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默然。郁容有一瞬以為風大, 耳朵聽錯了,直到那領頭的二度叫嚣, 刀劍直指聶昕之, 威脅着他留下馬匹與女人……
頓時就囧了。
在場的,打劫與被打劫的雙方,包括馬在內, 就沒有哪一個是雌性的吧!
視線兜轉了一圈。
郁容不得不無奈地承認,在昕之兄與自己之間,約莫是自己更有可能被人誤當作是女人——今日天冷風大的,外頭套了件暗紅的披風,又這般靠坐在男人身後, 又摟又抱的,大概容易被認錯……吧?
才怪!
郁容自認他的長相不算女氣, 這劫道的, 眼神到底該有多差!
這樣想着,倒沒有多少惱怒與氣憤。
就是,特別無語。
劫道者這一番叫嚣,使得原該驚險緊張的場面, 莫名添了一份滑稽……
想嚴陣以待,卻難以嚴肅得起來。
吐槽歸吐槽, 警惕之心卻不可少。
郁容提高了心神, 藏于衣服下的手動了動,無聲無息的,左右掌中各握着一樣東西, 正是聶昕之送給他的蜂針,與厹刀——厹刀便是那柄三棱刺,是為三面有樋的短矛刀。
跟那一天晚上獨自面對入侵者的緊張實為不同,或許是身旁多了一位身份為逆鸧衛指揮使的男人,他沒有多少恐懼或焦慮的感覺,心情相當平靜。
聶昕之終于有了反應:“霸王社?”
一頭霧水,郁容不知男人說的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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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者卻明白其意。
領頭的猙獰一笑:“既然知道我等是霸王社,還不乖乖放下武器,給老子下馬,束手就擒!”
聶昕之淡聲道:“這裏是錦标社的獵場。”
“錦标社算個老幾,”劫道者怒喝,“老子找的就是你們錦标社的人。”
郁容漸漸回過味來——感情這些人不單純是劫道的,其中似乎還隐藏着什麽不可言說的內幕?
霸王社……
聽名字,是類似錦标社的會社組織吧?
看這樣子,之前的胡思亂想成真了?最初是為娛樂,因興趣結社的組織,如今被有心人利用,不但變為私人武裝,還形成了不同的派系?
“劭真,抓緊。”
走着神的少年忽是聽到男人這一聲叮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哎?”
聶昕之的動作太快了,郁容只覺得一陣失重,眼前天旋地轉,整個身子咻的——“飛”了起來。
下意識地咬緊牙關,好容易才沒丢臉地驚叫出聲。
下一刻,整個人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一個不小心,面頰撞上男人硬邦邦的胸膛,整個人“貼”在了對方身上。
郁容一臉懵忡,愣了半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适才發生了什麽……真是一言不合,兩人就被調換了位置。
坐在了男人身前,郁容對方護在懷抱之間,披風裹得嚴嚴實實——盡管這樣說怪沒男子氣概的,但确實是——非常有安全感。
聶昕之的“不識好歹”,顯然惹怒了霸王社的衆人。
金戈作響,是刀與劍、弓與弩的交錯。
郁容被保護得到位,沒受到絲毫的波及,有心想要騰出手相助一臂之力……
身下,馬躁動不安。
晃得人頭暈眼花,只覺得颠、颠、颠!
忽然,四處傳來一陣打殺聲。
聲勢湟湟。
馬蹄陣陣,夾着道道破空之箭聲。
好容易适應了颠簸的郁容,心裏陡是一驚,視線被擋着了,一時弄不清發生了什麽,憂慮着來的怕是劫道者的援兵,便分外擔心起聶昕之的處境……對方武藝再如何高強,要護着自己這樣一個拖累,必然束手束腳。
不由得掙了掙,費了好半天的功夫,與一番氣力,終于從聶昕之的鉗制中騰出了一只手,伸手将礙事的披風拉下了一些。
郁容總算看清了眼前的情況,然後……
越發茫然了。
一片混亂。
聶昕之帶着他已經脫離了“戰場”,隔着好一段的距離,冷眼旁觀那些人的争鬥。
霸王社的劫道者,錦标社的救援者,以及……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好像既不是霸王社也不是錦标社的一波好幾十人。
你射我一箭,我砍你一刀。
場面,有點滑稽,又分外兇殘。
看着眼前亂鬥一團的場面,郁容一時間無言以對。
真真像幾幫黑社會團夥在械鬥。
有些不明白,這短短不到一刻鐘的時辰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只好問向緊抱着自己的男人:“昕之兄他們這是……”
“霸王社與錦标社有龃龉。”
“那些穿白衣服的是什麽人?”
“是命社的人。”
“……”
郁容囧了。
他根本就有聽沒有懂。
“就這樣放任他們……”互砍嗎?
問題還沒說出口,就見一群官兵,行動迅疾,不等械鬥的三方有所反應,無數弓箭拉開,整個兒他們包了餃子一鍋端掉。
真是急轉直下的劇情啊!
看得郁容一愣一愣的。
“趙是參見老大。”
不倫不類的見禮,嗓音幾許耳熟,一下子拉回了少年大夫的注意力。
官兵中有一部分人原來是逆鸧衛。
其中,不乏郁容熟悉的面孔。
“将所有人帶回審問。”聶昕之下了命令。
“遵命!”
郁容跟着一起去了紮營之地。
“好久沒見啦,小魚大夫。”
趙燭隐笑眯眯的,仍是一副自來熟的姿态。
郁容已經弄明白這家夥的真正身份,便是一拱手,禮節到位:“見過副指使大人……”
“可別。”趙燭隐連忙阻止對方行禮,“什麽副指使大人,聽起來怪生疏的。”
郁容便也沒客套,反正大家勉強算熟人了,掃視了一圈挺混亂的場面,聶昕之不知道去了哪裏,就問趙燭隐:“這些人都是怎麽回事?”
難得出門玩這麽一趟,就攪合進這亂七八糟的事,關鍵是從頭到尾,他愣是沒搞懂到底發生了什麽。
可能因為算不得機密,趙燭隐就沒有隐瞞,一五一十地将今天的事由,仔細地講說了一遍。
正如郁容所想的,霸王社就是個黑社會組織,在雁洲一帶有些勢力,建社以來,橫行鄉裏、魚肉百姓,鬧出的事越來越多,動靜越來越大,越發地恣意妄為了。錦标社不像霸王社一般為非作歹,但其後牽涉的勢力錯綜複雜。
這兩個會社,因着一些利益糾葛,起了多次沖突,幾番争鬥後,形成了水火不容的态勢。
這一回冬狩原是錦标社歷年都會舉辦的慣例組織活動。
霸王社一直想擺弄錦标社,便尋了這個機會,發起了“剪徑劫道”的行動,目的其實在于想狠狠教訓并打壓錦标社。
至于第三夥人,命社的那些人就比較……
特立獨行,“骨骼清奇”了。
這世間,有人作惡,就有人打抱不平。
命社正是與霸王社完全相反的存在,一群行俠闾裏的人士,懷抱着高義與理想建立了這一會社。
單從立場上,命社與霸王社是為天然的死對頭了,一直以來,雙方各種争鬥不斷,甚至十分誇張的,互相在對方的會社內部安插一些細作……每每霸王社有大動作,命社總能得知消息,遂及時派人阻止,就如這回一般。
郁容聽罷表示:“這樣說,命社不是很好嗎?”怎麽也給抓了?
趙燭隐簡明扼要地給出了解釋:“俠以武犯禁。”
郁容:“……”
以為是演武俠片呢?
事實是,旻朝民間話本十分流行,不乏描寫“江湖”、“俠士”的故事。
親眼見證了現實版的江湖,就是一幫子黑社會亂鬥的場景,郁容表示再也沒法子好好看小說了。
總有一種特別兒戲的感覺。
對官方來說,俠士不俠士的,都是鬧事不安分的家夥。
此先,雁洲地方各勢力盤根錯節,霸王社、錦标社等都與其有千絲萬縷的牽連,故而這些會社才能長久地存在,甚至漸漸發展到一定規模。
前不久,逆鸧衛對新安府,包括雁洲的勢力進行了一番清洗,忙着處理“大頭”的同時,沒忘記這些看起來沒真正成氣候的小會社,便瞄上這一回的冬狩——正乃一網打盡的好時機。
牽涉到某些利益集團,逆鸧郎衛對這一段沒怎麽細說,含糊其辭地帶過去了。郁容仍是敏銳地從對方的口風裏得出,不管是霸王社或者命社的動作,其中沒少逆鸧衛的暗子挑撥煽動……鹬蚌相争,漁翁得利。
提及到敏感的地方,趙燭隐便轉移了話題,神态十分自然:“說起來,小魚大夫你怎麽也跑來參加冬狩了?”
郁容配合着回答:“聽昕之兄說有冬狩,我沒見識過,覺得有些好奇就跟來了。”
趙燭隐了悟地颔首,忽是想到什麽,語帶疑慮:“難不成老大這段時間一直在你那?”
不是什麽不能對人說的秘密,郁容沒有否認,簡要說明道:“昕之兄感染了傷寒,”這裏的傷寒是中醫概念,跟前次的傷寒疫病不一樣,“便請他留宿在我家。”
趙燭隐若有所思。
郁容覺得他的反應有些莫名,便問:“可是哪裏不對?”
趙燭隐搖了搖頭,左看看,右看看,遂是神秘兮兮的,湊到了他的耳邊:“小魚大夫你老實告訴我,你們那可是藏了什麽漂亮的姑娘?”
“……”
“诶,不要不搭理我呀!”
郁容拿這人沒法,只好回道:“你想多了……”
“絕對沒有想多了!”
“姑娘家的清譽,豈可任由我等随意說嘴。”
趙燭隐連忙解釋:“不是,我沒別的意思……”頓了頓,下定決心一般,道,“小魚大夫你是老大唯一承認的朋友,我就不瞞着你了,”語氣愈發的神神叨叨,“老大他終于老樹開了花,動春心了。”
這家夥,真是世家子弟嗎!郁容汗顏。轉而忽又想到了一面之緣的聶暄,滿嘴跑火車,在這方面,他跟趙燭隐不愧是表兄弟。
但見趙燭隐談興十足的模樣,他又不好不配合——其實也是好奇,咳——問:“怎麽說?”
“老大之前問過我,怎麽追求心儀之人。”趙燭隐煞有其事道,“我查了許久沒找出那人是誰,所以才會問小魚大夫你,是不是你們那的姑娘。”
郁容卻是不信……以昕之兄的性子,他不認為,對方會跟趙燭隐這樣不靠譜的家夥談論這方面的問題。
被質疑的趙燭隐有些讪然:“你那是什麽表情,老大是沒明說過,反正肯定就那個意思,”說着,忍不住嘚瑟了起來,“我可是苦口婆心,将所有的經驗感悟傳授給了他。”
郁容仍是狐疑,但不妨礙生起了八卦之心:“什麽?”
趙燭隐得意洋洋:“自古美人愛英雄。”
郁容颔首:“昕之兄本就是個英雄人物。”
“那如何一樣,”趙燭隐侃侃而談,“想博美人歡心,沒那麽容易,裏頭的門道可多了。”
郁容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
“若是美人有難,即可拔刀相助,如此,英雄氣概,盡表無疑,美人必是一見傾心……怎麽樣,我的主意可是棒極了?”
郁容:“……”
套路,全是套路。
所謂英雄救美更是超級俗套的套路,實在不明白這家夥有什麽好得意的……哦,他又忘了,這裏是古代,可能,大概,套路還沒成為套路?
趙燭隐拉回話題:“可惜老大也太能保密了,想不出是什麽樣的美人能讨得他的歡心……小魚大夫你可有什麽想法?”
郁容搖頭:“不清楚。”
老實說,他不怎麽相信趙燭隐的說法,昕之兄性子冷淡,看着清心寡欲的,感覺極不容易為美色所動——不過也說不準,感情是一種很玄妙的存在。
不知怎的,突兀就想起了,當日被大牢時與聶暄的交談,彼時他不知道對方口中的老大是昕之兄,聽那家夥胡扯,還以為其兄有斷袖之癖呢……知道是昕之兄,頓時沒了多餘的想法,那個男人怎麽看都正直得不得了的模樣——現代網絡上流行的那種說法叫什麽來着?鋼管大直男……咳,沒毛病。
“小魚大夫……”
趙燭隐又湊了過來,正要說什麽,忽然出現了一只大掌,啪地一聲将其腦瓜子給撥開了。
鐵铮铮的逆鸧郎衛“哎喲”地叫了一聲,誇張地呼起了痛。
“趙燭隐,”聶昕之語氣平靜,“在這做什麽?”
“我、我正打算去更衣……”
面對自家老大,趙燭隐簡直就像老鼠遇到貓,瞬間沒了蹦跶的勁兒,尋了個借口一溜煙兒地跑了。
郁容忍俊不禁。
“笑甚?”
郁容搖了搖頭,擡眼打量着男人,盡管他對趙燭隐的話語是半信半疑,心裏仍是難免被挑起了好奇,探究的眼神不由得多了一絲新奇。
“吓着了?”聶昕之問着,語調未變,卻有一種奇異的溫和。
“沒,挺新鮮的感覺。”郁容笑道,“只是……既為正事,昕之兄又何必帶上我,平添累贅。”關鍵是,害得他白白地提心吊膽了好一場……這抱怨的說法,當然是不會說出口的。
聶昕之回了句:“不是累贅。”
郁容:“……”随這家夥高興吧。
“趙燭隐與你說了甚麽?”男人不經意地開口。
郁容沒法說明,只好回:“沒什麽。”
聶昕之雙目半垂,凝視着少年大夫微露心虛的面容。
郁容清了清嗓子,果斷賣隊友:“确實沒說什麽,副指使大人只是以為我知道你心儀之人的身份。”
故意這樣說,實際上他真的挺好奇的,看看能不能探個口風。
聶昕之默然不語。
稍刻,被看得小不自在的郁容摸了摸鼻子:“那個,我可以去幫忙嗎?那邊有幾個傷得不輕。”
這些“俠士”行為欠妥,倒也不能說罪無可赦——霸王社的那些人除外——尤其那幾個命社的人,身上多處創口,血流不止,看着觸目驚心,身為大夫,坐視不管,多少有點于心不安——盡管,逆鸧衛有人在處理這些人的傷口,可百多號的人,數量太多了,難免有些忙不過來。
聶昕之沒有拒絕他的請求。
“劭真。”
剛邁出一步的郁容轉身,遂覺臉頰被觸碰了一下。
“……”
對上少年大夫疑問的眼神,聶昕之沒做解釋:“去罷。”
郁容微點頭,複又擡足離開,邊走,邊伸出一根手指,在剛剛被人摸過的地方戳了戳——
有些軟,有些滑,彈性十足,手感挺不錯的。再看昕之兄的皮,明顯糙了不少,所以對方才喜歡摸他的臉?
很快不再想有的沒的,一涉及到專業,郁容不由得投入一百二十分的專注。
受傷的人不少,有個別人的傷勢十分嚴重,好在,就算是霸王社的人,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真的下殺手,故而經過一番的搶救、急救,沒出現幾個有生命危險的。
“這位小大夫看着不像是官府的人。”
郁容正給包紮傷口的,據說是命社的領頭人。
“因緣路過,”既然對方問了問題,他一般不給人難堪,且對方不是讓他厭惡的霸王社的人,語氣是一貫的溫和,“受傷的人太多,便想幫把手。”
“小大夫真乃醫者仁心。”
郁容:“……”
好話聽着舒服,不過總覺得這人怪怪的。
命社社頭看着不過三十歲,文質彬彬的,着實不像“黑社會”——不對,人家叫“俠士”——見郁容不作聲,道:“在下也曾是個醫者。”
郁容聞言,好奇地擡眼看去。
社頭忽是長嘆息:“可惜,為醫者或能救一人、十人,甚至百人、千人,卻不能救萬人、萬萬之人,醫得了一時之病,卻醫不了黎民蒼生之痛。”
郁容:“……”
這是,“學醫救不了國人”的旻朝版嗎?不過旻朝的現狀,和天朝的當年根本不一樣吧?
“傷口包好了,還請這位先生行動之處稍加留心。”
“小大夫的手法不錯。”
郁容笑了笑:“過獎了。”
社頭打量着少年大夫,忽是來了勁兒,一改先前的悵惘:“不知小大夫如何稱呼?”
“敝姓郁。”
社頭道:“在下餘長信,小大夫可知命社?”
呃……
餘長信繼續道:“醫者懸壺濟世,是為心憫蒼生,可憐卻醫病不醫命……在下這才棄醫建了命社,我瞧小大夫俠肝義膽,胸中亦有一片赤心,何不加入我等,一起去解黎民之苦?”
郁容莫名想到那句“你知道安利”嗎?
旋即,側首瞄了一眼看守在一邊的官兵,心裏無語——
這命社的社頭,看着挺精明的,怎麽就沒有意識到,他的說法簡直跟造反宣言一樣,在這皇權時代,朝廷如何能忍?
或者……
根本是故意的?
人心複雜,一心只想安分當個大夫的郁容,懶得深究這有的沒的,婉拒了餘長信的邀請。命社什麽的自今日起就不存在了,他腦子抽了才想加入。
忙碌了半天,幫忙将所有傷員處理好傷口後,郁容便與聶昕之告辭,欲回家去。
原想着自己找車回去,哪料男人二話沒說,将他提溜着上馬,另有幾位郎衛同行,帶上了今日打到的獵物,不到半個時辰就到了青簾。
将人送到了家,聶昕之沒作停留,丢下山雞、野兔什麽的,轉而又快馬加鞭往回趕。
郁容無奈地搖了搖頭。
昕之兄的好意,難免讓人心生感動,可……還是搞不懂,既不是單純的冬狩,幹啥子費這些麻煩,把自己帶去獵場,難道就為了吓他一吓?不覺得折騰嗎?
“好多的雞,”小河驚奇地叫出聲,“還有兔子!”
郁容回神,看着滿地的獵物……有點壓力山大,這麽多的野味,該怎麽處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