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鼓上舞
春日祭祀大典的日子定在三月初三。
春祭本就是吳國一年之中最為隆重的盛典, 今年又是破天荒的頭一回禮部與春官共同督辦。負責祭場布置的禮部侍郎崔尚揩了揩額頭的汗,終于遠遠瞧見吳女史攜一隊宮人捧着祭品自皇宮的方向行來。
他連忙迎上去,還未來得及說什麽, 春官之首的大宗伯便先他一步,沉着臉向吳女史問道:“為何還未見樂平公主?”
這位大宗伯的臉色極為陰沉, 顯然是十分不悅,如此一來臉上繁複詭異的油彩就顯得更為可怖。崔尚立刻噤聲, 暗暗向後退了幾步,想要逃離這多事之地。
春祭的寓意在于與神明溝通,祈禱風調雨順、國祚長存, 而這一至高權利和背後帶來的巨大影響力本屬于大宗伯所統領的春官,如今被皇帝分去一杯羹,心中定然是極為不滿的。
吳女史福了福身子, 不卑不亢道:“公主許是仍在裝扮。春祭的服飾妝容異常繁複, 需要格外用心。還請大宗伯見諒。”
大宗伯并未接受這番說辭, 冷哼一聲:“半個時辰前,她的貼身侍女就禀報公主已經裝扮完畢, 但現在仍然不見人影, 莫非公主是将祭典當做兒戲嗎?”
吳女史道:“正是因為場合隆重, 公主才需要格外謹慎。請大宗伯息怒,再等候片刻。”
蘇家三代在朝中為官,在春祭之時按例舉家入宮祭拜, 而蘇珩與家人走失,卻誤打誤撞遇上了國子監的一衆同窗。
國子監的監生們放了春假,被特許前往宮中和祭場參觀。因此蘇珩便在與同窗一道在祭場之上不遠處,将這段對話聽了個八九不離十。
他見吳女史将祭品送到後便匆匆離去,走時低聲命身邊的宮女去尋樂平公主, 心思一轉便悄然離開了祭場。
除了十一歲初次進宮時,他其實并沒有在皇宮中怎麽走動過。幾番打聽,才尋到負責準備祭品的膳房,見果然四下無人,便推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中空無一人,想來是準備膳食的宮女此刻正忙于在祭場和皇宮之間奔波。春光明媚的午後,日光透過格子窗安靜地灑在案上的一衆精美膳食之上。
蘇珩凝神靜聽,而後越過幾處竈臺,于放置點心的案桌前蹲下身去,輕輕掀開了罩在桌上的簾布。
桌下露出一位身着繁複華美羽衣的少女。她被掀開簾布透進來的陽光陡然一驚,往嘴裏送點心的動作驀然頓住,但是唇邊的點心屑還是暴露了她的行跡。
看見來人的臉後,她頓時放松下來,将那塊雪餅狼吞虎咽地吃完後,露出一副哀求的神情:“別說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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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珩“嗯”了一聲,向她伸出手來。
姜祎朝他一笑,伸出右手握住蘇珩的手,從案桌下鑽了出來。
少年的手指瘦削但有力。
蘇珩低頭看了一眼她的左手,由于方才是蹲在案桌下,她只得死死提住裙擺,防止那幹淨嶄新的羽衣落到地上沾了塵土。
羽衣的衣料柔軟而飄逸,應是為此次獻舞特質的。想來若是衣裝有半點不妥,皇帝和那位大宗伯就又要找她的麻煩了。
“你怎麽找到我的?”姜祎道了謝後,将手抽了出來拍了拍,拍去了手指上的點心碎屑。
蘇珩彎了彎眉眼:“猜的。”
姜祎的眼珠轉了轉,想起幾年前小禛給她送零嘴被撞見的情形,不由得有些尴尬:“我不是貪吃。我也不總是這樣的,你不要以為我是這樣的人。我這次是太餓了。為了準備今年春祭的獻舞,洛先生已經令我吃了一個多月的流食了。”
洛先生是宮廷舞樂司的祭酒,也是負責教導她的舞蹈先生。
少女說話時一雙明眸委屈地耷拉着,令他想起了家裏門房養的小奶狗。他不由得“噗嗤”笑出聲。
姜祎見他笑,争辯道:“我沒有騙你。我是公主,若非是為了這種理由,怎麽可能偷吃。”
十四歲的姜祎腰身很瘦,臉頰也瘦得尖尖的,穿着這身量身定制的羽衣非常輕盈好看,蘇珩突然一陣心軟。
“我相信你。”他指了指膳房的門,“但依我猜,吳女史應當快要回來了。”
姜祎聞言倒吸一口涼氣,俯身抄起水舀沖了沖沾了油漬的手,沖他點了點頭致謝,便提起裙擺跑了出去。
黃昏時分,天色将暗。
浮雲臺下人頭攢動。皇帝诏令,今年春祭,凡金陵城居民皆可前往觀看獻舞。
臺上的景致被一層薄紗籠着,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酉時整,浮雲臺下,祭場四角傳來了清揚婉轉的琵琶聲。
前來觀舞的百姓議論聲驟停。
箜篌與筚篥的樂聲緊追直上,與琵琶合作一處。臺上的薄紗拉開,一名身着粉色羽衣的少女躍然其上。
樂聲緩緩,少女的身體随着琵琶聲漸漸舒展開來,衣袂翩跹,動作柔而輕緩。
而後羯鼓的鼓點紛至沓來,愈發急促,少女足尖一點,浮雲臺上竟發出厚重的鼓點聲,與臺下的羯鼓遙相呼應。
臺下百姓深吸口氣,屏息凝神擡頭再看,臺上少女飄逸的衣裙與水袖驀地漾開,系帶飄揚,動作迅捷而有力,腳下的舞步與鼓點如出一轍。
原來這竟是一支鼓上舞!
浮雲臺的臺面,竟然是由鼓面做成。
舞者須體态極為輕盈瘦削,才能立于其上。而舞動時卻又不可失于力度,飄飄乎遺世獨立,卻又氣勢磅礴、洶湧澎湃。
黃昏金黃色的日光鍍在少女輕盈的羽衣之上,衆人仰視,卻無一人可看清其面容。
宛若盛世之下,天神起舞。
春祭之後,金陵城曾去觀舞的百姓皆口口相傳,說宮中的樂平公主舞姿絕世,令人見之忘俗,實為盛世之象。
而之後坊間又有消息傳出,當日公主獻舞時伴奏所用的曲目名叫《醉太平》,是公主殿下親自譜寫。除此之外,公主的治國理政之才亦是口口相傳。
甚至有數篇她在國子監時的習作流傳了出去,博得文人墨客交口稱贊。
百馀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
樂平公主一支鼓上舞,開啓了屬于吳國的太平盛世,名動四方。
一時之間,京城文人之中流行起以樂平公主之舞為題作詩作賦,歌頌公主為吳國的珍寶,是神明眷顧、皇帝清明、盛世太平的象征。
姜祎挑了挑燈臺上蠟燭的燭心,火光變得更亮了一些,正伏案苦讀的姜禛擡起頭來,揉了揉眼睛。
姜祎支着下巴将身子斜靠在案幾上:“小禛,看了一個時辰了,休息一下吧。我命人給你備了冰鎮西瓜,還留了中間最甜部分挖下來的給你。”
姜禛已長成少年模樣,眉目之間添了尚有幾分稚氣的成熟穩重,他搖了搖頭:“再看半個時辰就歇。我要十分努力,将來才能好好輔佐皇姐。”
“輔佐?”姜祎叉西瓜片的手指微微停頓,“我只是個公主,何來的輔佐?”
“皇姐不知道嗎?”姜禛從榻上下來,取了冰鎮西瓜添到姜祎碗中,“京城裏的文人都在歌頌皇姐呢,皇姐得民心,據說連朝中的大臣也有大半倒向了皇姐。皇上又這樣偏愛皇姐,來日定是皇姐繼承大統。”
姜祎咀嚼西瓜的動作都停滞了,她一把握住姜禛的手,言之鑿鑿地道:“這樣的話你是聽誰說的?你記得,以後不許亂傳閑話,若是見了這樣說的人,也要一律狠狠責罰。母親沒有偏愛我,你皇兄的才能也不在我之下,來日若是他繼位,你也要好好輔佐他,明白麽?”
姜禛張了張口,還沒說出什麽,便聽到姜祎身邊的大宮女白術行禮的聲音:“大皇子殿下萬福。”
姜祎回過頭去,只見姜褚掀了簾子走進來,臉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皇姐原來在小禛這裏,可真是讓我好找。”
姜褚的眉目之間同姜祎很是相像,但是細看又多了幾分深邃,尤其是一雙眼睛,眸如點漆,俊秀逼人之餘,總是令人看不透徹。
姜祎跳下榻去,歡喜地牽了姜褚的袖子,自懷中掏出帕子替他揩了揩臉上的汗。暑間酷熱,姜褚又同翰林院的文官修史書到此時才散,自是又累又熱。
她将自己的冰碗遞過去:“小褚,你先吃着我的,我再命人去取。”
姜褚接過冰碗,微笑着看向姜祎:“不必,皇姐,你在同二弟讀書嗎?”
“是小禛在讀,”姜祎愛憐地摸了摸姜褚的臉,“我好容易才得幾天假,難得偷會兒閑,恨不得長在床榻上。”
姜褚失笑:“現如今京城裏的官家少年和文人墨客,可都以皇姐為夢中的神妃仙子,不知若是聽你這一番言論會作何感想。”
“不過都是母親為我造的勢罷了,”姜祎随口道,“其實很多有利于我的消息都是宮中有意放出去的,一開始寫文章吹捧我的文人也是母親命人暗中找來的。我只是個凡人,怎麽可能像傳聞中那樣面面俱到?”
姜褚的眸中映出一瞬的燭光,似是自言自語地輕聲問道:“哦,是母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