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潮拍打着河堤,大橋上偶爾有汽車馳過的聲響。
……荒謬。
我與松澤先生對視,因為騎行而褶出印痕的西裝印在琥珀色的瞳孔裏,好像卓別林時代的默片。
……荒謬。
弦月險而又險地墜在天穹邊,多摩川的月色碎在水波裏,都是瑰麗而脆弱的美景。
……荒謬。
松澤先生的漂亮輪廓與臉頰上的淚痕被鐵絲網切割成無意義的團塊,觸手可及。
……荒謬。
像是松尾芭蕉的俳句一樣、全然無法理解的月之謝禮。
……荒謬。
工作日的深夜、奮力騎着腳踏車載着陌生男人來到多摩川的河岸,聽到了物語故事一般的贈月宣言——這個荒謬的場景完全困住了我。心底滋生着莫名其妙的羞惱,呼吸逐漸粗重,抓着鐵絲網的手指也繃緊了,我狠狠地瞪着咫尺之隔的松澤先生,又是委屈又是憤怒,忍得肩膀都在打顫。
“啊呀,”松澤先生凝視着我,他的唇角浮現出一抹渾然不在意的淺笑,溫熱的氣息透過鐵絲網吹在我的嘴唇上,“弦月要被拒收了。”
這句話好像最後一根稻草。我咬緊了因為緊張而輕微打顫的牙齒,一顆顆解開西裝外套的扣子,又甩掉了礙事的皮鞋,只穿着襪子踩在地面上。在正式行動之前,我還憤憤地瞪了松澤一眼,這才動身爬上了鐵絲網的護欄。
到底成品西服的步幅太窄很礙事,我在攀至護欄頂端、試圖一躍而下時沒能調整好平衡,整個人好像被西西弗勉強推上山崖的巨石一般栽下去,險險倒進了一個陌生的懷抱。兩個人踉跄了好幾步,終于站穩時,我一擡頭,便望見松澤先生微微睜大的、琥珀色的眼瞳。
我尴尬地推開了他,借着整理衣着的機會避開松澤的目光。襪子踩在幹燥沙土上的觸感頗為奇怪,腳趾不自在地蜷起又松開。我做了好幾次深呼吸來平複心情,視線黏在天際的弦月不肯移開,以喃喃自語的口吻控訴道:“真是的,贈送弦月的時候,根本沒考慮過別人要如何簽收啊……松澤先生。”
“嗯——”拉長了語調的回應聽不出情緒,我已經豎起了耳朵,松澤先生的重點卻跑偏到了稱呼的問題,“叫名字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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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好吧。”
“那麽,就叫松澤好了,”腳步聲從背後靠近到耳畔,又毫不留戀地越到了更靠前的位置。我望着松澤先生的背影,聽着夜風送來的聲音,“已經足夠拗口了,不需要再加敬稱。”
的确是很拗口的名字。松——澤。連續兩個齒音念起來像是齒與舌的較勁,與奇妙的性格相得益彰。雖然明白這種事輪不到我評價……
我很喜歡。
工作日的深夜也有瑰麗的月景與潮聲。我踩着冰冷的砂石追上松澤,兩人并肩行走在無人的河岸,是适合沉默的氣氛,又好像更适合一些毫無目的性的交談。松澤講話的方式天馬行空,我都在懷疑出發前他喝的不是黑咖啡而是啤酒。
“松澤的工作是什麽?”
“電視明星哦。”
“……住合租公寓的電視明星嗎?”
“那麽,暫時無業。”
就像這樣。
太容易戳穿的謊話反而沒那麽容易引起反感,我們信口開河地聊天,好像漫漫征途中偶然相遇的兩位騎士,掀開面罩、放下盔铠,在露營地的篝火邊,向彼此講敘一些子虛烏有又心照不宣的歷險故事。
篝火故事會結束在我打噴嚏的時刻。西裝外套因為可笑的逞強而被遺棄在了護欄裏,海風蕭瑟,我的姿勢早已從帥氣的單手插袋變成了猥瑣的雙手抱胸。松澤側頭看我一眼,發出了難以分辨是嗤笑還是嘆息的聲音。他解下了黑風衣蓋在我肩膀,厚重的毛呢連同口袋裏不知何物的金屬件一起,壓得我肩膀一墜。
“喂——”
“回去了。”
根本不給我推讓的機會,松澤就這樣獨裁地決定了大衣歸屬,轉身懶散地向着護欄的方向返回。我攏緊大衣的領口,感受着其中來自松澤的體溫,沉默地跟了上去。
回程翻過護欄要從靠近河道這邊有坡度的沙石地面開始攀爬,過程比之前更艱難。好不容易爬到頂端準備翻越時,我再次被西裝褲的步幅所限制住,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局面。先翻過護欄的松澤抱着大衣仰頭看着我笨拙的攀爬姿态,忽然說:“脫掉褲子比較好哦。”
“……哈?”
松澤于是重複了一遍:“脫掉褲子比較好哦。”
我以奇怪的姿勢凝固在了鐵絲網上。
“……”
“……”
“啊,怕被巡警當成風紀犯嗎?”松澤像是才想起來這回事似的一擊掌,眼角堆起了笑紋。他以輕佻的語氣提出了同樣驚人的第二方案,“那麽,跳到我懷裏來吧。”
“……哈???”
“從天而降的青弦君,怎麽樣,願意乖乖跳進我懷裏嗎?”
“……”
別無選擇的時候,就算是砒霜也要乖乖服下。我翻過護欄,好像飛鳥投林似的、毅然決然跳入了松澤的懷抱。
或許是因為有了準備,這次兩個人沒有跟之前一樣跌跌撞撞好幾步,來時的窘迫也好像不複存在。我扶着松澤的肩膀站起來與他對視,從那雙琥珀色的瞳孔裏,望見自己臉上那傻瓜似的笑容。
騎車回家的路上,松澤仍然把手臂緊緊纏繞在我的腰上,腦袋懶洋洋地擱在我的肩膀。兩個人的身體緊貼着,松澤口袋裏的金屬件硌得我後背發痛,噴在耳垂的溫暖氣息也很惹人分心,但至少不用再面對被人抵着肩膀哭泣的尴尬局面,我心裏居然升起了些微的慶幸。
“來的時候。”松澤忽然開口。
“嗯?”
“流眼淚了,抱歉,”松澤戳了戳我的肩膀,“在這裏留下了淚痕。”
“啊……沒關系。”
“我會出幹洗費的。”
“不是那件事,”我側頭瞥了他一眼,又趕緊把視線放回道路上,絞盡腦汁試圖給出合适的安慰,“沒關系的,深夜的想法和行動本來就跟白天不一樣。畢竟是百鬼夜行的時間啊,有一些奇怪的舉動都是可以諒解的。比如說,嗯,比如說——”
“咕嚕咕嚕——”
卡殼了半晌,我正在竭力思索合适的例子時,阒靜的街道忽然響起了奇怪的聲音。
“比如說?”松澤問道。
“比如說——”
“咕嚕咕嚕——”
聲音的來源更加清晰了,好像近在身邊——準确來講,近在我的腹腔內部,靠近胃袋的的某一處。
“……比如說,深更半夜的時候,人會更容易餓。”
我自暴自棄地答道。
松澤在後座笑得前俯後仰,自行車因為受力不均衡在道路上劃出超危險的S字。我用盡全力也握不緊車把,不由得驚叫道:“快停下啊啊啊啊——”
話未落音,不受掌控的車把已經扭轉了180°,腳踏車以極其別扭的姿态倒下來,兩人摔成一團,我被卡在車座與松澤之間動彈不得。松澤比較走運,有我做墊背所以毫發無傷,竟然還毫無感恩之心地趴在我身上悶聲笑了好久才舍得爬起來。
笑點奇低的松澤簡直是危險到可怕的不穩定因素,為了避免車禍,我單方面地決定了推車行進。
“不知道哪裏那麽好笑,”我瞥了松澤一眼,“沒有買肉包就匆忙被抓壯丁騎了好久的自行車,當然會餓吧。”
“我的錯,”說着一點誠意也沒有的道歉,松澤側頭看了我一眼。或許是我的錯覺吧,那視線仿佛帶着評估的意味,我不自在地握緊了車把。
很快,松澤收回了目光,若無其事道,“既然如此,就請你吃宵夜吧。”
與我的想象不一樣,松澤這次沒有直接去便利店請客,反而把我帶回了家。
松澤就住在雨夜那天的合租公寓裏,是二層邊緣分隔開的1K,經過玄關的廚房就來到了兼任卧室、客廳和餐廳的狹小和室。
室內東西不太多。正中的暖桌看起來整潔又清爽,陽臺擺着幾盆認不出來的盆栽,玻璃推窗內側的瓷盆裏裝着零散的小魚幹。角落裏是小型工作臺,其上擺滿了不知名的電子學元件和電工膠布之類的工具,像是無線電愛好者的那種。工作臺靠近牆邊的位置有一個畫着戒煙骷髅頭的玻璃煙灰缸。
地板光可鑒人,踩過沙土的襪子在其上留下了不雅的痕跡。我按照松澤的指示,将沾了泥土的襪子和西服外套脫掉并扔進了洗衣籃。松澤從壁櫥裏翻出來了一個坐墊扔給我,自己繞到了玄關處的料理臺,聽動靜好像是在冰箱裏翻找。
我無所事事地徘徊了一會兒,最後決定把坐墊拖到靠近門口的位置,盤腿坐好,随口跟松澤搭讪道:“怎麽說呢……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
“你還想象過我的房間嗎?簡直是跟蹤癖的心理啊。”松澤戲谑的聲音伴随着油鍋的滋滋聲傳來。
“喂……”虛弱地抱怨了一句,我盯着玻璃推窗裏松澤的倒影,低聲道,“你就沒有想象過我嗎?”
一陣沉默。
“想過。”松澤說。他端着一張塑料餐盤走過來,放在房間中央的暖桌上。餐盤裏是一盒速食煎餃、一小碟沙拉和兩罐啤酒。
偏長的額發垂下來遮住了眼睛,松澤拿尾指撥開了:“可是想象不到。肉包和野菜汁——我在國中時代都沒認識過這樣健康飲食的男生。”
“……哦。”
我短促地應了一聲。健康的生活習慣并不是什麽值得羞恥的事情,被松澤以這樣略帶好奇的輕松口吻講出來,我卻忽然一陣羞窘,只好把頭埋進煎餃裏,試圖讓胃袋取締大腦的功能。
“想過”……嗎……
速食煎餃嘗起來油膩膩的,我吃到一半就飽了,本想禮節性地把剩下的煎餃也塞進肚子裏再去道謝,卻聽到了一聲嗤笑。松澤托腮看着我,琥珀色的瞳孔微微眯起,像一只懶散的大貓。
說到貓……我把視線轉向玻璃推窗邊的瓷盆與小魚幹:“那個,貓吃的嗎?”
“我吃的。”
說着,松澤又笑了起來。不是歇斯底裏的大笑,他微微眯起眼,唇角揚成柔軟的弧度,就着盤腿坐在暖桌邊的姿勢,上半身向着推窗趴下去,好像舞劇裏表現角色死亡的戲劇性姿勢。他探出兩根手指,拈起來一條魚幹放進了嘴裏,随即露出了浮誇的陶醉表情。我盯着那兩瓣開阖的嘴唇,不知道為什麽,想到了深海。
“奇怪的食癖。”
我低聲說着,仰頭灌下了一口啤酒。松澤歪歪斜斜地窩在靠墊椅裏晃蕩着他那罐酒,沒有說話。他又在以那種評估的視線打量我,眼神裏有許多難辨的情感。救護車在不遠處鳴笛駛過,暖桌的電流聲輕微而不容置疑地彰顯着存在感。
我被烘得暖融融的。啤酒、疲勞、還有暖桌,其中必有一者以卑鄙的方式奪去了我的清醒,在昏昏欲睡的時候,我聽到了松澤的聲音:“青弦君。”
“……嗯。”
“留宿吧。”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