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快到晌午了,延年還沒有回來。
執玉走到竈臺邊,想幫延年把食材準備好,等延年回來直接下鍋,可站了半天也不知要做什麽,他看着房梁上挂着的烏黑的臘肉,想不明白延年怎麽能把它燒成一盤鮮豔可口的菜。
飯都是延年做的,家務也是,執玉什麽都不會。
延年在栎水縣縣衙裏做主簿,栎水縣地處偏遠,人口稀少,縣衙等同于虛設,延年平日裏只在衙內核檢文書,修訂縣志,并無要事。通常巳時就可歸家,延年總是一手拎着青蔥小菜,一手捧着小壇桂花酒,進門的時候,瓷壇在木栅欄上“嘟嘟”兩聲,執玉便知道他回來了。
可烈日當空,巳時早過,執玉還沒聽到那兩聲“嘟嘟”。
延年近日是有些奇怪的,早上離家早,歸家又晚,執玉問他,他就說衙裏有事,栎水縣的縣衙門可羅雀,能有什麽忙事呢?可延年不說,執玉便不多問。
正當執玉胡思亂想的時候,那清脆的響聲終于出現了,執玉扔下書,飛奔出去,跨出門檻的時候,沒注意腳下,眼睛又黏在前面那人身上,一出房門就被絆了一跤,身子往前傾,倒在了一個熟悉的胸膛上。延年顧不上菜籃了,往旁邊一扔就沖了上來,幸好護住了莽莽撞撞的執玉。
“前陣子雨下的大,屋裏容易進水,我就把門檻加高了,囑咐過你好幾次,你都不放在心上。”延年一臉正色地看着執玉,執玉理虧又尴尬,把臉埋在延年衣襟裏一聲不吭。
延年蹲下來,握住執玉的腳腕使了點勁,擡頭問執玉:“扭到了嗎?”
執玉搖頭,說:“我餓了,相公。”
延年便起身,把小酒壇放到執玉懷裏,返身把菜籃拾起來,從籃子裏拎出幾棵油綠的小青菜,笑着對執玉說:“特地去黎縣張大娘那裏買了最新鮮的小菜,你保準喜歡。”
執玉抱着酒壇,朝延年笑,等延年進了堂屋,執玉站在門口,揭開桂花酒的蓋子,一股甜膩的沁香撲鼻而來,陳醴坊的上品桂花酒,他愛喝,每日都要小酌幾杯,延年便日日幫他去買,未曾間斷過。
執玉踱步進屋,延年正在切姜蒜,切完姜蒜,就要舀油下鍋,執玉從後面環住延年的腰,前胸貼着延年的後背,延年拿手護住執玉的手,催促他站到旁邊:“玉兒離遠一些,熱油濺到手上可不得了。”
執玉嘟囔了一聲,不情不願地松開手,往後退了一步。
延年的最後一道菜剛出鍋的時候,門外響起了雷聲,剛剛還是明朗的天轉眼就變得灰暗,延年把盤子端到小桌上,又拿好碗筷,然後邊往門外走邊說:“我去把栅欄鎖好。”
執玉坐在桌邊,聽到屋頂被風吹得嘩嘩作響,棚頂的茅草已經換了一茬又一茬,但還是抵不過狂風暴雨的侵襲,執玉趁着延年還沒回來,右手在半空中輕輕一揮,一束亮光從指尖直直升到上空,棚頂的聲音立馬小了許多,執玉還要再動手,延年卻剛巧回來,延年一腳跨進門檻,看到執玉奇怪的姿勢頓了一下,但他似乎沒多想,徑直走了進來。
延年把飯盛好,放在執玉面前。
執玉有些心虛,把手縮在長袖裏,用餘光去看延年的表情,延年如往常一樣,垂眸替執玉夾菜,睫毛在眼下暈出一片陰影,神情淡漠,對待執玉卻依然溫柔。
執玉還是用不慣筷子,最開始的時候,延年還教了他好長時間,可執玉根本不用心學,常常吃着吃着就喊累,眼皮打盹,要延年喂他,延年就把他抱在腿上,一口一口地送到他嘴裏。
執玉是不知羞的,不過好在家裏只有他和延年兩個人,門裏風景再香豔,外人都不知曉,執玉還以為情人間就該是這樣相處的。
不過現在他也曉得很多人間的規矩了,知道夫妻間也不該喂飯吃的,那是對付小孩的做法,特別是有一次看到一個光屁股的小娃娃被他娘抱着喂飯,縱使厚臉皮的執玉都羞紅了臉,執玉便發誓以後要自己吃飯,讓延年給他換了勺子,延年幫他夾好菜,執玉便連菜帶飯一勺子吃下去。
延年吃飯不喜說話,他常說“食不言寝不語”,後者于執玉而言是辦不到的,只好在前者上下功夫。
偏偏他總是有許多話想說,說今早看到一只黃鼠狼偷了隔壁家的雞,說天上的雲像一只狗,一陣風吹過又變成一柄玉如意。但延年像是故意跟他作對似的,只會點頭,給他夾菜時都不看他,夾完菜就立馬收回筷子,避之不及的樣子。
執玉撥着飯米粒,食不知味。
吃完午飯,延年又去刷碗刷鍋,執玉坐在門檻上,捧着臉看外面傾盆如注。
不知道蒼伏山現在如何,人間的盛夏正好是蒼伏山的嚴冬,厚雪覆蓋整個蒼伏山,會毀滅一個依山而生的族群,狐族又要與天劫相抗衡了,父王年事已高,族人們需要一個年輕有為的首領。
執玉是狐王唯一的後代,五年前誤入人間,又經一道人點化成人形,說他尚有塵緣未結。
塵緣是何物,執玉不知道,他之所以留在人間,是因為遇見了延年。
五年前在栎水臺上初相見,一眼便誤了執玉的歸期。延年也沒問他的來歷,便把他帶回家裏,同桌吃飯,同塌而眠,如夫妻一般相處。
執玉懵懵懂懂的連話都說不清楚,只知道黏着延年,情啊愛啊,全是在一天天的朝夕相對裏摸索出來的。
執玉第一次知道“夫妻”二字,是縣令的女兒出嫁。
千裏迢迢從江南買來昂貴的萬工轎,自縣令府擡出去時如一團火燒雲,兩邊綴着的金珠叮叮當當,十裏紅妝的架勢,縱是從京城游歷而來的執玉也看呆了。
他從人群裏跑出來,回到家裏,撲進延年懷裏,延年把他撈出來,問他怎麽了。
“縣令的女兒要被帶到哪裏?”
“夫家。”
“何為夫家?”
延年想了想,然後摸着執玉柔軟的頭發說:“易經有雲,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男方家于出嫁的女子來說即夫家。”
執玉聽了似懂非懂,“有男女然後才有夫婦?什麽是夫婦?”
延年撚着一小簇發絲,繞在食指上,又挑起執玉的幾根黑發,放在手心,輕聲說:“結發為夫婦,恩愛兩不疑,那是世間最親密的關系。”
執玉把延年手中的黑發,同延年自己的頭發一起,繞在了延年的指節上,黑絲相纏不分你我,執玉把臉貼在延年的掌心,蹭了蹭,說:“我要和你做夫婦。”
延年似乎是忘了之前他親口說出來的“男女”之論,擡起執玉的下巴,指尖在執玉櫻紅的唇上不輕不重地摩挲按壓,執玉像一只被撫摸得正舒服的小獸,伸出舌頭舔了舔延年的指尖,延年像一個脾氣極好的豢養者,讓執玉舍不得離開。
但他必須離開,五年一次的天劫就要降臨,他要回蒼伏山守護他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