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猗猗
春濃花豔, 綠竹猗猗。
出了正月,金陵城天氣漸漸回暖,國子監的學子都換上了薄薄的春衫。深藍的學子制服穿在來來往往十七八歲英俊挺拔的少年們身上, 無端變得飄逸起來。
蘇珩用過午膳,與諸位回宿處歇息的同窗別過後, 獨自一人走向太學館。
按照國子監的作息制度,其實各院學子在午膳後都是有一段休息時間的。但是他前些日子因病回家休養了小半個月, 需要盡快把落下的功課自己補回來。
太學館後栽植了一片竹林,蘇珩由此處路過的時候,無意間聽到其中有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音。
他遲疑了一下, 最終還是有些好奇地走近了幾步。
影影綽綽的綠竹深處立着兩道人影。從遠處看身量尚小,像是兩個小孩子,其中一個才到另一個的肩膀高。
蘇珩看到那個較高些的深藍色人影極為開心地晃了晃, 而後他聽到姜祎的聲音歡快地傳來:“太好了, 小禛。你知道嗎, 這些天我天天被逼着吃青菜莴筍。我吃得都快變成綠色了。”
那聲音有點含混不清,像是說話的人嘴裏含了什麽東西。
蘇珩将目光下移, 看到較矮些的那個身影手裏提着個方形的東西, 看上去果然很像是食盒。
較小的那個身影有些懵然, 奶聲奶氣地關切問道:“皇姐,這裏也有人克扣你的吃食嗎?”
“不是克扣。”姜祎俯下身又撿了一塊酒釀餅塞進嘴裏,“是趙祭酒提出的, 說是要學子為天下勤儉節約表率,還說‘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嘁,還說要磨練我們的意志, 清減物欲,可我是學生,又不是和尚嘛。”
蘇珩的眼睛彎了彎。
那位被姜祎提到的趙祭酒,好像是他祖父的學生呢。
“那皇姐你多吃點,”身量小小的姜禛又趕緊費力地将食盒往姜祎那裏提了提,“我給你帶了好多點心,還有茯苓姐姐包的肉粽。她說你在國子監膳閣肯定吃不慣,又要瘦了,很心疼呢。”
姜祎伸出油乎乎的爪子揉了揉姜禛的臉蛋,笑嘻嘻道:“皇姐不能吃太多,會被人瞧出來的。現在國子監的學子都是一臉菜色、腳步虛浮,單我一個面色紅潤、膘肥體壯的往其中一站,太顯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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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在此處?”
聽到竹林深處隐隐有動靜,一道熟悉的聲音自竹林外傳來。緊接着,便有腳步聲由遠而近,似乎想要前來探查一番。
聽着那足履踩在草葉上的聲音愈來愈近,姜祎僵在原地,絲毫不敢動彈。
竹林外倏地響起少年清亮的聲音:“學生蘇珩見過尚博士。”
腳步聲停在幾丈開外,那道聲音問道:“監生午休時間,你在此處做什麽?”
姜祎偷偷側身向竹林外看去,只見少年又行了一禮:“學生功課有所欠缺,自覺羞愧,故想要借休息時間多加學習,勤勉補拙。竹林幽靜,利于讀書。”
國文館博士、掌教《尚書》和《禮記》最嚴厲的先生尚修,竟然對那少年頗為贊許地點了點頭,他撚了撚自己的胡須,鼓勵道:“後生勤奮做學問是好事,但也要多多顧及身體。”
聽着尚博士的腳步漸漸遠去,姜祎松了口氣,整個人都癱軟下來。
國子監規定,入學期間監生只能在國子監內的膳閣用膳,禁止外食外宿,哪怕是皇親國戚也不能例外。若是她今天被尚博士抓住了,到她母親面前告一狀,恐怕接下來她的日子都會變得十分難過。
她揉了揉姜禛的頭,給他使眼色讓他先回宮去,自己從竹林裏鑽了出去。
少年剛向尚博士行過禮,才直起身子來,姜祎繞到他前面,道:“你……是你呀?”
她還記得一年多前向母親提過蘇珩,後來聽說他也成功進入國子監了。
不過她同他其實自那次入學典禮後就沒再怎麽見過面。姜祎屬于直系皇室子弟,就讀于國文館,而蘇珩的身份并不算太尊貴,按照規矩只能去太學館。
雖然兩館教授的知識沒有太大差別,但是兩館平時鮮少有共同上課或是活動的機會。加之她每日要做的事情太多,幾乎都快要忘掉這個人了。
姜祎負手沖他點點頭,故意擺出一副公主氣度,來挽救自己偷吃零食被發現的尊嚴:“今日的事情,多謝你。”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長得快,當年還只高了她半頭,現在她需要仰頭看了。
蘇珩笑了笑:“不敢當。不過,‘面色紅潤’、‘膘肥體壯’,殿下是真的言重了。”
她比初見時瘦了不少,一身學子制服有些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臉上也沒那麽多肉了。倒是褪去了小女孩的稚氣,像是個要長成的少女了。
姜祎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他在說她方才和姜禛講的話。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蘇珩,惋惜道:“但是一臉菜色、腳步虛浮卻所言非虛。你身子還未好嗎?”
蘇珩雖然遠在國文館,但是對于樂平公主的傳聞卻從來都不陌生。
即使國文館和太學館并沒有明面上的交集,但是一直以來,學子們私底下還是有許多交往的。兩邊哪個先生執教嚴厲,哪位學子功課極好或是極差,以及一些零碎的趣聞,大家都是彼此知道的。
恭聖皇後稱帝後,頒布诏令允許朝廷五品以上官員家的女兒進入國子監讀書,還允許各省舉薦的舉監和貢監為女子,更是在各館掀起了很大的波瀾。
國子監裏的女孩一夜之間多了起來。十七八歲的少年們表面上毫不在意,卻在私底下好奇極了,于是各種各樣的傳言便流傳了開來。
而樂平公主無疑是傳言的中心。
她是大吳國除了皇帝之外身份最為尊貴的女子。人雖然還小,但美貌卻已初露端倪。而且據國文館的學子說,樂平公主五經、書學皆是同窗中的佼佼者,還有其忠實追随者吹噓,公主成為未來的監元指日可待。
而讓她成為傳言中心的,則是她入監僅三年後,恭聖皇後就任命蘇銜禮為太傅,負責額外教導樂平公主的時事策論。
此舉一出,舉朝嘩然。太傅一職,在吳國歷朝都是負責教授太子未來理政之術的老師。令蘇太傅去教樂平公主,幾乎就是等同向天下宣布,姜祎會是未來的皇位繼承人。
一個美貌的女皇位繼承人,這是前朝聞所未聞的事情。
朝中分為幾派,有親皇派鼎力支持,也有保守派極力反對,而更多的臣子則考慮到,恭聖皇後稱帝已然違反祖制,且手腕淩厲,那麽立一位女繼承人也并非全然不可能之事,因此尚且處于觀望狀态。
但由于恭聖皇後并沒有公開正式立儲君,一切争鬥都還未浮出水面。
國子監的環境則要單純許多。國文館和太學館多是朝臣家的少年子弟,樂平公主于他們來說,只是課餘飯後的好談資,或是想要在膳閣、學堂裏偶然碰到一睹風采的人。尚且上升不到仕途、黨争、儲君、社稷這些嚴肅沉重的字眼上來。
“是天生的病,恐怕無法根治。”蘇珩笑着,若春日的暖風撫在臉上,他的語氣很輕,獨屬于少年的嗓音很是溫柔動聽,“但近幾年托陛下和公主的福,已經有太醫細心診治,加上太學館裏要求學子必修騎射、武學,已經比從前好上不少了。”
恰巧兩人行至太學館前,姜祎便點了點頭,道:“你多保重身體。我要回國文館了。我們改日再敘。”
國子監是學習的地方,在這裏是以師長為尊,其餘人都是學生、同窗,禮數從簡,她也不會擺什麽架子,只有極其特殊的時候會自稱“本宮”。
蘇珩向她行禮,她向前走了幾步,突然想到什麽似的轉過頭來,狡黠地笑:“我會再尋機會來找你下棋的,小神童。”
而蘇珩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見到過姜祎。
四月下旬,國子監每年的第一次課業考試如約而至。按照慣例,第一門考試科目都會是全監學子必修的武學。
吳國國子監所授武學分為騎射和劍術兩科。本來是應各館各自進行考試,但由于近幾年皇族子弟人數銳減,這一屆國文館的學生只有八人,便開了先例同太學館一同進行考試。
考試的地點在國子監後院的涿光山上。涿光原是傳說中的上古名山,樹木繁茂,華蓋如亭,有仙靈鳥獸栖居。而名中以“涿”取代“琢”,有“琢玉”之意。當年建立國子監的人為這座山取了這個名字,也是希望學子能在此處經歷磨練,最終成長為對社稷和百姓有用的人才。
涿光山風景秀麗,山頂自國子監建立起便建造了專門用于監生練習騎術的馬場,馬道兩旁還設有各式靶子,為考騎射所用。
一大早,國文館和太學館的學子們都紛紛聚集于山頂。蘇珩安靜地站在隊列之中,并沒有與他人攀談,但是身後兩名學子的交頭接耳的內容還是無可避免地傳進了他耳中。
“這次可以同樂平公主一道考試,哪怕是成績差勁,也算是不虛此行啊。”
另一道聲音帶着揶揄的笑意:“這次成績再不及格,小心呂大都督扒了你的皮。”
原是呂濱大都督的嫡子呂策,他撓了撓頭,正哭喪着臉,身邊的學子卻突然碰了碰他的胳膊:“來了!”
蘇珩心中一動,收斂心神,擡眼向前方看去。
那名身着深藍色騎服的少女才奮力地從山下爬上來,在山頂露出半個身子,一名身量略高的少年便從國文館的監生中走出,極為自然地迎了上去:“猗猗妹妹,跟我來。”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斷更了抱歉!我去忙着申請學校和捋清思路啦,現在回來可以恢複穩定更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