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網紅時代說愛你
蘇念恩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還是那個躲在孤兒院角落裏的小女孩兒。穿着別人不要的舊衣服,紮着兩個羊角辮,面色蠟黃,嘴唇泛着不太正常的紫色。那時她五六歲,沒有朋友,也就沒有玩耍的夥伴兒。不遠處,幾個孩子正在搶一顆藥丸,他們有的已經七八歲,有的卻只有三四歲。幾個孩子哄搶着,咒罵着,那顆藥不知怎地,突然滾到了她的腳邊。
她蹲下身,盯着那顆藥。終于,在那些人搶到它之前,她把它撿起來吞了下去。她不記得那是什麽味道了,只知道土的味道,澀澀的,酸酸的,滑進嗓子眼裏,剩下的留在不太整齊的牙縫裏。
那是懂事以來,第一次感到暢快。做了第一的暢快,搶奪的暢快,還有不被輕視和傷害的暢快。
之後的事情也不再記得,只看到漫天的火光,像是火燒雲一樣燦爛。除了視覺,還有味覺和聽覺的震撼,揮之不去的焦味與建築材料因為燃燒發出的清脆聲音相交合,“啪……啪……”,即使輕微也會牽動人心。
她推着輪椅,走到燃燒着的屋子面前。熱浪猛烈襲來,氣勢排山倒海。她盯着自己的腿,看到自己坐在火光裏,那條不能再行走的腿,竟然像樹生長出新的枝幹一樣,重新獲得了行走的能力。她高興極了,丢下輪椅,沿着記憶跑進那間熟悉的房間。
推開門,房間裏空無一人。這裏沒有火,也沒有煙,粉色的背景,白色的書桌,還有一個藍色的水杯。她走到窗前,看到天空飄下粉紅色的花瓣。男人穿着黑色西裝,嚴肅帥氣,女人披着婚紗,像是從天上降臨人間的天使。他們相互挽着,言笑晏晏。
她不喜歡這場景,轉身,看到一條火龍蹿進屋子,猛的将她推出窗戶。
她變成了一片花瓣,飄飄揚揚,落在了女人的唇上。然後,跌落大紅色地毯,化為塵土。
蘇念恩知道這是一場夢。她平靜的睜開眼,只是無盡放大的瞳孔讓她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可怖。汗水從額角和鼻梁滑落,手心的潮濕使不得不她松開緊握的拳頭。支撐着鋼琴,輕輕揉動着發麻的胳膊。
初秋的早上,寒氣入骨。蘇念恩調試鋼琴,閉上眼,任手指變換,音符從指下迸發。她花了三年,只學會這一首樂曲,可是鄭鋒說,哪怕只有這一首,也足以超越很多人。或者她就是這樣的人,無論是學彈鋼琴還是愛一個人,總要很慢很慢,但一旦認定便再也不能放手。
在作曲家的世界裏,那是一片海。湛藍色,跳躍,遼闊無邊。銀白色浪花翻湧,忽又變得平靜,猛的沉寂下去,只留下白色的花邊。昨日剛下了一場雨,海水包圍着的小島,植物茂密,土地潮濕。生命生機勃勃,寧靜祥和。
她随着他跳進深海。海裏有很多很多漂亮的魚,彩色的珊瑚,大型海洋生物。這是多姿多彩的另一個世界。人類在此時如此渺小。因為渺小,所以孤寂。
她沿着海洋深處劃去,漆黑一片,美好不再。只聽到海底深處的哭泣,哀婉低轉。她撥開柔軟的墨綠色的水草,看到無數白色屍骨。沉淪于此的人類和動物骨骼,在點點光芒的照耀下,痕跡分明。
窗外,秋高氣爽。樹木郁郁蔥蔥,夾雜着黃色枯葉。風一吹,葉子飄進房間,靜靜伏在白色鋼琴之上。琴聲戛然而止,音落之前的最後一段音符仿佛從地獄爬來的惡鬼,面目猙獰。
潔白如玉的白骨,又何嘗不曾有過無助的吶喊和掙脫無果的悲戚?命運本就是,風平浪靜之下的掙紮,雲淡風輕背後的辄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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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念恩擡頭,看到牆上的鐘表。現在已經是六點半,她回到房間,看到三個未接電話。
電話是安漓打來的,蘇念恩沒有回撥,只是自己到浴室洗了一把臉。水微涼,臉上起了一片細小的顆粒。用柔軟的純棉毛巾把臉擦幹淨,剛剛放下毛巾就聽到窗外有人敲門。蘇念恩推着輪椅,到門前把門打開。門外,捧着花的安漓笑得燦爛。
“怎麽來得怎麽早?”蘇念恩接過花,對之報以微笑。
“這還早啊,路上堵了半個小時呢!”安漓瞪着身後的人,“我都和你說了別從那條路走你偏不聽!”
“沉舟。”蘇念恩又和安漓身後的寧沉舟打招呼。
“早啊……”寧沉舟不着痕跡的看了一眼安漓,跟着安漓進門。
“我的東西不多,你們喝口茶,坐會兒再走。”最近鄭鋒要出差,小容也顧不上她,商量了一下,還是決定到安漓家裏住幾個月。蘇念恩說完推動輪椅,打算到廚房沏茶。寧沉舟站起來攔住她,“廚房在哪兒?我去吧,喝水就行。”
“就是就是,讓沉舟去好啦!”安漓小聲抱怨起來,“你身體就不好就別折騰自己了!”本來只是無心之言,沉舟聽後微微颦眉,蘇念恩面色沒變,眼裏的光彩卻黯淡了幾分。
“哎怎麽不見小容?”安漓向四周張望随口問道。
“她今天突然有事來不了了,你知道,她最近忙着新的課題,不能兩方兼顧。”
寧沉舟從廚房出來,端了三杯水,輕輕巧巧放在桌上。安漓率先拿起杯子,咕嚕咕嚕的喝了幾口,放下杯子,只剩下杯底殘留的幾滴水。蘇念恩輕笑,笑容裏有別人看不透的寵溺。
“念恩,喝水啊。”見蘇念恩看自己,安漓有些不好意思,抹掉嘴邊的水漬,紅着臉和蘇念恩說道。
蘇念恩只是笑,她偏過頭,語氣溫柔,“沉舟,喝水。”
抱蘇念恩上車的人是寧沉舟。鄭鋒不在,安漓的力量又不夠,唯一合适的人選非寧沉舟莫選。寧沉舟有一絲絲尴尬。他并不是沒有抱過女人,可是這種情況,倒還是第一次。走下臺階的時候他下意識望了對方一眼,蘇念恩睜着眼睛,眼神純淨,純黑色的瞳孔和白色的眼白,在太陽的照耀下過分分明。
“謝謝你。”她突然開口,聲音低低的。
寧沉舟沒說話,在那一刻,他突然覺得有點看不懂這樣的蘇念恩。
蘇念恩坐在後面,安漓坐在前面。看起來有些疲憊,蘇念恩靠着窗戶睡着了。夢裏,鄭鋒和自己的對話又一次回響。
“你應該去,這一次的課題研究,對你,對別人都意義重大。”
“你是醫生,可是不是我一個人的醫生。這個世界有太多無辜的人,因為疾病只能不甘的死去,還有很多很多人,要看着自己最愛的人停止呼吸。”
“我有什麽理由離開你呢,念恩?”鄭鋒棱角分明的臉在迷霧中顯現不清。
“為了……為了理想吧。”
就像軍人追求和平卻渴望戰争一樣,醫生同樣渴望着,能夠見識更多不為人知而又極難破解的病情。了解它,研究它,破譯它,毀滅它,猶如第一次發現它一樣刺激。
你有過理想嗎?如果有一個機會,讓你擁有親手塑造并完成它的機會,你會放棄嗎?所以,鄭鋒,去吧,那是你的理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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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安漓放棄了直播,和蘇念恩獨處一室讓她有點小興奮,叽叽喳喳沒完沒了地說個不停。
“鄭鋒什麽回來?”
“快了也要三個星期,還是要看研發速度。”
“你和鄭鋒怎麽認識的啊?”安漓雖然查明了一切,還是想聽聽蘇念恩怎麽說。
“我當時進了重症監護室,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接我的手術。”
“念恩,你喜歡什麽地方啊?明年春天我帶你出去玩,你喜歡的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帶你去!”
“真的麽?”蘇念恩驚喜的看着她。
“真的啊,你不是說最相信我嗎?”
“是最相信你,可是怕你沒有時間。”
“怎麽會呢?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蘇念恩笑着“嗯”了一聲,心髒猛烈的跳動起來,讓她有種要窒息的錯覺。
“念恩,你怎麽了?”安漓察覺她臉色不對,探着身子看她。
“沒事兒,我想喝水,給我倒水好不好?”
安漓松了口氣,利索地下了床,給蘇念恩倒水去了。見門關上,蘇念恩的笑臉不複存在,眉頭緊緊皺着,眉眼裏的如水溫柔此時也變得不近人情起來。她走下床,燈光柔和打在梳妝臺的鏡子上,明亮,透徹。而鏡子裏,她就這樣孤零零地站着,一動不動,好似一座沒有生命的木偶。
小離,你說這世界有沒有一種藥,能使人長生不老,厮守一生?如果真的有,哪怕不擇手段,我也要得到它。怕只怕,這世上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大夢,再醒來時餘溫尚在,人卻冰涼。
待安漓再回到房間的時候,蘇念恩已經安安穩穩地睡着了。安漓把杯子放下,端詳着蘇念恩憔悴的側臉。她覺得有些累了,不知道是每天看着念恩和病魔作鬥争,還是念恩無條件的溫柔讓她覺得疲憊。她想對她好,可是越對她好,越發現對方仿佛能夠接受所有外人帶給她的好。那以前的江離又算什麽呢?
是不是,你的愛也很稀薄,時間一久也就和別人沒有差別。可是念恩,如果沒有我,你一定能擁有更美好的人生。
安漓和蘇念恩晚上并沒有睡在一起。見蘇念恩睡着,她替她掖掖被子,蹑手蹑腳的回到自己房間。心事重重,在床上躺了兩個小時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再醒來時,已經是八點四十。對于安漓這樣的夜貓子,這樣的時間并不算晚。本打算繼續睡覺,但是想到蘇念恩的作息習慣,還是起床,洗漱完畢就叫了幾份早點。方便快捷,懶人首選。
以往此時,蘇念恩會在家裏給她發短信,所以每次打開手機,她都能看到蘇念恩發來的“早安”。安漓估摸着,蘇念恩應該醒了,便到隔壁敲敲門。敲了幾聲,對方沒什麽反應。
安漓猶豫了一刻,終于還是好奇心作祟,用鑰匙打開房門,見她裹着被子睡得香甜。
“念恩,起床了……啦啦啦,小傻瓜,我帶你去吃飯!”安漓揉揉她的頭發,莫名起了作弄之心。可惜蘇念恩只是加重了呼吸,沒有理她。
“喂喂,小懶蟲,該起床了。”她把手伸進被子,又摸索着探進對方睡衣的衣領,“再不起床我就扒你衣服了!”
終于,溫暖的手指挨住她頸間的皮膚。滾燙,灼熱,潮濕的冷汗。安漓一愣,左手已經覆上她的額頭。
安漓突然想起一個詞,岩漿。
“念恩?”她把食指放在蘇念恩的鼻下,微弱的呼吸讓她忍不住又哭又笑。
“你別害怕,我帶你去醫院,馬上,你就會好的。”
“120,我要打120,地址是……地址是……”
“念恩,念恩,120很快的,我從來不騙你。”
你能等到救護車來的吧,念恩?你和我說過,只要相信,總會有奇跡的。
也許,也許你并不知道,小離,你才是我的奇跡啊。
——蘇念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