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鬧鐘響起時還不到六點,比平時早四十分鐘。我摁掉了振動的手機,借着推拉窗漏進來的街燈望向松澤。他像個蠶蛹似的拱在被子裏,面朝牆壁側卧着,半張臉埋在窗簾的陰影裏,沒有醒來的跡象。
我輕手輕腳地越過他的蠶蛹,走向了玄關。
今天仍然是工作日,昨夜任性留宿松澤家的後果就是今天要早起回家換掉襯衫才能去上班。還好喝得不多沒有宿醉,不然廣告部的前輩那邊根本糊弄不過去。
——踩着腳踏車奮力向地鐵站駛去的時候,我在心中念叨着這些瑣事,居然感受到了久違的傷感。
仍舊是寫策劃案、挨訓、重做的簡單循環。入職半年多的我仿佛毫無進步,與被遴選進廣告部的同期一起汲汲營營地工作、庸庸碌碌地挨訓。
據說開發部門的同期已經有升任研發小組組長的優秀人選。
茶水間的消息總是很靈通,閑聊的幾個人都是沒有在大學期間更多地學習專門的技能知識、在培訓中被劃分到了廣告部或者業務部這樣嚴重排資論輩的部門的同事。大家一方面咋舌于這樣誇張的升遷速度,另一方面,也覺得那種不穩定的人事結構很容易帶來太大壓力,話語中都有對開發部同事的憐憫。
或許是起床的方式不對,我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寧,連這樣的聊天也沒能全神參與,心裏總是惦念着昨夜的奇遇,半心半意地附和着,直到聽見小川很有針對性的問話時才愕然回神。
“是昨夜太辛苦了吧?畢竟廣木君是不肯出去喝酒、寧願留在公司加班用功的拼命類型啊……結果今天也還是在挨訓,真遺憾。”
“不,只是工作沒完成而已……”
不擅長回擊口頭争執,我終于組織好答複的話語、皺着眉頭看向小川的時候,卻發現他已經移開了目光,若無其事地跟身邊的同事聊起天來。
小川跟我同組,一直都在似有若無地針對我,大概是想排擠掉我去争取本組前輩的好感、早日被推薦晉升吧。一開始我也嘗試着與他角力、還參閱過許多職場應對的書籍,後來卻漸漸對這種鑽營喪失了興趣,甚至覺得荒誕。
就像卡夫卡的小說——碩大甲蟲爬在組長的手臂上獻媚,啤酒杯裏有摩挲手腳的蒼蠅在惬意地泡冰泉,而生活仍在孜孜繼續,所有人習以為常。
我不想做那種事。
就算被排擠、獨自留在公司連續加班也無所謂,我不想成為小川那樣的人。
——暫時而言,我還能保有這樣的本心,盡管那顆心也在承受着生活的壓迫,日益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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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力忽略掉了小川的挑釁,整日的工作還是心神不寧。前輩因為出差的關系下午沒有出現,我終于按時下班了一回,搭乘晚高峰而不是末班車的地鐵,難得地見到了大田區的夕陽。
沐浴在晚霞中,我惬意地走到自行車停車場時,終于意識到了這一整天困擾我的問題所在——腳踏車的鑰匙不見了。
一直放在西裝外套口袋的鑰匙,在昨晚地鐵站通勤時使用之後就再沒有用武之地:不論是在多摩川還是在松澤家,停放的時候我都沒有鎖車;直到今早通勤路上直接騎到了地鐵站附近停車場,也是鎖好就走掉了,完全沒有确認過鑰匙的事情。
事情至此,停車場管理員已經頻頻在看我了。沒有鑰匙我根本沒辦法開鎖;因為是高中時代的舊車,自行車登記證一直放在老家,也不能立即拿來作為憑據。我郁悶地嘆了口氣,決定步行回家。
四公裏的路程不算太長,偶爾走一次也算是別有意趣。我踩着沉入樓宇深處的夕陽,漫步在尋常卻非常規的人生路上,很快想明白了鑰匙的所在——松澤家洗衣籃的縫隙。沾了泥土的西服被扔進洗衣籃的時候,已經對我感到厭倦的鑰匙毅然決然地抛棄了主人,選擇更有趣的、松澤那樣的人生——
不,我想太多了。
回到便利店的時間尚早,松澤還沒出現。在蹲守咖啡館等待松澤和直接上門去松澤家詢問這兩個選項間權衡良久,我按捺下心頭的忐忑,選擇了後者。
想見松澤……而他,或許也想見我。
是相當自戀的想法,我卻寧願相信這就是事實——話說回來,人生落魄如我,若是沒有一些自戀的特質,恐怕也很難繼續生存吧。
我居住的團地已經是偏遠到無法被稱為東京的地段了,松澤家所在的地段則比我家更荒涼。之前兩次深夜過去都幾乎沒有看到照明的燈光不說,現在是晚上七點多,理應萬家燈火的時間,街上也一個行人都沒有,松澤所居住的合租公寓只亮着他房間那一盞燈。
我按響了門鈴。
先是制式的鬧鈴音樂,然後門內傳來了腳步聲。松澤從門縫裏确認了我的身份之後才摘下門後的挂鎖,真是相當謹慎的作風。
主動登門的我笨拙又局促,忘了在第一時間道明鑰匙的事情,就這樣茫然地與松澤對視了片刻,還沒能組織出問候的語言時,松澤忽然笑了起來,将我讓進了房間。
松澤沒有詢問我的來意,直接示意我進屋換鞋。我把在便利店買來作為禮物的“每天好心情”咖啡杯放在了小魚幹瓷盆的旁邊,擡眼見松澤還在玄關處的廚房,這才意識到他在做晚餐。
“抱歉,在這個時間打攪——”
“沒關系。”
松澤打斷道。玄關處傳來一陣食物的香氣,又被鍋蓋合攏的聲音所隔斷。我聽到廚房叮叮咚咚的聲響,在暖桌邊坐卧不寧地扭了一會兒,意識到反正我也幫不上忙,這才靜心打量起周圍。
昨天的被褥已經盡數收起來了,連工作臺也清理得很幹淨,那一大堆不知名的電子元器件不知所蹤,只有角落裏的骷髅頭煙灰缸待在原位。記得早晨離開時,那玻璃缸還是空的,現在來看,煙灰已經鋪滿了器皿底部。
……一整天都待在家抽煙嗎?
我的視線轉移到暖桌上。連茶具都沒有的桌面上,唯獨放着一副耳機和一只像是随身聽的電子産品,其下扣着一本筆記。都是昨天沒有見到的東西,看來松澤的生活習慣雖然不太健康,卻很有條理,這些瑣碎的物件即日就會處理掉。
我盯着桌面發呆了片刻,聽到了救護車的鳴響。說起來,昨天似乎也聽到過……明明是荒涼到汽車都很少經過的街區,救護車的出現頻率卻意外地高。我再度把坐墊搬到玄關附近,借此同松澤攀談起來。
“啊,因為附近生活的都是老人,”松澤随口道,眼睛仍然盯着鍋裏沸騰的咖喱,“這裏是上個世紀東京最受歡迎的‘睡城’之一,許多沒有成家的工作者都住在這邊,到老了也在這裏憑着養老金生活。作息習慣不一樣,很容易被認為是沒人住的地方,其實居民并不少。”
“老人聚居區啊……”
“救護車來得很頻繁,不過能驚動救護車的就已經是幸運兒了,”松澤漠然道,“這裏孤獨死的發生率高得吓人,所以房源全部特殊處理,租金非常便宜。”
這個話題讓我背脊發寒。
孤獨死,指的是獨居者悄無聲息地死去的情況。想象一下,某人悄無聲息地死去,屍體在房子裏孤獨地腐爛,一個月、兩個月、甚至更久,直到鄰居因為臭味而開始抱怨。将死未死之時求助無門,死去之後也并沒有人關心,信箱裏塞滿了有電視費的催繳單和廣告雜志。
是極其寂寞的死法。
畢竟是作為群居動物的人類一員,我也一直保留着對孤獨的恐懼。老實講,我甚至懷疑周圍很多人結婚生子就只是為了避免孤獨死而已。
然而松澤似乎并沒有這種念頭。就算說着這麽可怕的話題,獨居的他也未曾流露過愁苦的表情,是因為有伴侶或家人的存在、不再畏懼無緣社會的侵襲麽……
“有女朋友嗎?”
唐突的問句就這樣逸出了齒間。隔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我正要慌慌張張彌補的時候,松澤已經坦然地回答了:“沒有。”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不需要。”
奇怪的說法。
我的思緒只在這句話上停留了半秒。松澤的咖喱已經煮好,我趕緊按照他的指示盛好了米飯,兩人份的牛肉咖喱飯味美香濃,只是氣味就勾得我心動不已。一直以來都是在公司吃便利店便當的我,已經很久沒有品嘗過這種尋常又誘人的飯菜了。
互相盯梢整整五個月也只有過兩句連日常都算不上的對話,卻在昨夜短暫的相處裏發展出了熟悉到可以聊天打趣甚至蹭飯的關系,人類的緣分,還真是奇怪。
飯後松澤徑直去洗澡了,我作為客人也被毫不客氣地交付了洗碗的任務,好在還有慰勞的飲品。這次松澤沒有拿出啤酒,兩個人就着姜汁汽水有一茬沒一茬地聊着天。松澤半長不短的頭發濕漉漉地垂下來遮住眼睛。暖色的頂燈下,泛着水汽的發絲間有奇異的光澤流轉,我時常被那光澤吸引去視線,卻無論如何也想不透那吸引力的來源。
一開始還是有來有往的交流,或許要怪我走神,不知不覺間松澤已經沉默下來,兩人份的對話變成了我的獨角戲。按部就班的職場生活實在是乏善可陳,竭力維持談話氣氛的努力中,我差不多把整個月的工作計劃表都給背了一遍,正想着松澤再不說話的話就趕緊要回鑰匙告辭的時候——
被松澤輕薄地觸碰了嘴唇。
“找我就是為了這個吧?”松澤推開了暖桌,以獵豹一般優雅又不容反抗的力度把還處于震驚中、喪失行動力的我整個撲倒在地上,嘴唇銜着我的耳垂,低聲道,“敗給你了。作為……讓你上一次也無所謂。”
說着完全無法理解的話語,松澤以手肘支撐起上半身,解開了浴袍的腰帶。原本就松松垮垮攏在身上的浴袍更加散漫地松開了,露出其下漂亮的肌肉線條。冰涼的水珠沿着松澤的頭發滑落他肩膀,濺落在我脖子上。
砰——
是松澤被我掀開、手臂砸在玻璃推窗上的聲響。
我維持着手肘頂開松澤的動作猛地坐在起來,劇烈地喘息着,心跳根本平複不下來,動脈裏血液湍急流動就好像沉悶的地震。
有那麽一會兒,誰都沒說話,房間裏只有我的喘息聲。松澤垂着頭倒在推窗邊,沉寂宛如一具屍體。
我甚至不敢看他。
“……疼。”
松澤說。他的聲音很低,聽不出情緒。
我聽若未聞,拒絕将視線轉向他。
我能想象他現在的樣子。那件礙事的浴袍或許已經滑落到腰部附近,被砸到推窗上的右臂顯露無遺,泛紅的傷痕正逐漸發酵成紫色——肯定很疼,可我根本不敢看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道歉嗎?先發起性騷擾的是他,盡管我——
“……你勃起了。”
松澤又說。這次聲音更清晰了一些。
——盡管我勃起了。西裝褲下硬邦邦的一大坨,不是視障者都能看到。
就因為松澤一個、一個甚至還算不上吻的觸碰。
羞恥與憤怒淹沒了胸口、水位還在不斷上升,我停止了喘息,連呼吸也一道屏住了。如果可以,我不止不想看他,也不想聽見他的聲音。就幹脆利落地消失在彼此的世界裏,再好不過。我不想看他,不想聽見他說話,不想——
“……繼續嗎?”
溫熱的人體從背後靠近。
因為屏息而逐漸開始顫動的肌肉再也無法忍耐,在那條繩索般纏綿又有力的胳膊觸碰到我的臉頰的一瞬間,我反身兇狠地将松澤壓在身下,全無章法地啃噬着他的脖頸。
浴衣不知被甩落到哪個角落,我盡心竭力地挑逗着松澤的情欲,誓要報複他對我做出的一切。松澤浪蕩得不可思議,毫無顧忌逸出喉嚨的低啞呻吟太過煽情,濕漉漉的額發遮住了眼簾,緊閉着的睫毛顫抖着如同被大雨打濕的蝴蝶。
隔着襯衫與西褲的接觸就像淩遲,我能感知松澤的手指在我下體的動作,卻絲毫不覺得快樂。我騰出左手手肘将松澤的雙手壓在越過頭頂的位置,趁着這個空檔沿他肋下一直撕咬到腰間,留下一長串狼狽得駭人的吻痕。松澤的身體在我身下扭動着試圖跟上我的節奏,卻反複地被加重的啃咬與下體的挑逗打斷。
松澤沒有反抗。他越是馴服,我越是焦躁,動作也愈發暴力起來。
我先是拿膝蓋大力地抵住他的性器磨蹭,在他終于痛到忍不住掙開我的時刻,用手攥住他早已勃起的那裏,以指腹摩擦着,力度接近淩虐,在他抽搐着要射精時狠心堵住發洩的通道,看他一次次被我送上高潮又遲遲不得解脫的扭曲神情。
情欲與憤怒像是桑拿室的蒸汽步步緊逼。我以最粗暴的方式對待松澤的身體。相較于做愛,這樣的糾纏更接近一場決鬥,或者說是單方面的淩辱。
開什麽玩笑……這樣荒謬的人生、荒謬的相遇、荒謬的性愛——
“啊——呃……”
松澤在我身下發出嗚咽般的揪心呻吟,腰身一挺,在我的刻意刺激之下,就那樣疼痛并暢快地發洩在我手掌裏。那雙琥珀色的眼瞳徹底失焦,手臂在高潮後也依然軟綿綿地纏在我的脖頸上,後頸想必已經留下了被抓破的痕跡。
我跪坐在松澤身上,扯開他的手臂,冷淡地看他從高潮的巅峰緩慢而不可逆轉地跌落人間。
“……真意外啊。”
松澤說。他的聲音沙啞又纏綿,跟平時的語調截然不同。
松澤以手指撥開亂糟糟堆在額間的頭發,泛着潮紅的雙目直視着我。明明是仰躺在我身下、絕對弱勢的姿勢,他本人卻似乎安之若素,并不介懷。相較之下,他的重點放在了奇怪的地方。
松澤低聲笑起來:“青弦君,你在懲罰自己嗎?”
“……”
在剛剛的糾纏裏勃起得愈發堅挺的性器讓我完全沒有立場否認松澤的指控,可我當然也不會就這麽給出肯定的答複。
我沉默地瞪着他,試圖把情緒壓縮在眼神裏、用視線誅滅身下這個不負責任的家夥。厭惡、憎恨、惡心——各式負面情感在我身體裏沖刷,譴責松澤的暴躁話語一句句滋生在沉甸甸的胃袋、又在被自己尚且存活的良心阻攔在了胸腔裏,我憋得呼吸都粗重了。
不是松澤的錯……或者說,他才是遍體鱗傷的那一個。
瞪視松澤良久,我呼出一口濁氣,起身坐在他身邊,低聲道:“抱歉。”
“嗯?”
“對不起……我在遷怒。”
“遷怒啊。”松澤像是滿足于這個我自己都不太理解的答案,視線也從我身上移開了。過了片刻,他忽然問道:“為什麽?”
為什麽……
明面上的理由當然是松澤的性騷擾,但事實如何,扪心自問,答案并不這麽簡單。松澤的挑逗沒有激怒我;恰恰相反,我為了他那個清淡到無法稱之為吻的接觸勃起了,情欲好像被戳破的水球一樣無法控制。
我根本不是對松澤生氣,我在氣我自己……因為自己的勃起感到羞惱與恐懼,甚至到了訴諸暴力的程度。
在想通的瞬間,四肢百骸的觸感重新湧進意識裏。
不論是與成年男性搏鬥的快感與酸痛,還是忽起忽落的荷爾蒙水平,都屬于我平時絕不會擁有的體驗。我按住心髒的部位,都不知道該怎麽評價剛剛的自己。異常……是絕對的異常,又因為松澤的存在而顯得順理成章。
松澤潤一。
這個人才是一切異常的根源。以高傲性感的姿态引誘了我,又在剛才的暴力性愛中展示出了全然的浪蕩與馴服。真是個肆意妄為之人……包括剛剛的對話也是,松澤的循循善誘根本不是在期待答案,那句追問只是個友情提示而已。
下意識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我低頭瞥見手掌裏幹涸的精液,又側頭看一眼身邊坦蕩暴露出任人宰割的脆弱姿态、仍然散發着出致命吸引力的男人,喃喃道:“松澤……像梅菲斯特一樣。”
松澤懶洋洋道:“是反派啊。”
“不……對于浮士德來說,梅菲斯特并不是反派。”
我注視着松澤赤裸的身體。
失去翅膀的惡魔被凡人折磨得渾身都是淤痕,青紫與紅腫堆疊在漂亮的精瘦身軀上,簡直人間慘劇。有些還好說是吻痕,有些根本是我為了壓制松澤的反抗所刻意制造的內傷。我不常打架,下手也沒有輕重,或許——
“疼嗎?”
“很疼,”松澤閉上眼,輕聲說,“疼得要命,你再失控下去,我會疼到反抗并且殺死你。”
“……抱歉。”
這種道歉連我自己都覺得廉價。
松澤沒說話。他的手臂上,與玻璃碰撞的部位還腫脹着,擦破了皮膚、滲出血的部位已經凝固,紫黑的痕跡觸目驚心。懷着莫名的歉疚與憐惜,我俯身吻上了那裏的血跡。松澤閉着眼,就那樣躺在地上,任我從手臂吻到胸口,又從胸口吻到小腹。
在我試圖把他的性器納入口中的時候,松澤以手指按住了我的嘴唇:“沒關系,不需要。”
“我——”
“不需要。”松澤重申。他望着我的視線非常奇妙,琥珀色眼瞳裏流露出的情感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真的想做也就算了,只是道歉的話,我不需要。”
“真的要做的話……”被那種視線所觸動,我講出了自己都沒想到的臺詞,“是用哪裏呢?”
心滿意足地,我看到了松澤驚愕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