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宵
齊文遙看到“傻”字就生氣,氣着氣着,怒氣卻變成了服氣。
狂風大作,馬車搖晃,窗縫裏還往裏飄雨水的時候,符奕辰居然有心思一筆一劃在他的臉上寫個“傻”字。換做是他,他肯定選個筆畫少的,寫一個“王八”,而且絕對寫不出這麽漂亮的效果。
臉上頂着一個“傻”字的滑稽畫面,居然沒能讓符奕辰有什麽笑意。符弈辰寫完了,不緊不慢把筆一放,便靜靜坐那兒盯着他,似乎并不在意這一個玩笑。
自己都覺得不好玩,為什麽要折騰他?
齊文遙心裏那一個憋屈,咬咬牙,好不容易才忍下了怒氣擠出一個笑,“我可以擦掉嗎?”
符奕辰反問,“擦得掉嗎?”
“擦不幹淨,但能抹掉‘傻’字。”
“不行,你的臉上有‘傻’字不是一天兩天了。”
“……”齊文遙才知道符奕辰有罵人不帶髒字的本事,又沒有反駁的底氣。
外面全是唯命是從、保護景王的精兵護衛,不說動手了,他罵一句惹得符奕辰不高興,恐怕都會被扔出去暴打一頓。
“坐吧。”符奕辰說,“這樣好看。”
好看個鬼。
可是大佬發話,他還能怎樣?
齊文遙認了命,回原處坐好,但留了一個報複的小招數——披上剛剛拿出來的外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不給符奕辰下手的地方。
他費勁半天,符奕辰卻正好沒有再抱他的心思,坐在那兒打量模仿淚痣顏色的墨盒。
下着大雨,一行人走得緩慢,小心再小心也避不開老天爺的捉弄。忽而來了一陣厲害的大風,把路邊的樹枝刮下。樹枝直直砸向馬車,車夫勒馬,想要拐個方向又磕上打滑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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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迎來第一波猛烈的搖晃。
齊文遙及時把住了,沒摔。
符奕辰有武功的底子,穩如山,就是沒拿穩手裏的東西。
點淚痣的墨盒和筆脫了手,一下子落了地。
“啊。”齊文遙發出了小小的一聲驚呼,而後便是“還能咋地”的認命表情。
符奕辰笑了,“還有?”
“臉上有,到時找個厲害的畫師對着調色。”
“不必了。”符奕辰說,“有了淚痣,你也變不成潇兒。”
或許風聲太大,或許是氤氲的雨霧飄了進來。齊文遙聽不出這一句話是個什麽語氣,也不明白符奕辰為何會有那麽一個溫和的表情。
他所知道的,只是那一句“你變不成潇兒”。
此刻的符奕辰沒把他當成潇兒,此刻的他也沒有模仿潇兒的資格,徹徹底底恢複伺候下人的身份。
“謝王爺。”馬車沒地跪,齊文遙直起身低下頭用謙卑的姿勢稍稍表态。
符奕辰不答他的話,朗聲叫人,“魏泉。”
魏泉耳朵挺尖,“屬下在。”
“為什麽停了?”
“車夫被砸傷。”魏泉說,“換了人頂上,清掉路上的石頭就可以出發了。”
齊文遙撩開簾子,再把窗子推開一條縫。
雨勢依然大,順了變化複雜的風兒四處亂飛。有的樹倒下,有的樹歪斜,原本的大路已經變得坑坑窪窪,積了水彙成一條小溪一般的湍流。
一個侍衛淌水過去,擡高了步子還是踢到一塊擋路的石頭。
“有很多石頭,被水遮住看不見了。”齊文遙看得皺眉頭,“別說是車了,人也難以過去。”
他僅僅在心裏說說,沒敢去招惹一心找白月光的符奕辰。
魏泉也明白自家王爺不肯延緩半分的暴躁脾氣,硬着頭皮領了大隊前進。車夫受傷,換掉,侍衛受傷,換掉,馬車晃悠,找人在旁邊扶穩定住,輪子卡住,找更多的人來,擡也要擡過去。
齊文遙在王府裏面頂多見到下人們跪地拜見、腆着笑臉拍馬屁的情形,第一次見到不把人當人看的用法,渾身不自在,有點想下車了。
反正符奕辰現在也沒把他當成白月光,他的地位跟外頭冒雨前行的侍衛們沒有什麽兩樣。他下去,馬車的重量會減輕,淋淋雨還能把臉上的“傻”字沖掉呢。
他動上一動,符奕辰立刻察覺,“做什麽?”
齊文遙搖頭笑笑,換個坐法。
“你想到外面淋雨。”符奕辰一猜一個準,“洗掉我寫的字。”
齊文遙幹咳,“不是。”
符奕辰微微眯眼,盯緊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看透。
“真的,我沒想過。”齊文遙多補了一句,“洗不掉的。這種墨會留印,三天才能幹淨。”
符奕辰不看他了,命令道,“魏泉,掉頭。”
“王爺,要回驿站嗎?”
“找地方休息一晚。”符奕辰驀地看向齊文遙,“有人要洗臉。”
齊文遙:“……”
他就不該說留印子的事。這下好了,符奕辰生怕這一張與白月光相似的臉有任何不妥,非要找地方讓他把臉洗幹淨。
“開窗。”符奕辰命令完魏泉,又來使喚他了。
齊文遙一聽便知道是怎麽回事,“把臉湊過去淋雨對吧?”
符奕辰點頭,“明白就好。”
齊文遙照辦,一邊抖一邊拿帕子擦掉了大半的墨汁。擦着擦着,他開始打噴嚏,發現這麽下去會受寒。咳嗽發燒是小事,他最讨厭鼻子堵着不出氣的感覺了。
“差不多了。”齊文遙回頭商量着,“我……”
符奕辰給了一個淩厲的眼神。
不妙。齊文遙驚了一下,急中生智用上了出發前從杏雨那裏學的招數。
揪住袖子,睜大眼睛,微微抿着唇角可憐兮兮地望過去。
還真的有效。
“關上吧。”符奕辰說完,把他的手揮開了。
齊文遙一點不介意,笑着答應。
“好!”
最近的落腳處,是一個小小的縣城。縣城的人不多,不是什麽富裕的地方,唯一像樣的客棧安頓不了那麽多人,符弈辰帶來的大隊人馬只能分一半去縣衙住着。
符奕辰瞧了一眼整修的衙門口,選擇住客棧。
齊文遙當然跟着,而且跟得心甘情願——客棧好,離市集近。他能多看看尋常百姓,不用成天見那些圍着符奕辰拍馬屁、不說人話的小官了。
他們抵達的時候不早了,符奕辰不想吃東西,只讓人鋪好床和備熱水。
齊文遙淋過雨,身上有點發冷。他想吃熱乎的湯面,一個勁兒盯着夥計沒來得及收好的桌子——他們來了,原來點菜的客人被趕跑,留下一鍋熱騰騰的湯。
“你又餓了?”符奕辰再次表示出了嫌棄。
齊文遙想點頭,被捏住了下巴。
“胖了。”符奕辰端詳片刻,說,“別吃了。”
“……”齊文遙翻個白眼:那你問什麽呢?
“上樓。”符奕辰先一步走了。
齊文遙跟上,走兩步聞到一股香味。
是客棧的夥計們把濃郁的高湯和鹵肉端上來了。
符奕辰舒舒服服坐在馬車裏,不餓,淋雨趕路做體力活的侍衛們就不一樣了。符奕辰嫌棄他,卻不會苛待随行的兵。魏泉安排吃飯,一人兩個大饅頭送肉送湯,不夠再加保證管飽。
齊文遙回頭一看羨慕得不行,步子都放慢了。
“潇兒。”符奕辰叫他。
齊文遙小跑過去,“哎。”
回到房間第一件事是洗漱。符奕辰是王爺,齊文遙當然要伺候,他面無表情地幫着寬衣,才解了衣帶,擡頭看看符奕辰便被推開了。
“去洗臉。” 符奕辰特別嫌棄他臉上的淺印子,“搓掉一層皮也得弄幹淨。”
你寫的字,怪我咯?齊文遙納悶,可也沒有什麽反抗的餘地,由侍從帶去別的房間洗臉不礙着堂堂景王殿下的眼。
他順便洗了澡,走出去看到桌上有一碗熱騰騰的面條和鹵肉的時候以為自己又穿越了。
“王爺賞的。”夥計說,“公子慢用。”
齊文遙開心了,然後覺得那碟鹵肉不夠吃,“還有鹵肉嗎?再上一盤。”
“有,小的這就去拿。”
“謝謝。”齊文遙下意識答了話。
夥計誠惶誠恐,想說一句“不敢當”卻發現齊文遙吃得心無旁骛,一時不知當說不當說。
“鹵肉。”齊文遙看到夥計呆住,以為是沒說清楚,“再拿一盤。”
夥計趕緊去了。
齊文遙吃完半碗面,抹抹嘴的時候聽到門扇打開的聲音。他望過去,發現拿鹵肉來的夥計換了一個,個子更高,面色暗黃,長了不少斑還有一大塊黑胎記。
“放下吧。”齊文遙心裏只有鹵肉,嘗了一塊後發現這個夥計沒走,“怎麽?”
“客官滿意嗎?”這個夥計的聲音很啞,沒有上一個那麽敞亮熱情。
“滿意。”
“還有什麽吩咐?”
詢問殷切,齊文遙也就記起了一件事,“有,跟你打聽個事。附近有沒有一個長着怪樹,樹下立了石碑的地方?”
原身實在太讨厭自己的過去了,加上離開家鄉的時候年紀太小,沒把關鍵的地方名字存在記憶中。齊文遙僅僅知道一點點,想要知道剩下的還是得靠打聽。
“有,齊家村。那個地方風水不好,所以要種一棵怪樹,立紅字石碑來鎮住。地方不遠,幾十裏路,騎馬半天就能趕到。客官問這個做什麽?”
齊文遙拿出了碎銀,往桌上一放,“不要告訴別人。”
他多瞧了夥計一眼,忽的覺着不對。
夥計長了一張醜陋的長相,穿得破破爛爛,卻有一雙明亮有神的眼睛。而幫忙端菜的手皮膚完好沒一點小傷,分明不是成天幹活的模樣,骨節分明挺好看。
被他盯着,夥計低頭弓身,做出一個僵硬不熟練的卑微動作,“客官?”
齊文遙細細聽着這兩個字,與回憶裏的那一個聲音對應上,了然。
這是翟一塵,假扮成客棧夥計的翟一塵。
齊文遙不慌,看了一眼守衛映在門扉上的影子。符奕辰派了人看住他,卻派了認不出翟一塵的草包。他喊一聲,守衛确實會進來,可是能不能抓住翟一塵就是未知了。
他收回視線,翟一塵已經遠離了兩步,笑起來的眼睛倒是更溫柔好看了,“叫人嗎?”
齊文遙擡起了手。
翟一塵不會幹看着,亮出匕首,然後……
發現沒什麽可防的。
齊文遙壓根沒注意到匕首的出現,定定瞧着桌上的銀子,一伸手撈了回去并問他:
“你不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