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河水淹沒頭頂時,我似乎沉浸在一個漫長的夢境裏。
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你叫什麽名字?”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克莉絲。”
“沒有血族會取這麽愚蠢的名字。”他說,“不如叫嘉納特,見過石榴石1麽。”
我搖搖頭。
“跟你的眼睛很像。”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說話的男人是我養父。我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只知道大家都叫他赫帝斯公爵,是一位活了将近三百年的舊血族。他在英法德三國均有規模不小的資産,富有到無法想象。雖然血族王一直在追殺我,卻對我的養父極盡籠絡,與對我的态度截然不同。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以為赫帝斯公爵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天神,後來才知道,他救我的原因,居然是很喜歡我的眼珠子,想把它們鑲嵌在戒面上。打我罵我都忍了,這個真忍不了。聽說“赫帝斯”在希臘神話中是掌管冥界的神,象征死亡與黑暗。我養父也确實夠黑暗的。
可能快要死了,記憶是被打碎的鏡子,反射出不同時期的畫面。我站在那些碎片前,看見曾經的自己被蒙上雙眼,被迫與一頭體型龐大的黑鉗蠍戰鬥。當我千辛萬苦地躍到黑鉗蠍的甲殼上,猛地刺穿它的頭部,渾濁的漿液迸濺了一地,黑鉗蠍重重地趴倒在地,我養父卻指了指我,側頭吩咐侍衛“三十鞭。”
我扯下眼前的布條,不可置信地擡頭看向他“為什麽?”
他雲淡風輕地反問道“這是我的寵物,你說為什麽。”
還看見曾經的自己,被迫換上石榴紅的芭蕾舞裙,在黑鉗蠍的甲殼上跳揮鞭轉。若是我有芭蕾基礎,那還好說。關鍵是我對芭蕾一竅不通,揮鞭轉又是芭蕾舞中難度極高的一種舞姿,跳了十多個小時才跳出來,就因為他認為美女與怪物是最佳的組合。自那以後,每次歌劇院有芭蕾的表演,我都默默走遠了一些。
這輩子過得亂七八糟的,死了也好。
再見。
我曾經遇見的每一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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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不明白,為什麽觀衆只在她出場的時候鼓掌,她有什麽好的?”
“還能因為什麽?”一個女孩輕蔑的聲音響起,“當然是因為她那兩坨肉夠大。我今天還看見她對伯爵獻媚……我的天哪,你們是沒看見那個場面,好笑極了,伯爵從頭到尾看都沒看她一眼,一直盯着她的肉咽口水,估計把她當成了肥碩的母牛。哪像我們,老老實實地把自己裹得那麽嚴實。”
“聽說交際花都這樣。”
“別了吧!大多數交際花的膚色比雪花還要白皙,她的皮膚又髒又黃,像抹了老鼠吃剩的黃油一樣。這種人都能當交際花,除非男人們都瞎了!”
這些人是誰?
她們在說什麽?
好吵。
“她好像有紅種人的血統。”
“天啊,那可真是太惡心了!我奶奶說紅種人是世界上最野蠻的人種,喜歡吃烤白人。跟這種野蠻人待在一個舞團裏,真是太危險了,不明白經理為什麽不把她趕出去。”
“可能她也給經理看過兩坨肉吧。”
話音落下,女孩們嘻嘻哈哈地譏笑起來。
好吵。
吵死了!
我猛地睜開雙眼,卻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狹小的房間裏,燭光微弱,映照出斑駁的牆面。這是哪裏?
床板很硬,沒有床墊。很久沒睡過這麽硬的床了,翻身起床的時候,手肘被硌了一下,幾乎是一瞬間,我就意識到這不是自己的身體,太沉重,太稚嫩了,皮膚黑黃,腳趾頭還有一層厚厚的老繭……對了,我不是死了嗎?為什麽會在其他人的身體裏活過來?
不等我弄清楚眼前的情況,房門冷不丁被踢開,三個濃妝豔抹的女孩走進來“卡羅莉娜,聽說你又去勾引伯爵了。”
聽見“卡羅莉娜”,混亂的頭腦總算清醒了片刻。兩分鐘後,根據女孩們的挑釁,和這具身體紛亂的記憶,我歸納了幾點有用的信息
這具身體名叫卡羅莉娜,拉丁裔,歌劇院芭蕾學徒。長相平平,胸褡卻鼓得高高的,小小年紀就洋溢着濃烈的女人味。男人們都喜歡她,女人們都看不起她。
至于我為什麽會變成她,想來想去,絕對跟還魂、附身脫不了幹系。
或許有人會介意自己附身在其他人身上,但我連死亡都能坦然面對,更遑論複活……這可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
“為什麽不說話?”另一個女孩譏诮地說,“現在心虛是不是晚了一點。”
我站起身,活動了一下不太靈活的手腳腕,走到房間裏唯一一面鏡子前。平心而論,這張臉長得不差,頭發濃密,眉毛黑濃,雙眼皮褶皺很深,雖然膚色有些粗糙蠟黃,嘴唇卻豐盈厚實,泛着粉紅色的水光。怪不得男人都喜歡她,換作是我,也願意更青睐她一些。
拿起梳子,用力把打結的頭發梳順,我一邊紮頭發,一邊回頭笑了笑“你覺得我像心虛的樣子嗎?”
有句話說得好,能用拳頭解決的問題,絕不廢話。盡管這具身體的素質大不如從前,但教訓三個小女孩,依然是舉手之勞。
十秒鐘後,我走出房間,有些迷茫地望了望天花板,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麽。
複活之前,我的日程經常被各種人安排得滿滿當當,很少有時間去思考人生。那時的我很喜歡抱怨沒空做自己的事,現在終于有空閑了,卻有些拿不準先做什麽。
思考了半天,決定先去買份報紙,了解一下這是什麽地方。
剛剛那幾個小姑娘說的是法語,但說法語的地方太多了,我不太确定這裏是不是法國。本以為很快就能走到大街上買報紙,畢竟從我居住的房間來看,這個劇院不會太大。誰知走了半天,我都還在走廊打轉,眼前的景象也漸漸變得富麗堂皇,枝葉造型的壁燈流光溢彩,浮雕栩栩如生,裝潢比我見過的皇宮還要華美奪目。
看來,我住的地方是這裏傭人房的存在……不,可能連傭人房都不如。
半個小時過去,我放棄尋找這座劇院的出口,按照零碎的記憶找到後臺。這裏魚龍混雜,應該能打探到我想要的信息。走過去,我看見身份尊貴的勳爵,抽着廉價煙草的舞女,天真爛漫的小學員,借酒消愁的過氣女演員……空氣彌漫着煙味、汗味、劣質香粉味,還有肥皂刺鼻的氣味,是洗衣婦顧着閑聊,忘記晾衣裙,不知道擱了多久,已經漚出一股發苦的馊味。
難為那些上等人了,只能捏着鼻子和舞女說笑。
在地上找到幾張沒人要的報紙,有的已經印上了鞋印,有的還很完整,随手撿了幾張,我倚靠在木柱子上,仔細地閱讀起來。
第一張報紙,标題“巴黎獵魔人協會聲稱,巫銀制品恐無法徹底殺死吸血鬼”。
這可是個大發現,說不定和我的複活有關系。我興致勃勃地看到最後,卻見編者寫道“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巴黎獵魔人協會究竟有沒有說過這句話,小編也不知道”。
我“……”
算了,好歹讓我知道了這裏是巴黎。
第二張,标題“獵魔人排行榜再出新排名,第一名永遠是他”。
本以為這份報紙也是三流小報,看完才知道是當地比較有權威性的一份報紙,上面的獵魔人排行榜是按照綜合數據排名,除了獵魔的數量外,還會參考名望和財富。我的視線落在第一名上,沒有名字,只有一個字母,g。
我不怎麽了解獵魔人,只知道第一個獵魔人脫胎于地獄的烈火,他以人性中愛、憐憫和同情為代價,冒險與魔鬼做交易,換來了比血族更為強大的體魄與自愈能力,但他們無法像血族一樣永生,也沒有血族敏銳的五感。
第三張,标題“歧視何時能消失,血族獵魔人究竟該不該存在”。
看到這裏,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血族……獵魔人?什麽玩意兒?
“吸血獵魔人都該死!”一個肥頭大耳的機械師,重重地把啤酒罐子砸在木桌上,“我敢發誓,他們私底下絕對不喝動物血,也只有你們這些蠢貨才相信他們不吸人血。”
“上次牆鼠事件,還是g幫忙解決的,沒收大夥兒一分錢。沒有他,大家早就死了!你說這種話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
機械師臉紅脖子粗地嚷道“他那麽有錢,在香榭麗舍大街都有房子,怎麽會在乎我們那幾十個法郎!反正吸血獵魔人都該死!”
“有本事你當面跟他說去。”
“他要是還敢來,我絕對一拳頭砸在他的臉上!”
我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男人吵架真有意思,明明毫無底氣,卻非要裝作很有底氣的樣子。說到最後一句時,機械師其實已經慫了,但他看看周圍,還是膽戰心驚地把話說了出來。在背後說g的壞話都這麽慫,真見到g本人,說不定會當場吓得尿褲子。
想到這裏,我不禁對g産生了一絲興趣。血族獵魔人,有意思。
這時,一個嚴厲的女聲響起“安靜,都給我安靜!要吵架去經理那裏吵,g先生馬上過來,上次牆鼠的事還沒有徹底解決,不想在老鼠啃人肉的聲音中睡覺,就都給我老實一點!”
說話的是一個中年女人,身穿黑色長裙,手持黑色手杖,看上去比修道院的管事還要冷漠嚴肅。
不知是她積威較深,還是她口中的“g先生”起到了威懾的作用,不到片刻,後臺就安靜得落針可聞。
一群人的腳步聲傳來。
最先出現在我眼中的,是一個頭頂稀疏、八字胡須、戴着圓眼鏡的中年男人。這跟我想象的g先生差別太大了,不由有些失望。下一秒鐘,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越過八字胡,走到中年女人的身邊。
他穿着淺灰色的襯衫,戴着皮手套,黑色硬領鬥篷垂至腳踝,露出線條淩厲的皮鞋頭。我看不見他的正臉,只能看到他漆黑的頭發,瘦削的下颚角,以及小拇指上熠熠生輝的紅寶石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