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錯認
符弈辰太習慣身邊人離開了。
十六年前,舅舅把他放在墨霜門所在的霜山山腳下,頭也不回地離去,三年前,他說要從軍,師父捋一捋胡子說“該出師了”,從此不見蹤影,一年前,秦洛潇在皇宮外等他,聽到“景王”二字,毫不猶豫地揮開了他的手。
今日,師父的故交姚金盛對他破口大罵,句句有理。
符弈辰察覺了身後探頭探腦的動靜,微微一瞥,見着齊文遙面上現出了憐憫之色。他護着的人,對一個恨不得殺掉他的兇徒有了不忍,他應當氣惱,回憶舊事又感到理所應當。
齊文遙能離開的話,早就沒影了。
所以,他之前沒有說出那一句“你覺着我殺了師叔嗎”。答案顯而易見,齊文遙不怕偷偷接近、行蹤詭秘的翟一塵,顯然不認為翟一塵是個活生生砸死人的兇徒。不是翟一塵,便是他了。
符弈辰不想看到齊文遙的抗拒與疏離,沒有回頭,默然聽着姚金盞的罵咧。
齊文遙卻握住了他的手。
符弈辰愣神片刻,便緊緊牽好了。
性情大變,哪裏學的劍術,憑什麽覺着翟一塵會說潇兒在哪,對着齊家二哥為何說出齊太傅的名字,怎麽有那麽好的水性……齊文遙身上有太多的謎團,他看不透,準備查個明白。
如今,符弈辰忽的不想查了。
齊文遙沒有離開,好好地待在他的身邊。
這就好了。
一個時辰後,符弈辰出發前往津興州附近災民最多的東郊。
東郊離受災嚴重的三個村很近,地勢平闊适合設粥棚,還避免了那些沒有受災的城裏人來貪小便宜。粥棚很大,現煮現發,還設了擋雨休息的棚子,也算有吃有住給災民一個落腳處。
齊文遙瞧着大棚子下面一堆災民擠着,覺得溫軟舒适的馬車坐不下去了,“讓我下去吧。”
Advertisement
“好。”符弈辰牽了他的手。
他們下了馬車,便聽到一陣陣呼聲。齊文遙望過去,乍看是灰撲撲的地上長了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泥包,細看發現那些“泥包”是長着胳膊腿會喊話的人,心裏一酸,“這麽慘。”
齊文遙穿越前住在一個平安的城市,在發生災禍的時候也會捐款關注,瞧一瞧救災新聞。他以為自己算是見過人間苦難、承受能力還行的人,親眼看到活生生的畫面才知道那麽震撼,差點愣在原地。
符弈辰一瞧便知他不會安心待着了,“一起施粥?”
齊文遙看了一眼施粥的地方。
施粥人的動作極快,勺子翻飛轉瞬間盛出好幾碗。即便如此,災民也是一波接一波哀求着,從來不斷。施粥的動作要快,心腸也要硬些,碰上苦苦多要的人要狠下心拒絕,不然能吃上這一鍋的人又會少好幾個。
齊文遙自認沒這種本事,看上了煮粥的地方,“我能去那邊嗎?”
煮粥地方能做的活累且不幹淨,砍柴燒火,煮粥盛粥,一不小心就會弄髒一身。他說完才發現這一點,悄悄看符弈辰的臉色:苦累無所謂,髒就是擺明要惹惱符弈辰了。
破天荒的,符弈辰居然答應了,“嗯,小心點。”
“嗯!”齊文遙爽快應着。
這是受災的地方,他們特地換了一身樸實顏色的衣服過來,不大顯眼,到了粥攤前才聽到強烈的呼聲。符弈辰分粥不見得多厲害,主要是給百姓一點朝廷會救災的信心,算是種信仰了。
反正不是喊自己,齊文遙找好煮粥的地方奔過去,然後明白為什麽符弈辰會答應了。
這裏都是王府帶來的侍衛,一個個都看着他。
有這麽多人護着,齊文遙能幹的活特別簡單,而且可有可無——偶爾攪拌一下白粥,免得糊鍋,
“啧。”齊文遙覺得不用攪拌這麽勤快,看旁邊的小夥子砍柴砍到額頭冒汗就湊上去,“我們換換呗?”
“萬萬不可!”
“你看不起我啊?快,粥要糊了。”齊文遙受夠了被當成羸弱病夫的感覺,較上勁,一把搶過斧頭。
粥糊了,挨罵好像也挺嚴重。小夥子奔過去攪拌,一邊攪拌一邊冒汗,不是被白粥的騰騰熱氣熏的,是心裏幹着急——這麽大的斧頭,傷着王爺天天摟在懷裏的心肝兒怎麽辦?
齊文遙根本不需要別人擔心,舉起斧頭幹脆利落一劈。
柴火斷截,截面還相當漂亮。
“哈!”齊文遙得意,要去拿更粗的柴火。
“公子。”魏泉不知何時來了他的旁邊,一把搶過斧頭,“小心傷着。”
齊文遙站起身看着比自己高一個頭的魏泉,明白搶不過了,“好。”
魏泉轉頭找着在鍋邊的小夥子,瞪了一眼勝過千萬句罵。小夥子抖了一抖,趕回來接過斧頭片刻不敢停地砍柴,腦門上冒的汗更多了,憋得不行的臉頰也更紅了。
“抱歉。”齊文遙說了一句。
小夥子頭也不敢擡,眼裏只有柴。
一鍋粥煮完,搬到攤子那邊的累活當然輪不到齊文遙來做。齊文遙又成了閑人,嘆嘆氣,跟着那鍋粥一起走到攤子那邊去,想跟符弈辰求求情。
至少解釋一下,別連累剛才那個小夥子嘛。
“奕辰,”齊文遙叫了一聲。
叫王爺的人多了去了,叫奕辰的人就他一個。
符弈辰回過頭,可是沒像平時那樣主動靠近他。
齊文遙看到符弈辰手上的髒痕,訝然,“這是……”
“小孩子不懂事。”符弈辰說。
齊文遙看了不遠處在舔碗的小孩子,明白了。
方才施粥,符弈辰迎來了好幾個小孩子。小孩子不懂什麽是王爺,就懂得自己餓得不行沒法忍了,用髒兮兮的小手拼命往前伸。粥還燙着,符弈辰不會任由小孩子被燙傷,得抓住小手好好勸。不光衣服髒了,手也幹淨不到哪裏去。
“唉,情有可原。”齊文遙主動幫符弈辰拍一拍袖子上的污泥。
符弈辰皺眉,“無事獻殷勤。”
“……”齊文遙哼了一聲,“有事。讓我幹點別的。“
“回馬車待着。”
“除了這個。”
“去喂粥。”符弈辰真的給他分了一個活,“那邊。”
齊文遙看過去,看到一個婦人在吹粥喂孩子。
那邊有個被圍起來的小圈,是不便行動的病人、老人和帶着女人的孩子呆的地方。他們不用自己領粥也不怕別人來搶,但有時候連自己都顧不好。比如符弈辰指的婦人,有兩個孩子等着吃,一個接一個喊餓正哭得稀裏嘩啦。
做保姆也比閑着強。齊文遙走過去幫忙,幫完了又給旁邊的老大爺用扇子扇涼白粥。
他一個接一個地幫,得了不少感謝。
“多謝公子。”有的人甚至哭了,“大、大恩大德……”
哭着哭着,把自己給嗆到了。
齊文遙無奈,“慢着點。”
“你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忽而發話,“潇公子?”
白發老者算是半個病人,腿瘸了,不妨礙吃粥,來時不情不願嚷嚷非要知府親自請過來才消停。大概是覺得自己沒問題,白發老者遠離這些老弱病殘,坐在一邊吃,吃完了就像齊文遙那樣給別人幫忙。
白發老者在的地方,齊文遙不會過去,去別處照顧有需要的人。白發老者同樣如此,一直到某人喊疼要看大夫才折回來,與齊文遙打了個照面。
一打照面,白發老者懵了,叫出秦洛潇的名號。
齊文遙笑容僵在了臉上。
“是你吧!”白發老者倒是自顧自開心上了,“潇公子!我終于見到你了!”
齊文遙回過神,退後兩步避開白發老者的碰觸,“我不是潇公子,你認錯人了。”
“是嗎?”白發老者再三打量他。
齊文遙指了指自己的眼邊,“潇公子這裏有痣,我沒有。”
白發老者瞧了一瞧,反而更肯定了,“有痣啊!只是淺了一些。”
齊文遙那叫一個來氣,“這不是痣,是……”
他沒法解釋。印子是原身長期點痣留下來的,淺淺淡淡,可以說是痣也可以說不是。
“潇公子,大家都懂得你行善不留名。”白發老者語重心長說,“你不認,沒事。我們心裏明白自己受了誰的恩,日後會天天為你祈福的。”
旁邊的人附和:“是啊,潇公子心腸太好了。”“原來這就是潇公子啊!”“我們一輩子都會記着你的。”
齊文遙很不是滋味。
他昨夜幾乎沒睡,随着符弈辰坐馬車忍了一路颠簸來這裏救災,想盡辦法給災民們幫忙,方才被小孩子吐了一身也沒有半句怨言。
這麽多辛苦,換來的是有口難辯的尴尬?
齊文遙不願意留名,更不願意被當成秦洛潇。
符弈辰這麽做就罷了,為什麽別的人也要指着他叫“潇公子”?
齊文遙氣到了極點,什麽話也不想說了。他收起了笑,沒有回應那些人的稱贊與感謝,感覺心頭的苦澀蔓延到了全身,幾乎抽盡了渾身的氣力。
他木然轉回身,拖着腳步一點點往馬車的方向前行,甚至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上的馬車,什麽時候坐回了來時的位置。
外頭忽然下起了大雨。
齊文遙聽到雷聲,從馬車的小窗往外瞧了一眼。豆大的雨點落到未幹的地面,泥水飛濺,處處狼狽。他後知後覺地想到自己身上肯定也沾了泥巴,低頭瞧瞧,這才發現腰間少了一樣東西。
他一下子驚醒了。
符弈辰送的那一塊“潇”字玉佩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1-14 10:52:04~2020-01-15 11:40:2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音瑕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