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淩霄劍譜(五)
最終将劉衡攔住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羅绮。
許是因着地利,原本蜷在床榻上掩面而泣的她轉眼間挪至床尾,柔荑按在她那位師侄握劍的手臂上。
她朝他仰起頭,梨花帶雨的嗔怨道:“你要尋死也容易,只是今後我又當如何自處?”
劉衡聽了她這句話先是愣了愣,随即無比堅決的态度柔軟下來,也不知是覺她這話說得在理,還是為她楚楚可憐,悲中帶怨的模樣所動。
伴着“哐當”一聲響,他索性扔開手中之劍,展臂将佳人擁入懷中。
與方才截然相反,羅绮似乎從驚恐中緩過神來,也不再将劉衡推開,伏在他的胸口繼續抽泣。
這又是演得哪一出?
事情轉折得太過突然,叫人一時反應不過來。
陳阿諾頗覺尴尬的看了看慕容磬,總覺得他們兩人在這屋子裏有些多餘。
然而盟主就是盟主,目睹了活生生一場曲折離奇的大戲,慕容磬的情緒并沒有什麽起伏,甚至連仰慕他的小師妹眼下依偎在別的男人懷裏,他也只是冷冷清清的瞧着,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直到劉衡和羅绮的情緒都平複了下來,慕容磬才踱至二人面前,卻是繼續方才的話題:“成親之事,你們二人有何看法?”
陳阿諾暗自覺得這時候談這個問題其實不合适,可事實上慕容磬并沒有看起來那麽慢性子,俨然是要趁熱打鐵定下來的意思。
好在這山莊裏的人似乎思維方式都差不離,劉衡還将羅绮護在懷裏安慰,随即攜着她一道跪在慕容磬的面前,磕了頭道:“請師父成全。”
“好。”慕容磬只應了這一個字,而後目光往陳阿諾那邊移了一瞬,便轉身往屋外去。
陳阿諾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亦是十分自覺的跟着他出去,還順手将房門關好。
轉過身去時,慕容磬已經在吩咐劉衡的師弟準備籌辦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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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阿諾不禁感嘆于釀劍山莊的辦事效率,還有慕容磬對于這件事的廣闊胸襟。
要知道劉衡和羅绮按輩分算也是師姑侄,放在那些所謂正派的倫理道德下怎麽也得安個亂侖的罪名。
這個婚事若是悄沒聲兒的辦了也就罷了,若是明媒正娶的操辦,慕容磬可還得承受好一番壓力。
但僅表面上來看,他似乎顯得非常從容。
江湖上有條定律,人若不找死,往往就能活得久一點。
陳阿諾雖然深知這項規律,卻還是抵不過好奇心的驅使。
她踟蹰了許久,終究還是暗地裏扯了扯慕容磬的袖角,在對上他低頭望來的瞳眸時問道:“這麽個如花似玉的小師妹跟了別人你都不生氣,該不會真的喜歡男人吧?”
慕容磬明顯的怔了怔,顯然沒有想到她會如此鬥膽。
他眸色宛如墨玉,實在叫人讀不出任何情緒。
頓了許久以後,他才應道:“我喜歡女子。”
陳阿諾莫名的舒了一口氣,想起應該緩和一下越來越冷的氣氛,奈何嘴巴卻又比腦子快了一步:“那倒可惜了,盟主大人風采卓然,要不然咱們還能敘一敘斷袖之誼。”
才剛說出口她便追悔莫及,意識到這玩笑開得着實過分。
好在慕容磬大人不記小人過,只凝着她的眸子頓了片刻,随即便移開目光轉身而去,全然當這事沒有發生般。
陳阿諾長籲了一口氣,卻聽到院子外面傳來不知何人高喝:“魔教妖女現身了!”
院中衆人同時将注意力轉移過去,陳阿諾更是提高了警惕。
此時離天亮還有時間,若能趁亂脫身,或許尚且有一搏。
慕容磬已然催動輕功疾步而行,陳阿諾見狀也加緊步子跟上去,打算尋着機會接應黑莺。
然而她才剛踏出一步,便覺四肢百骸間忽的如遭針錐,難以言喻的劇痛沿着經脈蔓延開來,登時有一口氣沖至胸口,她張嘴作嘔,一大口鮮血噴湧出來,頓時浸滿了她胸前的衣襟。
身子毫無征兆的被抽盡力氣,癱倒下去的一瞬,陳阿諾意識到是體內的毒發作了。
視線也陷入一片模糊,她不知道是誰在背後将自己接住。
她還在拼命的想要看清天際高懸的那一輪明月,分明夜還沒有過去,為何這毒卻提前發作了。
陳阿諾百思不得其解,可她卻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抵抗的能力。
耳邊很吵,到處是紛繁的喧嚣,慕容磬還有釀劍山莊的弟子應該都忙着去抓黑莺了吧?
此時此刻,她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思考別的東西,只覺腦袋越來越昏沉,眼前的月光越來越暗,最後終于陷入一片漆黑。
似乎經歷了漫無邊際的昏暗與空白,當意識抓住一絲端倪的時候,陳阿諾還以為自己終于解脫。
到了陰曹地府,往生的冤孽都該放下了吧。
她并不覺得死亡有什麽可怕,放下了仇恨,反倒渾身輕松,好像自己已沒有形體只在雲端漂浮。
只是當她忽然想起小紅這兩個字時,胸中忽如遭受重擊那般悶疼。
他的容顏,他的眉眼,他的每一寸紅裳,在她的腦海裏還是那麽清晰,只是轉眼他們已是陰陽兩隔。
不知道他會從何處得知她的死訊,不知道他會不會為她傷懷。
陳阿諾正一心一意沉浸在對“前世”的不舍之中,卻被什麽由遠而近的聲音打斷。
那聲音飄飄忽忽,像隔着什麽,如何也聽不真切。
她奮力凝注心魂,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去分辨,才漸漸清晰起來。
竟是兩個人的說話聲。
像是探尋到了一處裂縫,混沌的狀态頃刻間碎裂開來,她才知自己原來還活在這世上。
得知真相的她實在不知心裏是失望多一些還是慶幸多一些。
事實上,她也懶得去探究,只專心致志的繼續聽那兩人的對話。
她很快分辨出來聲音是慕容磬和劉衡的,不禁又想起那無比混亂之夜裏發生的一切,不過他此刻的語調倒是恢複了正常,俨然同當時的風魔樣判若兩人。
陳阿諾心道這小子倒算是因禍得福了。
雖說她自踏入江湖便深陷魔教,但基本的江湖道義她還是懂的,比如說偷聽人家講話就是十分不可取的一種。
于是她想要起來光明正大的聽。
可是使盡了渾身的力氣,她也卻連眼皮都沒能掀來,反倒是血脈之中如百蟻啃噬的痛苦越來越清晰。
陳阿諾這才想起來自己毒發的事實。
她默然無聲的在心底嘆了嘆,心道這樣也不算蓄意偷聽了吧。
于是索性放松了身子,繼續撿牆角,以此來分散注意力,緩解四肢百骸間一陣一陣難以言喻的痛楚。
她聽到劉衡故意壓低了聲音對慕容磬道:“師父可要想清楚了,如果她真的是從那村子裏出來的,說不定就是來報仇的,畢竟那把火是我們釀劍山莊放的。”
聽到“村子”、“報仇”和“火”這幾個十分關鍵的詞,陳阿諾頓時來的精神,連渾身的難受勁兒都被抛到了九霄雲外。
她連忙豎起耳朵,凝神靜聽。
慕容磬卻在沉默了許久之後才微嘆道:“若真是如此,我收留她也算贖罪,何況她極有可能是我要找的人。”
這感覺就像是即将探知到某個深埋已久的秘密,卻又始終隔着最後一層薄紗,模糊不清。
天知道陳阿諾此刻多想自床榻上跳起來,揪住慕容磬的衣角問個明白。
可事實上她也只能繼續偷聽。
然而說話至此,他們卻沒有再透露更多細節。
正當失望之際,陳阿諾感覺到有人靠近,接着傳來了衣擺滑過地面的聲音,看來是慕容磬移步到她躺着的床榻邊。
或許是強烈的好奇感戰勝了身子的無力,陳阿諾覺得灌了鉛似的手腳在一點點恢複知覺。
眼前有微光透過睫羽傳遞進來,她難以适應的眨了眨眼,掀開眼簾時看到的是慕容磬有些模糊不清的面容。
“覺得好些了嗎?”他邊問着邊伸出手來握住她腕間的脈門。
陳阿諾頓時警惕起來,卻又禁不住被他溫雅的聲音所撫慰。
這時,有一股暖流自他觸在她腕間的地方傳進她的身體裏,原來他竟是在渡內力給她。
陳阿諾驚詫的正大雙眼,想不通她這如草芥一般的人怎生有幸得到堂堂武林盟主的真氣。
惶恐歸惶恐,可慕容磬的內力明顯壓制了她體內叫嚣的劇毒。
她心裏清楚,在昏迷的這段時間裏恐怕也都是他在用內力為她支撐。
凝視着慕容磬墨玉般的瞳眸,裏面透露出疑問那麽清晰,他一定很想問她為什麽會惹上如此厲害的毒,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釀劍山莊,說不定他早就開始懷疑了。
陳阿諾點了點頭,待恢複過來些許後,為了不讓慕容磬将那些難以作答的疑問說出來,她決定先下手為強。
“魔教的細作抓到了嗎?”她搶先問道。
慕容磬似乎沒有想到她醒來第一句話是這個,愣了一瞬方才答道:“沒有,讓她跑了。”
“這樣啊?真是可惜。”嘴上雖是這麽說,但她的心裏卻松了一截。
雖然不知以慕容磬的部署和武功,怎麽會讓一個黑莺輕易逃脫,不過眼下她總算是不用擔心黑莺會經不住拷打将自己給供出來。
在她出神的這段時間,慕容磬卻自懷中取出一枚玉佩呈到她的面前問道:“你可曾見過這玉佩的另一半。”
正如他所說,置于他掌心的玉佩乃是上好的溫白玉所雕,剔透異常,幾乎可以與他手掌的肌膚媲美,然而美中不足的是這玉佩的紋飾只有一半,似乎要和另一半拼起來才是完整的圖案。
陳阿諾訝異于他放着那麽多重要的疑慮沒有質問,最終卻是問了這麽個問題。
然而更加令她不可思議的是那枚玉佩,因為那玉的另一半她确實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