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悍夫
山中不知歲月久。
等白顯的身體好了,茅屋前的桃花已經開了兩茬,老神醫結束閉關,陳庚陳辛兩兄弟也不再懼怕白顯。
他倆似乎看準了他面冷心熱,藥廬有什麽需要出體力的活兒,都會過來請白顯,那樣子十分乖巧可愛,甜甜地叫着“白将軍~~幫我們一下~~”,白顯明知倆人耍賴卻從未拒絕過。
一天,白顯大汗淋漓地跑回來,告訴我:“莛郁,我們把泉水引過來了。”
“他們自己不想擔水,就喊你挖渠?”我見他氣都沒喘勻還一副欣喜的模樣,心中煩悶無法抒解,無奈給他倒了一杯熱茶。
“舉手之勞而已。”白顯接過熱茶一口飲盡。
“燙!”我忙搶過杯子。
白顯吐了一下舌。
都燙紅了!
我氣急,擡手打了一下他。
白顯朝我笑,見我臉色松動了,右手在衣角處擦了擦,過來牽我的手,小聲地解釋:“我不累,兩孩子整天鬧着想在釣魚,飛瀑那邊太危險了,把泉水引到屋門前挺好的,他倆可以釣魚,你釀酒也不用去遠處取水……”
他都這樣說了,我還能再說什麽呢。
表白心意後,終于體會到了尋常夫妻多吵嘴的無奈。白顯病重時知道我擔心,特別的遵醫囑,有事也會與我一同商量;身體日益康複了,他将我的規勸視為“關心則亂”,有時甚至還說如果我實在擔心他那就和他對打一場,三組決勝,點到為止,他贏了就不必對他事無巨細的呵護。
我開始着實生氣,但又不舍得對他發火,自己一個人走出門,本來想冷靜,卻越想越難受,最後像個瘋子一樣漫山遍野疾奔,不料遇上偷偷出來找吃食的老神醫。老人須發蒼白,似乎多年都不曾梳理,毛發雜亂地覆在臉上,只露出一雙圓碌碌的眼睛,見到來人,眼中迸發出一縷精光。
彼時的他正站在遠處的山丘上,手裏提着一只野兔,朝我大聲喊:“姜小兒,要過來吃肉嗎?”
藥廬山上全是奇人。那天老神醫喊我,絕不是因為他好分享,他吃了我烤的兔子(本着尊老之情,我請他先食,他便吃了一整只)後,才告知他因廚藝尚淺才喊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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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言反正我生氣也是生氣,還不如給他烤只兔子。
我不知這是何強盜邏輯,只道老人性格純真簡單,沒計較,且遭他這一弄,心情确實變好很多了。
老神醫吃飽喝足(他将我随身攜帶的酒也借了去),躺在草地上一直問我為何事煩惱,我被他吵得頭疼,咬咬牙說出了自己因與伴侶鬧矛盾而煩惱的事。
他非常好奇地追問:“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他說我關心則亂……”話一說出口,我忽然有些委屈了。
“三十年前我去過中原,那時中原女子多以夫君為天,渴求丈夫的疼愛還來不及,怎麽到你身上還嫌上了?”老神醫坐起身問。
本王也想知道啊!
我把頭深埋進膝蓋,低落地說:“他不是女子,他覺得我處處小心,還說了不放心他可以和他比試一番……”
話開了個頭,便不難了。
等我說完,身邊沒聲音,擡起頭看,老神醫憋笑憋紅了臉,對上我的視線時實在沒忍住,爆出一陣大笑。
哈哈哈哈,群山相應。
“悍夫啊,有趣有趣!”老神醫坐在地上笑得直跺腳,一手撫着圓鼓鼓的肚子,一手揩着笑出來的眼淚。
我郁悶到頭疼,擡手按住額頭突突直跳的青筋,等他笑歇了,無奈道:“您還是忘了我剛說的一切吧。”
老神醫一下彈跳起來,瞪眼指責道:“你不信我有辦法?”
“請您試說一遍,姜某洗耳恭聽。”我恭敬地答。與無名鬥智鬥勇這大半年,我摸清了與藥廬山的人相處之道,須講究一個迂回的技巧。
果然,老神醫得意了,驕傲地吹着胡須說:“這事兒,确實不怪你的……哎怎麽稱呼呢?就是你的丈夫,丈夫?感覺怪怪的,算了,就這樣,這事不怪你丈夫,是你太矯情了。”
“本王矯情?”我驚道。
老神醫瞥了我一眼,徐徐地說:“你還不矯情?吃飯怕他燙到,喝水怕他噎了,用藥整天守着,就連人家想出門走一走還得看你準許……”
“那是藥廬山機關重重,我擔心……”我為自己辯解道。
而且老神醫重點全偏,才順口提了幾句,也沒他說那麽誇張,他卻拿出來再講。
“這不是理由,”老神醫豎起手指搖了搖,不欲讓我繼續講,反問:“你明知他精通機關卦術,也說他是頂天立地男兒郎,他病中尚能理解你的作為,但他身體康複,你還處處限制,總不能把一匹駿馬永遠拴在馬廄裏吧?”
我心裏咯噔一下,無言已對。
是時,老神醫慢吞吞地挪到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說:“姜小兒,你就是關心則亂,你丈夫提議你與他對打,應該也是明白你的憂慮。”
我結郁難解,還是點了點頭,真心道:“謝謝您。”
“哎喲,謝啥,老朽最見不得苦情人了。”老神醫用手把臉上的頭發扶到後腦,顯露出一張年輕清隽的臉,大把白須也難掩其俊美。
“神醫您……”
“別叫我神醫,多生疏,叫我……算了,忘了名字了,就叫我神醫吧。”老神醫語氣失落。
我們靜站了一會兒,各自道別。
臨走時,老神醫說他還有七日才能回藥廬,讓我替他保密,我應了。但我還沒回到住所,就被陳庚陳辛攔住揭穿,“本王先生,你剛見了師祖,你們還烤了兔肉吃!”
“……”我扯出一個不失尴尬的笑。
我已保密,但是他們從其他途徑知曉,便與我無關了。故而,輕笑一聲,問:“兩位小先生過來這邊,去山上抓藥嗎?”
兩人齊聲道:“找你!”
“何事?”我問。
“我們給白将軍制了除疤的藥!”兩人脆生生地答。
我一時愣住了。
見我不答,兩孩子有些焦急,“我們用很多小動物實驗了的,很有效”,還紛紛說了十餘例成功了的臨床試驗。
除疤的?聽兩人說小鳥、白鼠、黑豹身上的疤皆愈,我有些忡怔,動物終究異于人體,如果白顯真有什麽意外,我再受不住了。
我問:“你們怕白顯生氣,所以來找我?”
“嗯嗯!”兩人齊點頭。
定了定神,我卷起袖子将手腕上的傷呈給兩人看,笑問:“我手上也有一道疤,兩位小先生,可否先為我除疤呢?”
兩人對視了一眼,齊齊擡頭看我,又點了點頭。
“你明天正午到藥房喔!”兩人叮囑。
“謝謝。”
————
自從無名說了陳庚陳辛實際年紀後,我再無法把兩人當做孩童,但是兩人只有六歲孩童的智力,接人待物俨然是孩子做派,我擔心白顯不适應,一直未言明。見他們之間關系越來越融洽,我更覺得難開口,心想走一步算一步。
現在看到白顯為他倆挖渠引水忙了幾天,心裏很是複雜,我知道白顯為人赤忱、蹈仁履義,早些年他的軍隊就特立了優撫組,專門收錄殒身殉國的戰士遺孤來撫養、培育成才,但那些孩子都是他部下的血親,他做這些事也是情理之中,可陳庚陳辛……呢?
“你很喜歡孩子?”我握着白顯的手問。
“還好。”白顯點頭,他說他覺得小孩子爛漫天真,很好相與。
我偏要挑刺,問他:“你不記得他們最開始怎麽待你的了?”
白顯輕笑一聲,湊過來吻了吻我眉間,笑嘆:“莛郁,別皺眉,你對我的事總是太過小心了。”
不期然地憶起老神醫的話。
他說我矯情。
白顯說我太過小心……
白顯欲言又止,許是不好直言我現在的強勢又可笑的做派吧。
一時間悲不自勝,我開始口不擇言起來,冷聲問:“那你要一個孩子嗎?”
“我又不會生,我們……”白顯笑容逐漸僵住了,他拉了拉我的手,柔聲問:“莛郁,怎麽啦,你不開心。”
“我也不會生,你找會生的去。”我的嘴巴已經不受控制,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什麽,讓白顯露出那麽悲傷的神情。
我很想狠狠給自己兩耳光,卻僵着動不了。
“莛郁,”白顯上前一步用另一只手抱緊了我,溫聲說道:“莛郁,你知道的我只要你,你若想要孩子,天下子民皆是你的孩子,我知道……你現在只是在氣頭上,等你冷靜了,你要什麽我都給你。”
他明明說着大逆不道的話,可我卻從中感受到熨帖的安撫。
我的無理取鬧、我的惶恐不安、我的壯志未酬,他都懂得,他都理解,仿佛就算天塌下來,他也會為我撐着。
心髒一下落到溫暖胸腔內,強有力地跳動中。
“對不起……”我尋他的唇狠狠吻了上去。
“莛郁……別怕……”白顯念着我的名字,口裏低聲安慰,斷斷續續回應着我的吻。
情到深處,口腔難耐情熱肆虐,吞咽不及的津液從唇角溢出,我離開他的唇,又很快湊過伸出舌頭舔那縷暧昧銀絲,卷進口中,咽下。
“很甜,想……把你吃了”我咬上他的耳朵輕聲說。
白顯悶哼一聲,抱緊了我,良久才沙啞道:“胡說。”
不管吻他多少次,他總是這般羞臊,我從這份親密中得到一種詭異的滿足感。
接吻後,煩憂一掃而光。
白顯照顧我的情緒,抱我到榻上,說要陪我睡了一個午覺。
我阖上眼并沒有睡,等白顯呼吸平穩了,挪開他放在我腰上的手臂,悄聲下床,離開房間,輕合上門,走去藥房的方向。
我并不知道白顯在我離房間後睜開了眼睛,眸色深沉。
我遲到了。
一走進藥房,就被陳庚陳辛念叨了一陣,無非是正午陽氣最盛、而我錯過最佳用藥時間雲雲,我低頭聽着,等他們拿來狀似黑泥的藥膏時,乖乖伸出了手。
“可能有點疼喔。”兩人齊聲說,一人端藥罐,一人将藥沿着我手腕上的疤痕敷塗。
後面的情景我記不住,我只記得藥膏貼到肌膚,只覺得血脈裏好像瞬間凝起三千冰針,疼得我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