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第一件衣裳才算做好。
月白色素面,銀絲雲紋團,衣襟袖口和下擺全是走的暗紋,從遠處瞧着只當此人着了一件簡約素衣,必須得靠至近處或者有光亮流轉之時,才能瞧見做衣裳的人在這緞面之上耗費了多少心血與功夫。
這款式,當是符合九王爺那既騷包又雅致的浪蕩脾性。
蘇蓉繡将衣裳在桌面上鋪平抹直的反複瞧上三四遍後,這才滿意的将衣裳折起放好。
第二件衣裳還未開始裁剪,蘇蓉繡便在選料子這件事兒上犯了難,要說她同這九王爺也沒見過幾次面,但每一次碰上,瞧見那位爺身上穿着的永遠都是偏素偏淺的顏色。
諸如月白、藕荷、青豆、丁香之類。
櫃子裏全是珍藏的各色錦緞,蘇蓉繡手裏頭各種顏色的料子那都最是齊全,本來第一件衣裳折好放好後,她便再去挑了一件最安全也同樣素雅的米色錦緞來,只是東西拿到手上,突然又想。
這顏色差不多,款式差不多,就給換個紋路圖案也顯得太沒有誠意了。
再說九王爺此人長相極佳,身姿挺拔,精瘦勻稱,從繡娘的角度來看,該是個十成十的衣架子,按理說什麽顏色都該是駕馭的住,只穿清一色的素雅系列,多浪費那麽一張臉,那麽一具身體不是?
想到這裏,蘇蓉繡的小爪子才大膽的朝衣櫃裏整齊疊放的那一套壓得最深的牡丹紅伸去。
“你這消息倒是得的快,這般早就準備給你家二哥做喜服了?”
耳旁突然響起的細語,像是一道驚雷劈中蘇蓉繡的天靈蓋般,突如其來四下炸起的轟鳴聲,讓人腦部空空失去思考能力。
寧清衍的聲音對蘇蓉繡來講熟悉到可怕。
這男人說話總喜歡帶着笑意的湊在人耳朵跟前,一字一錘,砸的人胸腔裏頭用來呼吸的空氣都全被擠的幹幹淨淨。
回頭的時候瞧見的便是九王爺離自己極近的一張笑臉,相隔距離近到對方帶着淡淡茶香的氣息都能噴灑到蘇蓉繡的臉上。
沒敢大喊,更沒敢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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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大的驚吓也只能将其一口氣全數給咽進肚子裏。
手指大力揮扯出的那段牡丹紅布匹,步伐淩亂的朝後踩去,被扯亂的櫃中亂七八糟的全往下掉着衣服,蘇蓉繡又舊事重演的再一屁股給坐回了那衣櫃之中,眼前一片暗黑,大概是腦袋上又頂了布将眼睛給遮住了。
空蕩蕩的四周格外安靜。
我不會是找東西的時候在衣櫃裏睡着然後順便做了個夢吧。
蘇蓉繡這麽想着,心裏還尚存一絲僥幸。
不過下一秒,寧清衍便将她的這份僥幸給擊成粉碎。
伸手扯下頭頂蓋着的那一片像是紅蓋頭的紅布之後,姑娘巴掌大的小臉和亮閃閃的大眼珠子裏還遺留着些許驚魂未定,寧清衍伸手過去,蘇蓉繡沒敢躲開,但腦袋仍是并沒有什麽太大用處往後靠了靠。
後腦勺抵着櫃門,就這麽眼睜睜的看着人家将手掌心落到自己頭上。
蘇蓉繡心驚膽戰的吞下一口口水。
“本王是不是說過不許給別的男人送衣裳呢?”面上挂着的是和善笑意,散着熱度的手指頭慢吞吞的在蘇蓉繡發間流轉,寧清衍的聲音很輕,很柔,他姿态放低,只蹲在姑娘的面前,指尖順着臉側一路滑至下颌,将那小臉兒給擡起後,再用力将人拽出來一些,“親哥哥可也是不行的,你怎就這般不聽話呢。”
蘇蓉繡知曉這祖宗誤會,忙忙解釋道,“不,不不,不是做給二哥,這衣裳,是打算賠給王爺。”
“賠?”
“............”挑着這個字眼兒,蘇蓉繡也是無奈,她目光輕移,只輕聲道了一句,“這衣裳,是打算送給王爺的。”
“送本王的。”寧清衍笑着點頭,總算對這個回答表露出了一絲滿意的情緒,“大紅色?”
“這,這叫牡丹紅,王爺穿,好看。”說完,蘇蓉繡立馬再補上一句,“王爺生得俊俏,穿什麽都好看。”
“有段時日不見,這張嘴倒是生的甜了些。”寧清衍收回自己的手,只細細摸了一回那料子,他道,“顏色不錯,做吧,留着本王大婚當日再穿。”
話畢,起身,正想轉身朝外走的時候忽而想起身後還有個姑娘的事。
寧清衍回身朝蘇蓉繡伸出手去。
此時正值太陽落山之際,窗外一片暗紅色的夕陽映進屋內,蘇蓉繡還沒來得及點燈,坐在衣櫃裏瞧着那長身而立的九王爺,仍是不敢去牽這手,她只連滾帶爬的從櫃子裏翻出來,拍拍皺巴巴的裙腳邊,低頭跑至人家身後站好。
規規矩矩,絕不僭越半步。
小狗蹦蹦跳跳從外院往回跑的時候,還沒能靠的太近,便是瞧見了蘇蓉繡那平日裏冷冷清清的小院子此刻竟是圍滿了人,他認識的,他不認識的,全都擠在那處。
下意識的腳步一停,便是習慣性往花園裏的假山石後側身躲去。
小狗認識的人不多,但是蘇暻綉和唐豐兩個他是曉得的,這兩位哥哥都在,且臉色都不是很好看,于是第一時間小狗心裏想到的便是,這三小姐又出什麽事兒了?
思及此,心下便是一陣驚慌。
果然,這念頭還來不及放下去,小狗便瞧見那小院裏隐隐有兩個身影一前一後的朝外跨出。
蘇蓉繡本是和寧清衍保持着一定的距離,但是從她發現那位九王爺時不時會停下腳步來等自己的時候,便立馬點頭哈腰的再跟近了些。
不比唐豐或者陸浩軒單獨來這蘇府,蘇家二老本是備了宴席準備和這陸家公子套套近乎,哪曉得等來等去竟是等來了九王爺這尊大菩薩,而且人家前腳一踏進蘇府,後腳便直奔了蘇蓉繡卧房這處來。
只管自己一個人往裏走,旁的人只能在外候着。
“九王爺!”
見人出來,衆人立即颔首行禮。
寧清衍不答話,只有唐豐和陸浩軒這些平常同他親近的人才知曉,行完禮自己起身就好,要等九王爺張口說句平身?那恐怕得等到地老天荒去。
于是陸浩軒和唐豐率先直起的腰身,蘇暻綉是被唐豐伸手給拽起來的,蘇家二老瞧見小輩們都站直了,自己也只好跟着起身。
“九爺,宴已備好,您看。”
蘇家二老雖是在生意場上淌過大風大浪,但這次卻是頭一回真正這般近距離的接觸朝堂之上的權利人物,所以此時即便是在蘇家地盤,但唐豐仍是站出來打了這個圓場。
“本王今日便不同衆位一并入席了。”寧清衍笑,回身當着所有人的面朝蘇蓉繡伸出手去,喊了個‘蘇’字便接不下去話,倒像是記不得這名字了一般。
“民女蘇蓉繡。”
“随本王出門轉轉?”
聲音不大,且又是習慣性的湊近蘇蓉繡的耳邊才說的這話,但因着周圍人也離的很近,所以自然也是一字不落的落入了旁觀者的耳。
蘇蓉繡咬牙,半句話也應不出來。
要說此前她冒着風險同這九王爺将話說清楚,當時那祖宗分明是點頭同意并且放了自己走人,誰曾想上回花滿樓偶遇之後,這事兒便像是沒完沒了一般。
本來該賠的衣裳她也打算賠了。
九王爺逮着人要做什麽她也乖乖聽話配合。
讓她待在房間裏不準離開她便不離開,讓她将衣裳穿回家,她便明知回家會挨頓收拾也還是聽話穿回來了。
以為順着這個人的意便是能省掉招惹更多麻煩的可能性,可誰又知曉,你盡力的躲避麻煩,可麻煩卻覺得你好欺負就這麽反反複複的追上門來。
蘇蓉繡到現在為止也不知道寧清衍是為什麽來的,她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但是出現也就出現了吧,當他是拿衣裳也好,當他是沒事找樂子也罷,順着就是了。
本也就沒想讓大娘幫忙為自己找婆家,出了個九王爺倒也正好能将此事給擋下來。
蘇蓉繡一直以為這是個雙方互利的行為,可直到這一刻,她發現這件事情同她來講,是從頭到尾的災禍。
甚至可以說九王爺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放她走過。
甚至就連那個放她走的動作,或者都是某個經過盤算好的陰謀的一環。
否則,她如何會有一種越陷越深的感覺呢?
寧清衍仍是笑着,那只手不曾放下,看蘇蓉繡面色蒼白下去幾分,他便又喊了一句,“三妹妹不願?”
“…………”嘴唇微顫,眼珠子不知所措的四下亂轉之後,蘇蓉繡為難的應下一聲,“願。”
濕漉漉的掌心反複在袖口裏握拳松開,握拳再松開。
伸出手時還将殘留的冷汗按住自己的袖邊蹭了蹭,将手指放入那祖宗的掌心裏時,寧清衍便輕輕合上手指将她握住。
蘇蓉繡今年十六,并未經歷過男女之情,雖是無法靠經驗分辨,但這個交握的雙手,她能感受到對方并非是真心想抓住她,而她,就別提有什麽真心是能給出去的。
衆目睽睽之下的牽手,蘇蓉繡能感受到自己的手指碰到寧清衍掌心的那個瞬間,從四面八方投射來的異樣眼光以及陣陣不可思議的抽氣聲。
沒敢擡頭去看,蘇蓉繡只是低着頭,這個動作裏夾雜着幾分刻意她也懶得再猜。
相比之下,寧清衍則是顯的要大方的多,将人手指握住之後便是目不斜視,自然而然的帶着往外走。
“姑蘇城夜景最好,姑娘們都喜歡在河邊放蓮花燈,你放嗎?”
蘇蓉繡埋頭想想,随後搖頭,“沒放過。”
“想放嗎?”
蘇蓉繡埋頭再想想,随後又搖頭,“不想。”
寧清衍笑着搖頭,兩人手抓的不緊,所以一出蘇府,蘇蓉繡便是小心翼翼,不動聲色的将自己的指尖從寧清衍的掌心裏抽出,還是一陣陣冷汗,她拿着自己手中的絹兒便是一通猛擦。
寧清衍只斜眼一瞟,笑吟吟的抖開手中折扇,毫不在意的問上一句,“就這般嫌棄本王?”
“民女,民女只是手汗太大而已。”
“繡娘手汗大?”笑,且不信,寧清衍道,“本王倒還是第一次聽說。”
蘇蓉繡一怔。
停腳看着寧清衍走在前方的背影,像是不懂他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譏諷為的是什麽。
本是想低頭隐忍,可轉念一想,我為這男人吃了多少虧,忍了多少事兒,旁的人全都誤解我也就罷了,他這麽個始作俑者到底是有什麽臉在這兒冷嘲熱諷。
于是蘇蓉繡三步并作兩步快速追到寧清衍身前,她伸開雙臂将人一攔,那高出自己一整個頭的男人才猛的剎住了往前走的腳步。
蘇蓉繡伸手拽過寧清衍的手來,她用指頭掰開他溫軟的手掌心,然後将自己手指丫縫裏的冷汗都往他掌心裏蹭。
“你看,真的是汗。”
不是嫌棄手被你拉過才擦的。
是在擦汗。
真的是在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