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大雨滂沱。
水珠兒跟倒黃豆似得‘噼裏啪啦’直往這車檐頂上拍打, 因為怕雨水飄進,所以車內門窗緊閉,人跟被悶進了一只大葫蘆裏般, 只聽得這‘當當當’的嘈雜聲響擾得自個兒頭疼欲裂。
寧清衍稍顯幾分的疲累的伸手按住自己額頭。
林家姑娘見狀忙道, “九爺今日可是身子不舒服?”
雨大無法行船,但念着這夏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所以沈霖還是把此次會面的最終目的地給定在了漫清湖畔, 林家小姐瞧着也對這游湖抱有幾分期待,于是不管咱九王爺有多不樂意,車隊也頑強的停在了這離湖口的不遠處。
車內只留有兩人,寧清衍和林家小姐席地對座, 二人中間架了一張小方桌,桌案上還擺了一套做工精細的紫砂茶具。
九王爺閑來無事也愛擺弄擺弄這些小玩意兒,可今日卻實在厭倦到連根手指頭也不願動彈。
聽見姑娘在問自己話, 沉默之下反應半晌,這才又懶洋洋的擡起眼皮來應了一聲兒,“嗯?”
話當是聽見了, 但寧清衍不想回答, 所以便只用鼻音哼了一個小音調出來,不過他這調兒哼的好聽,少年清脆的聲線之下還混雜着慵懶、迷離,和幾分言猶未盡的小性感,九王爺慣常懶散不認真,做什麽事兒都是一副漫不經心卻又格外能凸顯自身魅力的模樣。
這般不認真聽人說話的狀态也不遭人讨厭, 林家姑娘只再低了些頭道,“今日風大,九爺身子冷,小女替您煮壺熱茶喝。”
大家閨秀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茶道自然也是必學技能之一,單只看人伸手來執起壺身往內裏灌了些清水,再打開茶葉盒子的動作,寧清衍便曉得這姑娘是懂茶之人。
只是............
側身偏頭去将那窗戶推開一道小縫兒,冷風襲進頓時吹的那林家姑娘打了一個冷戰,寧清衍只瞧瞧窗外,然後道,“下雨天還是應該喝一壺青梅子酒才對啊。”
于是姑娘煮茶的手指頭一頓。
寧清衍突然回頭來問,“你喝酒嗎?”
二八芳齡,情窦初開,頭一回跟着芳心暗許的心上人這般相約攜手游湖,哪曉得人家張嘴來上這麽一句,也是林家姑娘萬萬沒有想到的事兒。
且不說這寧清衍是真不會說話還是這厮故意給人難堪,只是從良家小姐的角度來說,女人守婦德,識大體,溫柔賢惠,相夫教子才是正道,連扯着嗓子大聲說話都是不合規矩的,更何況還說什麽喝不喝酒的話。
“回九爺話,小女子不喝酒。”
“不喝酒啊!”寧清衍略微遺憾的搖了搖自己手裏的扇子,盡管這後半句話自己沒說出口,但明眼人仍是能在他的臉上瞧見一句,‘不喝酒那得多沒意思?’
這世道,男人好酒好色倒是成了正常,林家姑娘自幼女德學的太多,反抗的念頭和心思一樣也沒有,不求夫君待自己一心一意,只求他前程坦蕩,家宅安寧,夫妻和睦便好,于是瞧着寧清衍這般刁難,她也不惱,只順從低頭道。
“若是九爺想喝,小女子也可陪酌兩杯。”
寧清衍笑,唇角輕勾,眼尾上揚,這般俊朗秀美的模樣,倒是讓那林家姑娘瞧的再臉紅心跳了幾分。
姑娘家脾性溫和,只管偷笑和臉紅,寧清衍随口逗弄幾句後也嫌沒意思,不比蘇家三妹妹那只順毛貓,偶爾逆着摸兩回她還能炸個毛。
想起蘇蓉繡,寧清衍的思緒便再飄遠了些,沒說這酒喝還是不喝,只順着窗戶口的那條細縫朝外再多望了兩眼,他心下抱怨道,‘說是要來尋本王,這話定是騙人的,那丫頭從來都是嘴上說的最好聽,又漂亮又會騙人,臨了臨了還拿着東西來哄本王一回,這等行徑實在可惡。’
沈霖攜一衆随侍在車外等候,知道他家王爺那個見着姑娘就百般刁難的怪毛病,就沒敢走的太遠,左右轉悠了兩圈兒還是覺得不放心,便偷摸潛到那車身旁去貼着自己的耳朵偷牆根兒聽。
本是不擔心他家王爺騙姑娘的本事,只是這寧清衍自從姑蘇回來後,整個人就從不正常變成了更不正常。
尤其是聽着他問人姑娘喝酒不喝酒,人家姑娘說不喝他還挺嫌棄的時候,沈霖就恨不得一腳踹開這車門,沖進去将這該死的九王爺反手一個過肩摔按壓在地,然後順手抄起一只紫砂茶壺給這腦瓜子開個瓤兒,看看那裏頭裝的到底是水還是鉛。
眼瞧着雨勢見小,沈霖直覺這天兒不能再繼續聊下去了,省得他家九爺一會兒還得再問人家。
“那你會胸口碎大石嗎?”
伸手‘叩叩叩’敲三下,沈霖将車門推開道,“九爺,外頭雨小了,您要和林小姐下車來走走嗎?”
寧清衍偏頭瞧瞧,外頭的雨确實小了些,可仍是在下着,他正想道上一句,‘地上全是水,還走什麽走?’的時候,斜眼一瞥又瞧見人家林小姐穿着的白鞋子和粉裙子,心下琢磨着這回玩的不愉快下回肯定就不會出來了吧,于是咱這祖宗就點了點頭。
起身彎腰下了車,被沈霖撞了一個胳膊肘之後才反應過來再回身去接人,手指剛剛朝跟着自己踏出車門板來的林家小姐,人家便是目光低垂,手指輕顫的又生生被羞紅了臉。
這姑娘怎麽這麽容易臉紅?
寧清衍實在是不解,他想你這見一面兩面的覺着些害羞的情緒也就罷了,怎得兩人坐着說了一早上話還這樣呢?
姑娘家扭扭捏捏,弄得寧清衍自個兒都想将手給收回去,這模樣弄得像是他跟要占誰便宜似得。
小手兒往前一伸,将将正要搭入那雙骨節分明的掌心時,千鈞一發之際面前那男人突然身子往後一滑,只聽‘咚’的一聲悶響,馬車被人向後撞擊搖晃半分,林家姑娘略有驚慌的驚呼一聲後身子也往後跌去。
場面頓時有些混亂。
四周随從的侍衛紛紛拔刀而起,只沈霖眼疾手快的一把扶住那林家小姐後才忙喊了一聲道,“都住手。”
寧清衍的身手不說太誇張,但攔個人的本事還是有的,可就這麽平白無故遭人撲過來給推了一個踉跄不說,人還規規矩矩的撲進了他那懷裏。
得,又是一筆風流債。
沈霖徹底放棄拯救他家這只迷途羔羊的計劃,只接着那目瞪口呆的林家小姐下車之後,才舉起扇子敲了一下那帶頭拔刀侍衛的腦袋,他罵道,“沒點兒眼力見兒。”
寧清衍冷不丁的被這蘇蓉繡往懷裏一鑽,姑娘家不管不顧的一頭紮進來,雙手緊緊環住自己腰身,瘦瘦小小的身軀本沒有太大的沖擊力,可奈何這雨天路滑,自個兒腳底下也沒踩穩,所以寧清衍就這麽極沒面子的被一個直到自己胸口的姑娘給撞到了車板上。
衆人皆聽得“哐當”一聲悶響。
咱英俊潇灑、玉樹臨風、人面桃花、唇紅齒白、身姿挺拔的九王爺就這麽極沒面子的遭人襲擊了。
本還想端着些架子,擺出一副‘無礙無礙,一切都還盡在本王掌握之中’的模樣,可這後腰砸上車板撞得一陣鑽心刺骨的疼,寧清衍一手抓着蘇蓉繡一只肩膀,一手向後撐住自己的身軀,眉頭緊皺,實在忍不住,嘴角微張還是咬牙哼了聲。
“厄............”
尋着人,心下這才安定幾分,方才蘇蓉繡跑過來的時候也誰誰沒瞧見,只是看見寧清衍的身影就跟個小石頭蛋子發射一般撲進了人家這懷裏,推得人連續後退好幾步,但是好在寧清衍并未将她推開。
分明剛剛靠近的那個瞬間是有看清楚對方抗拒的動作,但寧清衍該是也瞧見了她,所以那手又被放下,乖乖束手就擒被人撞了個無可奈何。
聽見頭頂上那聲吃痛的悶哼,蘇蓉繡這才紅着眼擡起頭來。
“九爺。”
以往教過那麽多遍的撒嬌,這聲兒喊的最是讓寧清衍滿意。
小姑娘眼波流轉、楚楚可憐、小臉兒上沾滿了雨水和淤泥,渾身濕淋淋的抱在懷裏還能透進一股涼意,面色蒼白,唇眼稍顯幾分烏青,寧清衍想着站穩了在說話,于是伸手想将人從自己懷裏推開一些。
誰知道握着人肩膀的手指頭剛用了些力,蘇蓉繡便是将頭再度埋入他胸口,小臂收緊,低低喊了句,“九爺,救我。”
許是受了涼,所以聲音稍有幾分沙啞。
寧清衍身上很暖,蘇蓉繡蹭着這懷抱才讓自個兒身上回了些溫度。
後腰的痛意散去,寧清衍無奈只好摟着人再自己站好,手肘酸麻也不知可有傷着筋骨,身上挂着個人,又看蘇蓉繡實在太瘦太小讓他也不忍心将人從自己懷中給推出去。
同蘇霖面面相觑好一會兒,寧清衍率先做了決定,他擡手吩咐道,“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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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爺在不在姑蘇跟咱有什麽關系?”
沈霖莫名其妙的問了寧清衍這麽一句話。
本來方才出那事兒就已經夠荒唐的了,結果他家九爺還真是不管不問的悶頭就把人給帶回了家,自己送人林小姐回去的路上道歉道的嘴皮子都快被磨出血,掉頭往回一坐還聽了幾句跟這事兒半毛錢關系沒有的廢話,沈霖郁悶極了。
寧清衍穿着的外袍被蘇蓉繡蹭髒了不少,丫鬟拿了件幹淨的來給他換上。
沈霖道,“我說九爺,今兒個這事兒若是再讓四爺給聽了去,他往那林老爺子面前一撺掇,您同這林小姐的婚事兒黃了是小,可人若要反向站隊,那這事兒就大了。”
寧清衍拿手指頭敲敲桌面問道,“你們路上說什麽了?”
“沒說什麽,好在人家大小姐不計較。”沈霖道,“就問了句這姑娘是誰,然後說瞧着人身體不好讓九爺您好生照顧,說自己空了也會帶着補品過來瞧瞧,看看人家這言行舉止,再瞧瞧人家這知書達理的樣子,九爺,我說真的,這個要是錯過了您下輩子也再遇不着這麽好的姑娘。”
“瞎說什麽?”扇身一合,擡手‘啪’一下敲中沈霖腦袋,寧清衍道,“人這是把自個兒當王府女主人了,能說出這番話來你當她什麽善茬兒?”
沈霖抱着腦袋哀嚎,“要是這姑娘都不算善茬兒的話,您帶回來那個心眼兒不還都黑成煤炭了?”
蘇蓉繡這厮說不上好,敢獨自一人往那荒郊野嶺跑去掰下條胳膊再回家的姑娘,能是什麽善類?敢仗着一枚玉佩的光就站在王府門口,咬着寧清衍的大名就開始大呼小叫的姑娘又說什麽好?敢不分場合,不瞧不問的埋頭就往人懷裏鑽,只顧自個兒哭的梨花一枝春帶雨,靠着可憐博同情的女人。
這就能算得上是善茬兒嗎?
沈霖心下不滿,但寧清衍又并不想過多評價那姑娘的為人,于是只輕聲道了句。
“本王在姑蘇這幾月住的也算是舒坦,如今那邊兒遇着麻煩再回頭來向本王求助,本王沒有理由拒絕他們。”
“怎麽沒有理由?就姑蘇那地兒,最高不過一個正三品的知府,您這聽着點兒消息就火急火燎的往那邊兒一杵,四爺倒是巴不得直接同您面對面開戰了。”
寧清衍同寧清逸之間的鬥争,從七歲那年衆臣向上施壓立儲開始,便一直持續至今。
聖上偏愛九王爺,這事兒是滿朝文武,上下皆知,并且被擺在了明面上的事實,可又奈何比起母族勢力的支持,寧清衍又遠落下風,他娘是個什麽人,長什麽模樣,姓什麽叫什麽甚至在進宮以前是做什麽的,所有所有,寧清衍全部半分不知情。
父皇并不肯告訴他,也不許他開口去問。
而反觀人四王爺,外公是開國元勳,大舅太師,二舅太尉,三舅提督,小舅禦史大夫,家中獨獨一個小女兒,也是人家娘親,如今還坐鎮六宮被封了貴妃。
就沈霖這小毛頭子,那都是聖上為了平衡兩方勢力打發來給寧清衍做後盾的,畢竟那家夥的爺爺同樣能在朝堂之上分據得一方勢力。
如今只是海面平靜,因為這四爺不管怎麽折騰人九爺就是不接招,任你翻江倒海、上蹿下跳,我自不動如山,所有的風雲詭谲全在海面之下進行抗衡。
而如今,這般平衡是要被強行打破了嗎?
沈霖道,“別的廢話我也不多說,總之九爺您要問我的意見,那下官持否認态度。”
寧清衍沉默。
沈霖的話自然是有他自己的道理,雖然如今有沈家支持,但寧清衍背後的勢力還是遠遠不足以與四王爺抗衡,而蘇蓉繡能獨自一人帶着唐豐的口信跑來皇都城報信,那麽必然是姑蘇出了就他們那地兒最大的正三品官員也無法解決的□□煩。
寧清衍若是去了,救了,再落下什麽解決不了的爛攤子,那四王爺就能抓着把柄繼續同他糾纏。
而如今正是積攢靠山的時候,若是被人拖住一條腿,那麽後果自然不堪設想。
“九爺?”那日在門口幫過蘇蓉繡一回的青衣姑娘敲門之後探入自己的腦袋來,察覺到屋內氣氛稍有幾分沉悶後,便直接了當道,“蘇姑娘換了衣裳,現下正急着到處找您呢。”
“九爺,女人這玩意兒,您上去了,想要什麽樣兒的沒有?”
寧清衍不說話,只擡頭朝外瞧了一眼,他想,這雨,停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