散,她看向陳阿諾一字一句道:“還是讓她自己去看吧。”
陳阿諾被他們帶回了天漆峰,一別三年,這裏依舊是當初離開時的樣子,遠山如黛,雲霧缭繞,只是不知當年的緋櫻樹是否還在那潭水之畔,又花開過幾季。
此時此刻,陳阿諾卻沒有閑暇去想這些傷冬悲秋之事,她被青龍徑直帶到了那間熟悉的庭院之中。
蕭千雅的殿門緊閉,門口守着玄武和朱雀兩位護法,見到陳阿諾俱是難掩詫異之色。
Advertisement
青龍走上前,刻意壓低了聲音向他們詢問道:“教主情況如何?”
玄武只是嘆息着搖了搖頭,而朱雀則應道:“方才發作了片刻,眼下剛好些。”
說話間,他們二人同時将目光落在陳阿諾的身上。
青龍側頭瞥了瞥陳阿諾,對他們解釋:“我在山下城中遇到了她,就把她帶了回來。”
說罷,青龍便擡手搭上了殿門,而後輕推開。
大殿裏的燈燭随風搖曳,顯得有些幽暗。
陳阿諾跟在青龍身後,穿過外殿,行過冗長的走廊,複才踏入內殿寝間。
她的心不由自主的跳亂了節奏,這三年來她都不曾設想過今日,亦無從推想此時的心境,似乎期待着,卻又害怕見到他。
最終她們來到那間陳阿諾熟悉無比的屋子裏,青龍撩起垂落在門前的錦簾,房中蜷縮在床榻上的人似乎覺察到外面透進來的光,下意識的又縮了縮。
陳阿諾無法相信眼前的這個人就是令江湖中人聞風喪膽的蕭千雅,只見他烏發披散,面色蒼白,一身紅裳亦有幾分淩亂,與記憶中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看到這一幕,陳阿諾只覺胸口的地方很難受,似被什麽東西攝住了喉嚨那般難以呼吸。
她怔怔的朝房內行去,到了床榻跟前才發現蕭千雅一直專心致志低頭凝視着左手掌心。
然而,當她看清他掌中的那樣東西時,卻又是一震。
那東西晶瑩剔透,未嗜血時,和冰蠶倒有幾分相似,不是別的,正是與她體內被毒死的那只一模一樣的蠱蟲。
那只蠱蟲僵硬的躺在他的掌中,一動也動,看來是已經死了。
可蕭千雅卻低垂睫羽,一心一意的看着那只蠱蟲,滿臉的柔情似水,另一只手還不斷的撫摸着蠱蟲的屍體,嘴上念念有詞,似在同蠱蟲低語。
這景象實在是太詭異了。
片刻後,蕭千雅似覺察到有人靠近,忙攔臂将那只蠱蟲護入懷中,身子再度往後縮了縮。
陳阿諾不忍再看下去,側過頭來問青龍:“教主這是……”
青龍亦緩了緩情緒,複才答道:“三年前,教主閉關修煉無月神功的至高重,可才過了一個月便出了關。教主出來時渾身是血,神志也已不清,手中卻還緊握着這只蠱蟲的屍體。”
自青龍的話中,陳阿諾潛意識裏已有了三五分了然,卻仍不敢置信般将目光落在那蠱蟲上:“這蠱蟲……”
青龍走上前來,行至陳阿諾的身側,卻始終低垂眼眸,似不忍瞧見教主如今的模樣。
“是情蠱。”青龍道。
聽到這個事實,陳阿諾愈發感到震驚。
雖說天英教中不乏擅長蠱術之人,可養出來的蠱蟲多半是用來殺人的,至于所謂情蠱,她卻只在書上看到過,從來不曾真正見過。
依照書中記載,這世間的情蠱皆是成雙成對養育出來的,即便後來依附于不同的宿體,彼此間卻有強烈的感應。
也就是說種有一對蠱蟲的兩個人,倘若其中一人受到傷害或是遭受痛苦,另一人也會有所感應。
更甚者,若是一人死亡,這個人身上的蠱蟲也會因為失去宿體而死去,那麽同時另一個人身上的蠱蟲感應到便會停止吸食精血直至死亡,就好像是戀人的殉情。
正是因為這種蠱蟲的此等獨特之處,才被冠以情蠱之名。
初時蕭千雅在她身上種下蠱蟲,她只當是同剛入教時服下的毒藥一般,是為了掌控和牽制她的手段,卻不曾想……
如今她總算明白為何每次見到蕭千雅,血脈裏的那只蠱蟲就顯得格外悸動。
陳阿諾還在震驚之中未曾回過神來,卻覺腕間一緊,竟是被青龍抓住,翻過來查看。
随着袖緣被拉開,她左腕上那條蠱蟲種下時遺留的痕跡赫然呈現在眼前。
“果然……”青龍痛惜嘆道:“雖不知為何種在你身上的蠱蟲在你活着的時候就死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正是因為感應到你身上那只蠱蟲的死,種在教主血脈中的那只蠱蟲也随之死亡,而且正是在教主閉關練功之際。教主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在修煉無月神功最關鍵的時刻分心,以至走火入魔。”
原來江湖上的那些傳言竟真的是事實,原來蕭千雅真的走火入魔,而這一切竟然都和她脫不了幹系。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真正駭人的是,無月神功并非和那些普通的武功一樣,走火入魔也不過就是武功盡毀,一切重頭來過也就罷了。
若是在修習無月神功的過程中受擾幹擾而走火入魔,那麽修煉之人便會遭到神功的反噬,且修習得越深,遭到的反噬便會越嚴重,直到受盡折磨而死。
這也就是為什麽江湖上從沒有人練成這天下無敵的神功,而前教主寧可讓蕭千雅來修習,也不敢親自嘗試修煉。
方才青龍提到蕭千雅是在修煉神功的最後一重時走火入魔的。
結果會怎樣,陳阿諾不敢問亦不敢想。
她癡癡的看着蜷縮在床榻上的紅衣男子,腦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青龍見她這副模樣,似也知道再說什麽都沒有用,便索性噤了聲,在陳阿諾毫無察覺的情況下退出了寝殿。
寝殿中忽然變得很安靜,唯有昏黃的燭火在晚風中搖曳。
此情此景像極了她第一次被他招至這裏的情形,那時候受了他的淩辱,陳阿諾滿心都是對他的詛咒和怨恨,可是今時今日,她卻是多麽希望他忽然以冷肅而又嘲諷的語調對她說這一切只是耍弄她的玩笑。
然而期待中的情形并沒有出現,蕭千雅終于覺察到她的存在,愈發護緊了懷裏的蠱蟲,露出那雙攝人心魂的眼眸警惕的看向她。
陳阿諾在床榻邊坐下,又朝他湊近了兩分,凝視他的眼眸輕喚了一聲“小紅”。
蕭千雅的眸光動了動,似透露出些許好奇,但也只是同她相視片刻後便又垂下眼簾對着那只蠱蟲的屍體喃喃自語。
這下陳阿諾總算聽見了他在說些什麽:“阿諾,阿諾……”
他竟是在一遍又一遍對着蠱蟲喚着她的名字。
淚水再也控制不住的模糊了雙眸,陳阿諾撲過去攥住他的袖擺道:“小紅,我回來了,你看看我,我才是阿諾啊!”
奈何無論她重複了多少遍,蕭千雅始終就像沒有聽到那般,只是自顧自的撫摸着那只蠱蟲。
陳阿諾試圖去握他的手,卻被他迅速的避開。
他像是害怕她會搶走那只蠱蟲一般變得焦躁起來,一面縮到牆角,一面蹙眉道:“快走開,阿諾是我的,誰都不許碰!”
聽着他一遍一遍喚着她名字卻對于近在面前的她熟視無睹,陳阿諾終于控制不住淚水順着臉頰沖刷而下。
即便是在遭到追殺而落入深崖時她亦不曾這般絕望,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蕭千雅在床榻上躺下并閉上雙眼,卻還不忘緊緊抱着那只蠱蟲的屍體。
唯有待到他睡沉之後,她才能輕觸他的眉宇。
看到他在夢中微蹙雙眉,陳阿諾臉上淚痕未還幹卻又濕了眼眸。
記憶裏他總是淺眠,如今能睡得這樣沉對他而言未嘗不是件幸事,可是陳阿諾同時也再清楚不過,如今的狀況對于蕭千雅來說恐怕已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