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聶昕之沒有回答少年大夫的問題, 伸手解着挂在馬後背的包裹。
鼓囊囊的,看着不像是行李。
惹得郁容探過頭張望, 略有好奇。
“這是?”
男人惜字如金, 只道:“給你。”
“……”
突地想起了那一大籠子的烏梢蛇,郁容默默地後退了好幾步,才定睛細看那包裹——裏面沒什麽特殊的動靜, 應該不是如蛇類一樣的活物吧?
進屋,聶昕之拆了包裹,挨次拿出裏頭的東西。
一個素雅而別致的木匣子塞到了郁容手裏,打開一看,一個猝不及防, 險些被閃瞎了眼。
“……珍珠?”
寶光交照,滿滿的一大盒, 直讓郁容看花了眼。
男人微颔首。
郁容默了, 半晌,悠然一嘆:“昕之兄送這個給我……”是幾個意思?
他要是女人,看到這些明顯是極品的寶珠,說不準還會高興一把。
聶昕之理所當然道:“我用不上。”
難道我就能用上了?郁容下意識地想反駁, 到底是人家一番心意,忍了忍, 沒脫口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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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像是察覺到他的疑慮, 提醒了聲:“可入藥。”
郁容:“……”
真是被這人的壕氣給震住了,差點忘了珍珠可是上等的、在這個時代尤為珍貴難得的貴重藥材。
“謝了,”郁容心領了對方的好意, 但,“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聶昕之沒有收回:“此物與我無用。”
郁容沒多想,下意識地回:“你可以送給家裏的女眷。”
“既無妻妾,亦無姊妹,無人可贈。”
“……去孝順長輩?”
“原為長者所賜。”
郁容啞然,看這男人對這一匣子珍珠渾然不在意,近乎嫌棄的姿态,莫名想到了那句“珍珠如土金如鐵”,簡直是……“壕無人性”。
“真的太珍貴了。”
聶昕之凝視着少年大夫,平靜開口:“物貴善其用。”
郁容終是無法說服男人,很是為難地收下了這一匣子的珍珠……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感覺,怪矯情的。
如是想着,郁容囧了囧,真不是他故意扭扭捏捏,而是這一盒子寶物,拿着實在燙手啊!
可是他若堅持不要……
看看,三秀又蹦又跳,抓着珍珠玩得可高興了,連一貫高冷的桑臣,也伸出了毛爪子,撥動着滾來滾去的圓珠子。
壕就是任性。
惹得向來不甚在意錢財的郁容,心裏差點都有些不平衡了。
包裹裏剩下的東西就相對沒那麽貴重了。
一大疊彩紙,不知道是幹什麽的。
聶昕之給出了解答:“彩紙燈。”
郁容恍然:“可我不會紮。”
作為一個非土著居民,他幾乎沒有下元節的概念,便是看人家熱熱鬧鬧的,原也不打算怎麽隆重地過節。
男人直言:“我會。”
郁容一時無語,稍刻,笑嘆:“昕之兄真賢惠。”
聶昕之瞥了一眼調笑自己的少年大夫,語氣不見惱怒,淡聲道:“莫要胡言。”
郁容笑得更歡:“我可沒有胡說,在青簾,紮彩燈都是女人……唔……”
嘴裏忽被塞入什麽東西,甜甜的,是濃濃的奶香,夾帶着些許讓人不難忍受的膻腥。
“什麽東西?”含着吃的,口齒有些不清晰。
“酪幹。”
還有一大油紙包,少說得有兩三斤。
好久沒吃過奶制品的郁容,頓時是無限懷念,吃完了嘴裏的,忍不住又拿了一塊嚼了起來:越嚼越香,在現代都很少吃到這麽好吃的奶酪幹。
不過……
“這玩意兒在咱們這買不到吧?”
聶昕之回答:“有專人飼乳牛。”
“……”
郁容扶額,他咋又忘了,這位昕之可不是一般人,皇家想吃什麽會沒有?
便忽又想到,上回逛雁洲城時,也曾看到好像有專賣乳酪的鋪面?這樣說來,在新安府這一帶,乳制品雖稀少至極——想必價格不是一般的昂貴——但也不是全然沒門路買到的。
一連吃了三塊酪幹,當郁容還想再拿第四塊時,油紙包忽然“飛”了起來。
“昕之兄?”
聶昕之淡定表示:“你吃太多了。”
郁容……幹咳了一聲,轉移注意力,擺弄起彩紙:“不是說要紮彩燈嗎?”
珍珠與酪幹收妥放好了。
按傳統,每間屋子得挂二到四個彩紙燈,前院九間屋子,加上廚房、谷倉和窩棚溫室,起碼得要二三十個,要在今晚前全部紮好挺趕的。
搬出桌凳,兩人在院子裏紮起了燈……準确的說,聶昕之在紮,郁容給他打下手。
還不如不打下手,盡瞎折騰了。沒玩過彩紙燈的少年大夫,竟是難得的童心大起,忍不住研究紮好的彩燈,一不小心就拆散了架……可不是幫倒忙?!
倒忙幫多了,聶昕之就……
很好脾氣地把被拆開的紙燈重新紮好。
郁容回過味來,讪讪然停止了手賤的舉動,十分地不好意思,幹坐一旁裝乖。
聶昕之出乎意料地手巧。
紮出的彩燈,好看又大氣,六角、八角的形制,雍容華貴,自有一股宮廷氣派。
郁容看着歡喜,只是……
“這是宮燈吧?紮起來好麻煩的感覺,有沒有樣式簡單點的,或者帶些趣味的?”
其實是不想朋友太過辛勞了。
“可以。”
聶昕之手上的動作巧妙地變幻着。
花費比之前紮宮燈不到一半的功夫,就制成了一盞……
貓咪形狀的燈罩。
可愛,別致,趣味十足。
郁容無言以對。
真沒想到,如昕之兄這樣的漢子,也不乏“少女心”呢!
“喵”的一聲,讓亂感慨的少年大夫回了神,眼睛一時瞎了,差點以為貓形的彩燈成了精。
待到“撕拉”一聲,紙燈被劃破了一大道口子……
瞬間囧了。
“小三比較調皮……”讪笑着起身,郁容抱起闖禍的三秀,朝正屋走去,丢了一句,“昕之兄你忙,我去做貓飯。”
等喂飽了貓兒,看到三只懶洋洋地趴在窩棚頂上打着盹,神經放松了下來,這些個爪欠的家夥不在,總算不會打擾到昕之兄了。
注視着毛球們擠在一起可愛的模樣,郁容心裏軟成了一灘水,今天算不得明媚的陽光落照在身上,仍有一股洋洋暖意,流遍了四肢百骸。
忽聞一陣歡聲笑語。
循聲望去,是一群孩童,大的不過十歲出頭,小的只有五六歲的模樣,結伴走在田埂之間,往莊子相悖的方向,朝大橫溝的位置行去。
郁容不自覺地輕蹙着眉頭,沒作任何猶豫,從後栅欄門走了出去。
“杌子,你這是帶他們去哪兒?”
郁容叫住了領頭最大的孩子,詢問了這聲。
尚未取得大名,賤名叫“杌子”的小孩,脆生生地喊了“小魚哥哥”,十分乖巧地回答着小魚哥哥的提問——
“去圩裏挖果子。”
“什麽果子?”
“就是泥巴凼裏的果子,阿娘說,那邊有許多的果子,都熟了。”
郁容反應了一會兒,忽是頓悟:果子是指荸荠吧?
新安府多水域,野生的荸荠長得到處都是。在大橫溝的東南,有一片蘆葦凼,想必也生了不少的野生荸荠。
“你們阿娘知道你們去挖果子的事嗎?”
孩童們異口同聲,拉長語調:“曉得——”
郁容:“……”
好吧,不該大驚小怪,這個時代,農村裏的孩子全是放養,爬樹下水什麽的,大人們見怪不怪,在大家開來,九、十歲已經是半個小大人,根本不擔心什麽安全問題。
“等等我,回去拿一下淘簍,也跟你們去挖果子。”
這裏的大人可以“見怪不怪”,郁容身為一名大夫,卻無法放心得下。
大橫溝那邊,到處是水,蘆葦凼更滿是淤泥,深的地方足以讓成人沒頂,這一群小孩子去那裏玩,沒個大人監護,遇到危險急救都來不及,着實危險。
反正沒什麽大事要忙,聶昕之在家裏紮燈不擔心空門,郁容果斷決定,跟孩童們一起下圩裏。
若真有荸荠,挖一點回來作搭嘴食,也挺是不錯的。
便跟在院子裏忙活的男人,打了聲招呼——算起時間,跟聶昕之認識真的沒多久,可大概是因為對方熟稔自然的态度,兩人莫名就混熟了,他也基本不拿這男人當外人看,相處起來比較随便——郁容換了勞作服,提着一個大號的淘簍,帶上好吃的零食,去田埂上與一群孩子會合了。
一大把酪幹,挨個散了一圈,每人至少拿到了兩塊。
孩童們歡呼雀躍,開心得好像過年一樣,笑聲傳過冬日裏冷清的鄉野,飄到溝那邊的大塘,惹得熱火朝天忙着扒藕的大人們,忍不住循聲張望,遠遠看到,年輕的大夫領着自家孩子在田間嬉耍,不自覺地,臉上洋溢着笑容,埋頭幹活更加有了勁兒。
渾身泥水的少年大夫,氣喘籲籲地坐在田埂頭,看着孩童們,尤其是大的那幾位,動作特別利索的,很快就扒出了許多荸荠……對比自己的收獲,不忍直視。
以前在農村裏體驗生活,從未在冬天下田采挖過荸荠……說是太累人了,村裏的長輩們不讓他做。以至于,現在,他連十歲的小孩都比不過。
不由得抹了把臉,果然……體驗生活,只是體驗吧?
早先,他怎麽就那麽自信,認為靠自己一雙手,光憑種地足能養活自己?
感謝外祖父,感謝系統!
他郁容好歹沒成為第一個因為無法養活自己而被餓死了的穿越者!
歇了小一刻,見這些小孩子各個興高采烈,也不叫苦叫累的,郁容默默回到泥地裏,繼續幹起了活。
說起來,扒荸荠确實是農活裏最累的一種了。不同于其他根莖的采挖,還能借用工具,扒荸荠全靠着雙手。
不說這天寒地凍的,雙手雙腿插在泥水裏,有多麽冷了。
只一點……
荸荠有個頭,硬硬的、尖尖的,扒荸荠時一個沒摸準,便會出現尖頭戳中指甲蓋的情況,萬一用力過猛,冷不丁地來這麽一下,絕對是疼得鑽心。
完全沒經驗的郁容,雙手十指在冷泥水裏泡着,隐隐發疼,真是……
自找罪受!
等大孩子們挖夠了荸荠,小孩子們也玩得盡了興,這一遭罪才算受完了。
就着大橫溝的水清洗泥巴,大號的淘簍竟也裝了大半的荸荠。
此先的郁悶消散了大半,郁容對這一趟的收獲十分滿意,到底沒有白受罪,這麽多荸荠不僅可當零食吃,還能風幹留作入藥,清熱利尿、化痰止咳,适用普遍。
跟孩童們在田埂的岔道分了頭,往莊子方向,沒有大塘水凼的,郁容不擔心他們的安全,轉了方向,便提着自己的淘簍,慢悠悠地往家走去。
日頭挂在了西山腰。從不到正午出門,差不多有三個時辰了,着實累得人夠嗆,得虧他被系統改善過體質,還一直在鍛煉,否則,怕現在都趴倒走不了路了……真不知道那夥小孩哪兒來的好精力。
“劭真。”
郁容擡頭,遂是揚聲笑:“昕之兄這是特意來迎接我的嗎?”
聶昕之不予置否,定定地注視少年大夫的面容。
“咦……我不是眼花了吧?”郁容十分驚奇,“昕之兄你好像笑了?”原來這家夥不是面癱啊?
聶昕之沒回話,兩步走到他跟前。
被擋住了去路的郁容,不解地對上男人的目光。
臉頰忽是被人輕摸了摸。
“……”
聶昕之張開手指,指尖上全是黑泥:“髒了。”
郁容:“……”
他不會就這樣頂着一臉泥巴走了一路吧?回想了下,今天田裏幾乎沒有人,稍稍又釋然了……沒被看到就不是出糗。
至于被昕之兄看到……更尴尬的都遭遇過了,無所畏懼。
回了家,發現大變了樣。
原先還沒來得及置辦齊家具的屋子,間間挂上了紙燈,頓時去了冷清,多了明麗活潑的色彩。
堂屋前後,兩邊各有一盞宮燈形制的彩燈,穿堂風吹過,搖搖擺擺,給家裏增添了一份靈動與熱鬧。
三只貓兒全部半蹲坐在宮燈下方,小腦袋瓜跟着晃動的穗子轉動,最耐不住性子的三秀,猛地騰空跳起,伸出戴着白手套的爪子,夠着穗子的低端,卻撲了一個空。
郁容一回來就看到這一副畫面,心情一下子就飛起了,笑得開懷。
放下了淘簍,跟聶昕之說明了一下,郁容去了窩棚溫室。
為了保證種的花能發芽出苗,這些天,火竈一直是燒着的,大鍋裏的熱水,正好用來洗漱。
熱水澡洗去了一身的疲倦,自覺休息夠了,郁容便進了廚房,開始準備今天的晚餐。
勞煩了昕之兄一整天的,又是節日,理當做些好吃的,不過,下元到底是祭祀之辰,美食宜以素味為主。
新鮮采挖的荸荠,洗淨去皮,開水焯過,香拌之後就是一道菜。
加上一砂鍋的野山菌湯,來份椒鹽煎豆腐,炒一盤水芹,煮半鍋的粥,煨一小陶罐的飯,足夠兩個大男人吃得盡興了。
“昕之兄不來一杯酒嗎?”郁容笑問。
盡管他是未成年不能喝酒,不過家裏還是有黃酒與白酒的儲備——自然又是為了藥用。
聶昕之微微搖頭:“酒易亂性。”
郁容了然,沒再說什麽——不喝酒的他對勸酒可沒興趣——轉而又問:“這一回能待多久?”來匆匆,去匆匆,說的正是這男人。
“三五日之後再走。”
“真難得,昕之兄也有不忙的時候……”
說罷,郁容若有所思,不由得暗自琢磨起一些事來。
于是,次日一早,郁容又忙活了起來。
忙着完成一件十分複雜的事。
——制香。
忽然想做這麽一件不在短期規劃內的事,起因就是聶昕之送的那一匣子珍珠。
受之有愧,郁容便忍不住琢磨,如何還對方的人情。
不是他太見外。
只是堅信,人與人之間該講究互相往來,一方付出了,另一方當有所回饋,這才能維持長久而良好的關系。
與那一匣子珍珠等價的寶貝,郁容拿不出來,或者說不好直接送人,如之前儲備了大量的乳香……
這時候,只需要轉變思路。
反正,物品之貴重在其次,講究的,最重要的是心意。
就想到了制香,既體現了用心,親手制作,誠意滿滿,又十分有檔次,對平民百姓可有可無的奢侈品,卻是上層階級的生活必需品。
便是聶昕之不喜歡熏香,也無法拒絕某些官方場合的需要。
郁容對自己的手藝和系統的配方,還是挺有信心的。
水麻皮加工成細粉,自制粘粉。取山檀,研制成木粉。乳香先行炮制,再經火炙,制作成香粉。
粘粉拌入木粉,加上香粉,入水揉勻形成香泥。
香泥放入專用的模板裏,擠壓成線性,再以圓木纏繞接香。
接香之後便是裁制,裁好的濕香放入香羅開始陰晾。
手工線香至此已是制備成功。
之後于陰涼、通風處,風幹上三五天,便可點燃使用了。
其實,想要香的效果更好,陰放的時間應當更長些……不過無大影響,思及聶昕之不知道什麽時候才點那麽一回香,早早地制作好了送他,也省得放太久給放壞了。
從早忙到完,郁容制成的香,勉強裝滿三個匣子,兩匣子送聶昕之,一匣自己留用。
看着不多,好在這玩意兒挺經燒的,照他這種三五天不點一次香的頻率,一匣子足夠用上一整年了。
線香繼續在陰晾。
趕在聶昕之離開的前一天,郁容又琢磨起新的東西。
油紙包的酪幹,幹吃一次性吃不了幾塊,放久了容易壞,不妥善處理,可就造成浪費了。
便想到了,自制餅幹。
家裏面粉和雞蛋都有,他平常不怎麽吃面食,而雞蛋,一個人又吃不了許多,剩餘了不少……正适合現在做餅幹。
跟制香相比,餅幹什麽的,盡管沒有現代那些特別方便的烤爐之類,做起來不太麻煩。
先讓酪幹融化成了油狀,與面粉、雞蛋拌勻,覺得可能不夠甜,稍稍添了點砂糖,揉成了面餅,再用模板按壓,切成方方正正、大小相近的一塊塊。
鐵盤代替烤箱,架在大鍋竈上,将面餅放在上面烤着,一邊留意着火候,一邊注意給面餅翻面。
這種餅幹,跟現代的沒得比,不說別的,這個時代的面粉遠不如現代的精細……
郁容吃了一塊,覺得口感有些糙,好在奶香十足,吃了一口便是回味無盡,在這樣的時代,能吃到餅幹,哪怕有一些瑕疵,已經沒法子再挑剔了。
聶昕之走時,不僅帶了兩匣子線香,郁容還送了不少餅幹……好東西就得與朋友分享嘛,就算這男人不喜歡吃,他身邊人,那些屬下,或者不知道多少個弟弟,總有喜歡甜食的。
·
小雪時節不經意地就到來了。
白術與桔梗的種子終于下了地。
溫室裏,貓薄荷與滁菊已經出芽,成活率相當之高,目前的長勢也十分可喜。
郁容閑了下來,便繼續搗鼓牙膏與藥皂……他現在能過得這麽滋潤,可全靠這兩樣交易得到的錢財。
至于制香,一時沒想過拿它掙錢,做起來太麻煩,市場競争比前兩樣還大不少,有時間制香,不如多做點牙膏……
便想到了林三哥,約好取貨的日子,對方不知為什麽沒回來。
哪料,下一刻就聽到林三哥在門口喊他。
林三哥不僅回來了,還帶了幾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