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假意與真心
回到白府時已是晚上,白顯和李伯他們正在大堂等我,一旁的小竹見我,他腫着的雙眼漫上了水汽,“爺,您、您回來了?”
這孩子!我笑着問他:“怎麽見本王就哭上了?”
我這一問,小竹抿起嘴巴又無聲哭起來了,倒是李伯見怪不怪,說道:“小竹想你們了,天天念着,這一下得見了,高興的。”
“別哭了,我和白顯這不是回來了?”我也不會安慰小孩,見小竹無聲的哭也沒辦法,只得輕聲說:“小竹,去給白顯找套幹淨的衣服吧。”
“好的!”小竹破涕為笑。話音落,他轉身跑進白顯苑裏了。
我看向白顯和李伯,兩人笑了,我愣了小一會兒,也跟着笑了起來。
府中已經掌了燈。燈火映照着院子溫暖而明亮,家仆來來往往,有人會過來行禮,有人手中忙碌着就站在遠處鞠一禮繼續做活,所有人的臉上都浮着喜意。
回家了。
小竹雖然愛哭,做事卻很利落,我就在大廳站一會的時間,就為我們備好熱水新衣,還将我的卧室整理好了。他要去白顯那邊時,我叫住他:“小竹,白顯那邊不用收拾,他晚上住這裏。”
“啊?”小竹抱着換下的寝裯擡頭看我。
我重複道:“白顯晚上住這裏。”
“老爺他不是不過來嗎?”小竹問。
“我和你們老爺成婚了。”我半蹲着與他對視,認真道:“夫妻可以住一起。”
小竹不解道:“你們不是早就結婚了?”
“以前是假,如今是真。”
小竹“喔”了一聲,臉上倒沒有詫異,反而笑了起來:“那以後老爺就可以陪爺說說話了,以前您說的,小竹總聽不大明白,也不懂怎麽回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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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他這一番話,我有些動容,曾經和白顯讓小竹進學堂念書,白顯拒絕了,他說小竹性子軟不喜文不愛武,跟着我一起會好一點,我問過白顯何為“好一點”,白顯說能讓小竹開口說話就好。這孩子剛到白府時,風吹草地就會被驚到,唯有我和他說話時他才有點反應,孩子很聰明,我說什了什麽他也能記住,只是不太愛回話,我也不在意,見他漸漸開朗起來,也是高興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站直身,說:“你聽不明白的都是些古籍摘錄,沒什麽緊要的,過幾年你就懂了。”
“嗯嗯!”小竹點頭。
過一會兒,這孩子一跺腳抱着寝裯跑出去了,口裏還嚷着:“我去把老爺的東西搬過來。”
“哎,小竹……”我把茶盞放下時,已不見了人影。
“小竹急匆匆去哪?”白顯提着我的包裹進來問,“莛郁,宮裏那位如何?”
“到你的院子。”我接過包裹把它放進櫃子裏,給白顯斟了茶,遞到他身前。待白顯喝了一口,才答他第二個問題:“他真的病了,陪着他說了一會兒話,我就回來了。”
“他允許?”
“他昏過去了,哪裏管得到我。”我想起适才宮中發生的一切只覺的荒唐,語氣有些不耐煩。
白顯放下杯子,雙手來拉我的手,“姜莛郁。”
低頭看他,白顯眼睛微紅,默默地注視着我。
我怔了怔,只覺得心髒狠狠疼了一下,我上前跨坐到他的腿上,親了親他額頭,“沒事了沒事了,別擔心。”
白顯抱住了我,才說一聲“你總這樣”,抱得更緊了。
聽他聲音都是抖的,剛才的他必然是在驚懼中等我,或許也做好了等不到我的準備,可我見他卻是敷衍的一句“沒事”。
我又心疼又後悔,細細地跟他說起了宮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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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莛清似病脫了形,整個人窩在椅子裏,見我倒是猛然坐直了身,語氣驚喜:“皇兄你來啦?”
“大慶百官來請,本王能不來嗎?我的陛下。”我打定和攤牌的主意,拉過一旁的椅子坐下,與他相對。
姜莛清恍若未聞,又笑了笑,說:“我想你了,皇兄。”
“姜莛清,很好玩嗎?”我冷眼看他,失了耐性。
他終于有了反應。只見他吃力地瞪大眼睛,那眼珠子間或一輪,視線圍繞我停留一會兒,臉上緩緩露出悲喜,“皇兄?真的是你?!”
“陛下得了眼病?”我皺眉,嘴上不留情。
“朕活不了幾天了,”姜莛清倒回椅子裏,低聲道:“朕能在死前能見到皇兄,和皇兄說說話,此生無憾。”
聞言我倒笑了,三歲看老這句話确實不假,姜莛清還以為我和以前一樣好騙呢,如今再聽到和他小時候一模一樣的話,我內心已無波瀾,平靜中反而覺得有趣,思及此便問道:“你六歲說一遍,二十八歲又說一遍,還不厭嗎?”
“皇兄!”姜莛清急切,原本蒼白的臉有了一點血色,喃喃低語:“朕是真心……”
“姜莛清。”我叫住了他。
“皇兄?”
“你記得我和你講的羊女與狼的故事嗎?”
“……記得,那時我們還在東宮。”
我斂了笑,輕聲說:“所以,我再也不會信你了。”
姜莛清愣了好一會兒,才将眼神聚焦到我的臉上,霎時滾落一滴熱淚,“皇兄……我錯了。”
“你沒有錯,”我搖了搖頭,“天下熙攘,唯利來往,我與你,各有所求罷。”
“皇兄,我不要了,不要了!”他臉色一下子煞白,說着就從椅子上掙紮下來,才站起身走了一步又跌到,嘗試幾次沒能站起,索性癱坐在地上。
我淡淡地看着他。
姜莛清挪了過來,伸出左手抓我的衣角,凄聲道:“皇兄,我将皇位給你,為你洗濯污名,我叫白顯過來把诏書給你……”
等他說完了,我俯身抽出自己衣角,撣了撣塵,心裏無奈:“本王記得教過陛下,江湖術士算命尚且遵照‘入門先觀來意,出言先要拿心’,如今陛下不遠萬裏召見,句句刺耳,教本王如何是好?”
“我把玉佩給你……”姜莛清舉起右手,攤開,掌心血肉模糊,內裏嵌着一只玉佩——先帝贈與我的玉佩。
白玉浸血,絲絲血絲透過肌裏,看起來無比詭異。
我沒有接,笑道:“陛下明知本王不可能逼宮。”
“皇兄,你要什麽?”姜莛清紅着眼睛看我。
“陛下明慧也,”我蹲下身,合上他的右手,“本王為吾皇獻上好玉,只求能得家和國興,還望陛下肯允。”
他看着我們相握的手,輕聲問:“何謂家和國興?”
“陛下知人善用,體恤百姓,換得民安物阜、社稷祥和,何謂之‘國興’,”我放開他的手站起身,頓了頓,淺笑起來:“家和……則要請陛下莫要為難我們夫妻,白顯可以解甲歸田,我姜莛郁可以一輩子不再踏入大慶。”
他驚怒道:“你們要走?你們如何做得夫妻?!”
我低頭看他,淡然道:“陛下賜的婚。”
“皇兄,我是救你!”姜莛清臉色哀傷,“當時,朕勢單力薄,別無選擇,皇兄,你要信我……”
“你要救我,我信,”我真心道,見他亮起的目光,也笑了一下,“救我方法何其多,你偏要搭上白顯,我也知道你的顧慮,事過境遷,本王不欲追究,只想請陛下多思量,史冊中太多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的故事,如今朗朗乾坤,君主一怒天下皆知,屆時衆口铄金,積毀銷骨,我為陛下不值。”
姜莛清扶着椅子緩緩站起身,喘息未定,“皇兄……在威脅我?”
“是呀。”我點頭道。
我看了看他滲血的右手,又道:“本王也不只有兵權,陛下,二十載帝王家,文治武功皆有所謀,本王不争,只是本王不欲争,而不是不能。”
“皇兄……”姜莛清胸膛急劇起伏着,狠狠地看着我道:“皇兄,我喂了母後啞藥,至今未立太子,我要你的孩子坐皇位,你為何還不原諒我?”
三年前太後重病,新帝日夜不寐,親自悉心照料下才有了好轉,可人醒了後再不能言語,由皇後執掌後宮。我不知其中還有這一環,也想不到姜莛清如此心狠,竟能對自己生母下藥,還在天下人面前博得“孝義”美名?
“姜莛清,你剛才說你錯了,可現在本王才知,分明是本王錯了,”我走過去,掐住了他的脖頸,手中力道猛然加大,“奈何以身伺虎,虎狼無心!”
姜莛清臉上一點點漫上青紫,他并未掙紮,反而現出一股瘋狂的喜意,“皇、皇兄……我終于……終于不……不怕了……你不會……離開我……”
“皇兄,你不要離開我!”
“皇兄,你怎麽出宮了,帶我一起,別離開我!”
“皇兄,別走,母妃剛才罵我了。”
“皇兄……”
……
往事回溯,我一下松了手。
姜莛清跌坐到椅子上,沁血的雙眼死死地盯着我:“皇兄,你又心軟了。”
我搖了搖頭,錯身過他向殿外走去,正要出內殿時回頭輕輕道:“不是心軟,為兄者必愛其弟,愛之深才責之切,若是為臣,本王無權無責也無心教導陛下。”
我說完便擡步就走,不去管他昏倒在地,只是快步走出寝宮時,叫了跪在殿外的一衆禦醫去看,“世上傷病千百種,陛下之疾因何而誕,都一一給本王治仔細了,若明日還不見陛下清醒,你們都換去太仆寺任職吧。”
衆人擁入寝殿。
大慶皇帝若被活活餓死,這些醫官們真可以去養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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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白顯腿上将午時的事将一字不落地講完了,末了還抱着他撒嬌,直說:“今日一直想見你,從宮裏走着出來的,又累又渴又餓,你就原諒我,好不好?”
白顯面沉似水,緊緊環抱着我,一言不發。
“消消氣,”我湊過去吻他緊繃的臉,小聲地說:“夫君,罰我也行。”
“姜莛郁!”
白顯聲音暗啞,眉頭緊鎖,臉上的肌肉抖動着,似乎在壓抑悲傷和慌懼。
我心下大恸。
“白顯,對不起。”我收攏雙臂,使出很大的力氣,把他抱得更緊,快要把他揉進骨子裏了,在他耳邊輕聲解釋:“我知道你在等我,有了依傍,才說那些話,當時寝殿中再無第三人,所以我才向他亮劍,有你在呢,不要擔心了,好不好?”
我又拉過他的手,探進我的衣袖,讓他摸我袖中弩和匕首,“我做了萬全的準備,宮中也有密道,供我……唔……”
白顯狠狠地吻了上來。
用餐時李伯還問是不是他做的菜過于辛辣了,我和白顯各自紅着臉,埋頭吃飯,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