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是我永遠的親人
走進将軍賬內,燭臺上嶄新的蠟燭灼灼地燃着,簡易搭就的床板上淩亂地堆放着幾張圖紙,圖紙上密密标出南水險要關隘,寝具皆用皮革卷着立在角落,沒任何使用過的痕跡,我轉頭去看白顯:“這幾天你一直沒睡嗎?”
“你還在外面。”白顯只說這麽一句,便走過去開始整理寝具。
我還在外面?這幾夜整頓休息時總能見到他親自巡視軍隊值守,我原道他過于警惕,不曾想當時的他正在擔心我。南地三月,雜花生樹,按理說春天已經來了,但一場接一場的雨水澆下,澆出一片春寒料峭、冷風撲面。天黑之後路很難走,我與其他普通士兵皆是步行(關于這問題我和白顯争執過),夜幕降臨,寒冷從腳底開始往上爬,一直爬到背心,手腳開始發麻,走路全靠慣性,寒風吹得頭皮疼,有時候眼睛都睜不開,何時就地休息也意識不到,實在累了,我便遙遙望一下前方的白顯,讓自己保持清醒。我一直看着他,知道他從未把視線投注到我身上過,此刻聽到他說因我在外而無法入眠,我只覺自己的心一下子被狠狠攥在手中,呼吸發緊,半晌說不出話來。
白顯鋪好床,轉身見我低頭不語,就走了過來,解下他身上的大氅為我披上,道:“剛才陛下為難你了?”
“我不冷。他沒說什麽,”大氅還殘留他的溫度,我有些不自在的別過頭,以一種滿不在乎的口氣道:“就算說了什麽,現在的他又能拿我怎麽辦?”
白顯微蹙眉頭,“莛郁,慎言。”
“是是是,我知道,我們休息吧。”我不想在“如何與君王正确相處”這個話題上多糾纏,便欲拉着白顯一起歇息。
白顯未動,轉而握住我的手腕,低聲道:“莛郁,今時不同往日,你心中縱有忿怨也不可輕易表露,你也知他的手段,若他決意要取你性命,無論何時何地都能……莛郁,你答應我,千萬要保重自己,來日方長。”
自我二人相識以來,白顯似乎從未用這般懇切的語氣與我說過話,甚至還帶着一絲難以覺察的畏怯。關于我和我弟,白顯好像始終以一種置之事外的态度相待,聽之任之,如今聽他提起這個話題,思及其言下之意,我內心五味雜陳,我姜莛郁何德何能,能得到白顯如此毫無保留的信任?
我深吸一口氣,抽出手,轉過了身,慢慢道:“你聞得到我身上的竹香嗎?”
白顯一時未應,我背對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擔心他看到我的,繼續說:“我也聞不到,但是姜莛清能聞到。”
“莛郁!”白顯語氣急促,要阻了我将要說的話。
我心下嘆氣,還是轉過身與他對視,果然,白顯欲言又止,眉頭越蹙越緊,臉上橫梗着的疤痕在燭光中越顯豔紅,看起來有些猙獰。
“這香是我為他求來的。那時候他總是生病,他的母妃對他并不好,你知道的,先帝獨寵皇後,算了,不說這個。有一次皇家晚宴上太後叫他向我請安,他從座位上站起又咕嚕一下滾到我腳邊,小小一團子,我把他從地上撿起來,才知道他正發着高熱,後來也知道一些後宮龃龉,我就請先帝做主把莛清接過東宮與我一起住,遣太醫細細照料,他身體也漸漸好了起來。
可他六歲時又生了一場病,這病來得急,太醫署的禦醫皆束手無策,資質老的甚至直言讓我準備後事,當時我年輕也過于魯莽,庚即向天下名醫發榜,榜上言辭多有苛責,當晚就有一個叫‘無名’游醫揭榜,放話說莛清的病只有他能治,但是他有一個條件——要發榜的人親自去請他。
他是第一個揭榜的,我也顧不得其他,帶着十來個護衛匆匆出宮,順着他給的路線去請他。他說他借宿在城郊的山上的農戶家,可我走了一天一夜也沒見到人家,而來時的路也尋不到了,我這時才意識到身邊參天樹木按八陣圖古法布置,我們深陷其間,才一直找不到路,幸好之前舅舅教過我識陣破陣,我便依葫蘆畫瓢地熟悉了此陣法,帶着侍衛們破陣而出。原來,我們不過才行了二三裏,無名所說的人家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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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我走出了陣,也許也是看我年齡小,無名并未多為難我,問了我一些莛清的病症,洋洋灑灑地給了我寫了十幾張藥方,又給我了一炷香,說是讓他服藥時點上,并說一些注意事項,我一一應下了。問他要何賞賜,無名只讓我別将此事宣揚,我當時未做他想,只道高人隐與市,就把身上的銀兩都給了他,權當尋常的醫藥費。”
我見白顯聽得認真,輕笑起來,“當時年紀輕,如果是現在,我定把他當做騙子,不予理會了。”
“莛清,你并未說完,”白顯搖了搖頭,道:“什麽藥需要點香服用?”
我心中怦然一跳,略掙紮一番,終究還是坦白道:“以血親熱血輔之。”
白顯身形驟然一滞,擡起眼緊緊看我:“但我第一次問你手腕的傷時,你說是你自己小時候不小心割的。”
我的心被不痛不癢的紮了一下,種種委屈、愧怍、憐惜一齊湧上心頭,心間酸澀。我不敢說我沒說謊,這确實是自己小時候不小心割的,因為不敢叫父皇母後知道,自己一個人悄悄的割肉、放血、上藥,沒護理好,所以才留了疤,我擔心白顯會為我擔心。可我又很想說一聲“疼”,縱使多年後傷口愈合,還殘留着精神上的疼意,但我知道白顯也知道,他總會握着我的手腕,所以我可以不說。
白顯臉上浮出一絲愠怒,又盡力忍下了,沒說話。
“白顯,”我喚住他,走近輕輕握住他的臂膀,望進他的眼睛,認真道:“我始終将他當做自己的胞弟,和你一樣,是我永遠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