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要他無疾無憂歲歲平安
我從白顯帳裏出來時,眼前一黑,定神一看原是我那臉黑得像抹了鍋底灰的弟弟,我嘴角一彎:“陛下早?”
他猛然倒退一步,冷冷甩了一句“不成體統”,轉身向前走去。
嘿,我和我夫君同塌而眠怎就不成體統了,還不是你賜的婚?我不欲與他計較,闊步上前與他并肩而行。
年輕氣盛的新帝,這三年裏推行很多改革,即使極大部分失敗了,但也漸漸制衡權臣世家,這兩年朝廷治河槽,開科舉,興農商,平北疆亂軍,朝野湧出一衆披肝瀝膽的忠臣良将。我和白顯游訪天下時,常常能聽到弄庭小調咿呀傳唱,說書人繪聲繪色講故事,無一不歌頌大慶君主賢明、物阜民康,我看到涓流彙入良田,英雄舉于田壟,市列珠玑、戶盈羅绮……曾經與他說過的盛世圖景,漸漸照進了現實。每當這時候,我總會想起至親至密的幼時、之後的針鋒相對、到白府後的各種刁難,可最後還是想起了幼時緊緊抱着我說“皇兄我會聽話的,別離開我”的那個無聲落淚小團子,心情起起落落,最終歸于平靜,所有不甘也漸漸釋然。
“皇兄。”我弟停下腳步,板着臉叫我。
我笑問:“何事?”
我弟垂着眼,過了好一會兒,才出聲道:“當年,我知你和白卿是至交好友,所以才在他面前說那件事的。”
“哪件事?”我一時沒回過神來,見我弟漲紅了臉,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清晨我與白顯提起的“賜婚”一事,便順着話聲問道:“那陛下何時讓我與白卿‘和離’?”
“三年前我就将诏書給……”他說了一半突然止住了,雙眼中射出兩道厲芒,恨道:“白顯!”
遭了,我心道。
這是清晨白顯一直未松口的原因嗎?
可他到底為何這樣做?
當初他許了我弟什麽?
……
心念電轉間,我已經拉住我弟的衣袂,急聲道:“莛清,這與白顯無關。”
“他應該把聖旨給你!”我弟揮開我的手,見我不悅,擡頭看了看我又很快偏開了臉,垂眸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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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這樣,我反而放下了心,輕嘆一聲:“當時給了我,我又能做什麽呢?”
“皇兄……還在怨我嗎?”我弟喃喃低語,頓了頓,才轉過頭看我,顫聲道:“皇兄,我當時別無選擇,你要信我,就算我對你萬般不滿,也不敢如此折辱你。”
我怔了,才堪堪扯起一抹笑。
合該可笑,等了三年,我等來一句“別無選擇”。
可是你我皆知,這別無選擇是怎麽樣來的——父皇崩、世家弄權、太子“無德”、後宮脅迫,二皇子繼位看似大勢所趨,即使你明知我遭奸人誣陷、身處牢獄中無法自辯清白,還将入京都的白顯調配北上平叛,最後你登基,大赦天下,我逃過一劫,還和摯友成了婚,卻換來君主仁愛、兄弟情深,如今你還要告訴我當時的你別無選擇?!
我和姜莛清面面相對,半晌無言,只覺得心裏發寒,一時分不清記憶中幼時一派兄友弟恭是真是假。
人心易變,初心難守。
原來,白顯未言明的意思是這個。
原來,白顯不告訴聖旨,是要我記住這份恥辱。
原來,白顯一直在不動聲色地護着我。
原來……
我擡頭去看遠處嚴陣以待的大軍,站在将領前方的白顯遙遙地望着我,雙目對視,我第一次覺得自己離他這麽近,甚至可以感受他毫不掩飾的擔心、安撫、陪伴,翻騰的五髒六腑瞬間歸了位,怒意盡散。
到底是我愚蠢,自古皇家無情,我為何總要求一些本不存在的東西?
一世一雙人?父皇獨寵母後,卻依舊納妃選秀。
兄弟怡怡?全是我一廂情願罷,總說他少不經事,為兄者要多寬宥,現在想來是我太過天真了。
思忖半晌,心裏徒然輕松起來。此刻,我只想盡快走到白顯身邊,與他說說話。
世間哪得兩頭好,餘生有白顯陪我就夠了。
——————
“皇兄。”姜莛清擡頭可憐巴巴的看着我,跟小時候一模一樣的。我卻沒了當初的耐心,直問他有何要事。
姜莛清登時紅了眼眶,良久,啞着嗓子道:“我想問皇兄,此役要如何制勝?”
“淮南轄地遼闊,而淮軍規模受限,難免顧此失彼。”我想了想,就把我昨夜和白顯談過的再次與他細細說了。
如今,淮南王被南水之亂擾得焦頭爛額,而南地門戶又飽受藍鷹族侵擾,他分身乏術,此時,若天子助他解門戶之憂,又平了南水之亂,必能震懾三軍,之後,或歸順或削藩,淮南王莫敢不從。
我說了不少,奇怪姜莛清一直未出聲,就瞥了他一眼。
他盯着我說:“皇兄經年在京都,如何得知這南方局勢的?”
“姜莛清,你給我分清是非曲直!”我怒極顧不上禮數,這人從小侍弄權術侍弄慣了,連我也在他的算計之內,如今全心為他思量還落得這般質疑,泥菩薩尚有三分土性,當我無脾氣?
我弟看着我,微微皺眉:“朕本是這樣的人,有負皇兄所願。”
“陛下,王爺。”此時白顯走過來行禮。
我和姜莛清即刻止了争執。他擺了擺手,看了一眼我身後的白顯,繼續原先的話題:“剛才皇兄所說的‘兵分兩路’,是朕與白卿?”
“是本王與白将,”我垂下眼睛,緊緊反握了白顯的手,“我請帶兩萬人繼續南下平南水之亂,陛下和白顯……白将入城支援淮南王。”
“皇兄,真是貴人多忘事,如今的你并無兵權。”姜莛清冷諷道。
我微微一笑,松開了握着白顯的手,也不顧雨水漫地,後退三步,跪在他面前請示,“還望陛下特準!”
“你起來!”姜莛清氣急敗壞地來拉我。
我沒動,依舊行禮,“請陛下特準。”
“朕拔十萬人給你。”姜莛清咬牙應下。
我直起身,靠近白顯,默默與他對視了一會兒,才道:“不用,兩萬人即可。”
我軍雖說兵強糧足、武器精銳,但也只有二十萬餘人。我分了一半的人走,那留半軍既要平亂又要防淮南王,是險之又險;反之,我帶兩萬人出軍,白顯他們還有十八餘萬人,就是淮南王想趁亂謀反,那還得慎之又慎,顧慮大慶後有強軍未發。
我扯着嘴角,淡淡地笑了笑,“本王自有謀略,陛下不必憂心。”
“皇兄……”我弟嘴唇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細小的聲音落在山風裏,幾乎聽不見。
他這樣子,好像小時候每次闖了禍甩鍋給我的模樣。我徹底失了耐心,就拉起白顯要走,卻見他攔在我們面前,死死盯着我和白顯相握的手,“皇兄為何還要做戲,不信我?”
瞧瞧,把他氣得都直稱“我”了。
我失笑,又把白顯說過的托詞擡了出來——我和白顯拜過天地、行了合卺禮,如何親近不得?
“胡鬧!”我弟狠狠斥了一聲。
我看了一眼白顯,他點了點頭,離開了我們站在的山丘。見他走進了議會帳篷內,我才看向姜莛清,認真道:“陛下。”
姜莛清斜了我一眼,冷冷地問:“你将白顯支開,又有什麽話說?”
啧,被看穿了。
我摸了摸鼻子,低聲說:“皇上,我到南地的消息,千萬保密,你們勝後……若得南水勝利消息,自可向他提起朝中遣将收複南水,若無南水消息,助取南王得勝後,請立刻回朝、不可在南方久留。”
“你明知道自己去送死!”姜莛清打斷了我的話。
我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恢複,道:“嘿,別咒我呀,我和白将還未過夠快活的恩愛日子呢。”
我弟沒說話,握着軟劍的手背暴起一根青筋,顯然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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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将該為百姓沖鋒陷陣,為臣該為黎民奔走疾呼,陛下,這天下如此之大,我并無自由。”我說。
“別再對我說教!”我弟面色陰沉,“你為何今天故意提此事?這般玉石俱焚的試探,不像你的風格。”
我有些吃驚,這短短時間內他竟然就覺察了,白顯的性格剛直、傲岸不羁,在風起雲湧的朝堂如何生存?我想讓他護住白顯,我在九泉之下也得安心。
可是這些話,自然不敢讓白顯聽去。我要社稷場,我要黎民安,我更想他無疾無憂、歲歲平安。
心悸難忍,腦海一片空白,我堪堪擡手遮住了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找到自己意識。
“陛下,多年前您許了我的一個要求,不知現在還作數否?”
“朕說過的話自然作數!”
“你給白顯一張免死金牌。”我聽到自己這樣說。
姜莛清滿臉驚詫,若不是我記得自己才說的話,我還懷疑我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讓他這樣不淡定。
我怔怔的發了一會兒呆,苦笑道:“如果陛下覺得為難,那便算了。”
“一塊免死金牌而已,朕答應你!”姜莛清脫口而出。
話音落,他又皺起了眉。
“謝過陛下。”我趕忙行叩禮。
“皇兄不必跪我,”姜莛清把我扶起來,表情有些不自然,半晌才道:“你許白卿的那些,自然要你自己去做,朕堂堂大慶天子,管不了他。”
這話解了我心頭結郁。
我們站在高處,看峽谷中二十萬士卒身披铠甲,頭戴兜鍪,正在結隊練習,腳步聲響徹山谷,吶喊聲直貫雲霄。
我看了好一會兒,待天邊泛起魚肚白,低聲道:“該啓程了”
我們來到大軍前,姜莛清說了軍隊調配問題後,接過白顯遞給他的酒,朗聲對衆人道:“朕今日親見諸位将士列陣操練,勇猛無匹,實為大慶铮铮棟梁!心中感佩之情無以言表,薄備禦酒三千,在此為即将出征的各位将士壯行,待殺敵歸來,朕再與諸君不醉不休!”
說罷一飲而盡,碗底朝天,一摔八瓣。
姜莛清拔出腰間的劍直指南方,高呼:“出發!”
“不負聖命!”二十萬将士轟然應聲,頓時群情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