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小窗再無芭蕉雨(完)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以前背的詩文,如今在自己身上重現,我這昏庸的“君主”一點也不羞恥,反而拖着醒來的白顯不讓他起,理直氣壯道:“這輩子有那麽多事要做,先陪我睡一個懶覺嘛。”
白顯無奈地看我,“莛郁,不早了。”
“不聽。”我把臉埋進他的胸膛。
白顯笑了起來,沒再勸說,只将手指插進我發間溫柔梳理。
一夜未眠,困意慢慢襲來,我忍着困倦握住白顯的手,“陪我睡。”
“好。”白顯輕聲說。
我睡到了下午,直至被屋外的一場大雨喚醒。白顯雙手遮着我的耳朵,見我醒來,臉上有些惱意:“被吵醒了?”
他一直守着我。這樣的認識讓我的心軟得一塌糊塗,當即拉下他的雙手握住,湊過去吻他。
小窗再無芭蕉雨,秋夜的冷寂終于被夏日溫情填滿,往後餘生都有白顯相伴,我姜莛郁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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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年,白顯将我們窗外的空地種上了青草,從陳乙那裏拿來專門驅蚊的草籽,他還叫上剛溫習了功課的姜恪一起弄,“正兒,過來,幫我把草籽種下。”
姜恪欣喜得腳都快離地了,卻還是端直背脊,扳着小臉向我請示:“父親,我今日功課溫習了,可以過去幫阿爹種草嗎?”
“去吧,把外衫脫給我。”我看着父子倆直溜溜望着我的目光,頓覺得好笑。姜恪的衣服今晨才換,這一折騰又得換洗了,現在微風和煦,陽光不燥,孩子着單衣也不會感冒,便要他脫下外衫。
姜恪紅着臉,将脫下的外衫遞給我,“謝謝父親。”
我抱着姜恪的衣服站在一旁,看着父子倆翻地種草,聽着他們說的趣話,臉上不知覺地挂上了笑容。
這是姜恪到白府的第六年,如今他七歲。這孩子聰穎早慧,尚在襁褓中就很黏白顯,姜莛清将他送來時我和往常一樣并未答應,才轉身就看到這孩子拉着白顯的手指頭咬,一雙黑眼睛直溜溜地看着他,一點也不懼,白顯也認真地看着孩子,我心一動,說道:“孩子就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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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姜莛清一驚,瞪大了眼睛看我。這些年我安安分分的做我的閑散王爺,白顯入宮請辭,他沒同意,他将我入宮所呈一一應下了。我并不信他,但不欲再起紛争,就有了觀望之意。
我靜靜道:“我喜歡這個孩子。”
姜莛清倏地眼眶一紅,視線虛虛掃了一眼我身後,低聲道:“皇兄能留下他,是他的福分,待他及冠,朕将……”
“陛下慎言。”我打斷了他的話,只說他自己還有很多孩子,皇位向來賢能者居之,若是他真的有意,多年後還得看他們各自本事。
姜莛清怔了半天,才吐出一個“好”字。
他離開時問我要給孩子取什麽名,我略想一下,沉聲道:“單名恪,字守正。”
“姜恪、姜恪,恪守正道,好名字好名字!”姜莛清撫掌離開了白府,翌日未上朝,第三日上朝時給皇室宗親頒了一道令,意為欲擇宗室子弟中的賢能者,立為太子。天下為之大震。
我和白顯不知道這一茬,那時的我們抱着姜恪忙作一團,後來小竹請來了已是三個孩子母親的黃馨兒幫忙,才有了好轉。随後幾年,黃氏姐妹(黃馨兒黃妙兒皆嫁了白顯軍中守将)常會攜帶夫君孩子來白府,孩子們在一起玩耍,大人們說着怎樣帶孩子,看起來倒是異常和諧。
後來黃馨兒誕下千金,名喚紀姝,姜恪他們幾個哥哥都十分寵新來的妹妹,已是白發蒼蒼的李伯在餐桌上又提起“娃娃親”這事——說讓我們跟姜恪和紀姝訂親,姜恪什麽也不懂,聽到能和妹妹在一起連連點頭。
我和白顯只得苦笑,頂着李伯“沒成親家,倒成了一家”的嘲笑,細細給姜恪解釋了娃娃親,白顯倒是直白,直接告訴孩子:“你若喜歡她,就要對她好,她喜歡你,便娶了她,一生待她好;若她不喜歡你,也不能糾纏。”
姜恪紅着眼睛說,他要一輩子待紀姝妹妹好。
那時候姜恪不過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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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白顯第一次做父母,對孩子好,怕溺愛了;對孩子嚴,又怕孩子難受,問了不少已做父母的好友,最後還得我們倆一步步摸索着來。
姜恪卻鮮少讓我們擔心,別家說這個年紀的孩子不愛讀書、調皮搗蛋,好像與他毫無幹系——他能安靜的坐下來看一下午的書,也能和白顯習武時不喊累,其他兄弟對紀姝好時他也不嫉妒,有人笑他時他認認真真地答:“父親和阿爹教過我,愛一個人不是獨占,而是要讓她幸福。紀姝妹妹開心,才是我想要的。”
後來,黃馨兒把這事告訴了我,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便又說了其他的話略過了此話題。晚上白顯回來時,和他說起這事,白顯卻不着急,反而勸我孩子自有孩子的路,要我別擔憂。
“慧極必傷。”我嘆道。
白顯走過來抱我,親了一下我的眉間,“莛郁,別皺眉了,正兒還小,聰穎是天賜的福份,我們作為父母的要教他把路走好,之後的,還得看孩子的造化。”
“我不信命的,可是……唉,可能為人父母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吧。”我湊過去吻他的唇,尋求安慰。
白顯把我抱上了床榻,之後一夜春情無限,倒也沒時間去煩憂。
某日清晨,我聽到書房裏姜恪在背誦《夜雨》,聲音如珠如玉,聽起來沒有半分愁緒也是好聽。
“早蛩啼複歇,殘燈滅又明。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聲。”
他背誦了兩遍,聽見我敲門,忙轉過身來,喚道:“父親!”
神情似乎有些驚喜?
我不明所以的走了過去,孩子翻開書,手指頭指着詩中“芭蕉”二字問我,“父親,什麽是‘芭蕉’?”
芭蕉?
離記憶很遠了。
我只得跟他解釋道:“扶疏似樹,質則非木,高舒垂蔭。”
姜恪擡着腦袋看我,搖頭,“父親,我還不明白。”
我只好拿起他的筆,在他稿紙上畫起記憶中的芭蕉林,又在其上标注出“枝”“葉”“莖”“花”“果”……
“哇,真漂亮,父親您真厲害!”姜恪注意力全在我的畫上了,他本是過目不忘,此刻也不糾結芭蕉,反而纏着我要學畫。
我第一次見他在我面前袒露心情,也是開心,拿出宣紙開始教他畫花草。
“咦,父親,您畫的是我們院裏的芭蕉嗎?您看,這裏的窗戶一模一樣的呢!”姜恪問道。
我看着孩子仔細畫着花草的模樣,忽然就憶起多年前那場夜雨,那時的我赴必死的心說謊,心愛的人卻因我的話、為了能讓我安睡,冒雨砍倒我親手植下的芭蕉,往事再提,感慨萬千。
我就笑着答他:“是的,今日你阿爹和你種草的地上,原先種有很多芭蕉樹。”
孩子得了答案,卻皺起了眉頭,“怎麽現在不種了呀?”
“種草也好,你不是很怕蚊蟲咬嗎?”我反問他。姜恪細皮嫩肉,特別招蚊子,每年春夏被咬得滿身的紅疙瘩,擦多少藥也不抵用,白顯心疼他,将家裏的草木都換成了驅蚊蟲的種類。
姜恪正畫到根部,一筆勾過,蘭草形成,他才出聲道:“可是,芭蕉樹好看。”
我摸了摸他的頭,輕聲道:“世間很多東西,不是單看表面就行的。你若喜歡芭蕉樹,明天你阿爹休沐,我們去郊外去挖蕉苗來種。”
姜恪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又搖頭了,他說:“我只是見父親把芭蕉畫得似成了活的,以為您很喜歡……明天我們一家出去,我很開心,只是,父親您沒必要為了我而走那麽遠,我以後會有機會看到的。”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而且,我們一家出去,自然有很多事要做的,你不要有負擔。”我這般勸他。
“嗯!”孩子笑着答應,末了還問能不能将今日他畫的給白顯看看。
夜間電閃雷鳴,狂風怒號。姜恪害怕,我和白顯就陪他一起睡,等孩子睡着後,我便朝白顯低聲抱怨:“我教他畫了畫,他第一個念的是你。”
“你不在家時,他也想你,前面還說要給你做箭簇。”白顯也小聲地答。
我心裏好受些了。
我捂着正兒的耳朵,一如當年白顯對我。如今,白顯把我們都攬進了懷裏。
大雨終于落了下來,我們仨睡得安穩。
清晨推開窗,地上一片青綠,白顯從身後抱住我,我偏頭去吻他的臉頰,小聲地說:“草籽發芽了。”
“嗯,春天來了。”白顯亦是小聲地答。
床上的姜恪從被子裏悄悄鑽出腦袋,看着我們相擁的背影,捂嘴偷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