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深夜,暴雨夾雜着驚雷,姑蘇城內狂風大作,席卷而過風聲似要掀翻整座城市的屋頂般,拍的各家各戶緊閉的門窗都跟着‘哐當’作響。
黑暗的長街上早已沒了來往百姓的行蹤,地面積着一層薄薄雨水,青石板路上快速駛過一輛六人架的馬車飛馳而去。
車架行駛至東城郊一間偏遠宅院,門口黑衣铠甲侍衛禁守森嚴,車馬一停,宅院內便立刻迎出一位陰沉着臉色的管家來,他撐着傘去接馬車上的男人。
“陸公子,中書令大人已經等候您多時,請快些進去。”
陸家公子點頭彎腰,半句廢話不曾講便随着進了那屋宅之中。
這陸家本是在江南地區做的玉石生意,但近幾年發展的勢頭卻被那做刺繡發家的蘇家給蓋過了不知道多少倍,蘇家沒背景,就是實打實做生意出的頭,這年頭從商的本就地位頗低,所以陸家公子從來也沒把蘇家往眼裏放過。
盡管唐豐同那蘇暻綉關系不錯,但他陸浩軒又何曾同一個區區四品地方官員低過頭?
“你家舅舅說你最是機靈,這事兒倒是辦的不錯。”
宅院一路穿到最底,鞋子衣擺濕漉漉的全給過了一遍水後這才進了有屋頂的長廊,随着那管家左拐右拐的拐混了頭,好不容易站定,陸家公子這才瞧着人推開了一扇燈火微弱的房門。
門內的男人長身而立,雙手負後,身量不算高,體型稍顯幾分消瘦,讀書人滿身的書卷氣,文弱親和。
“大人擡舉了。”陸浩軒聽完此話忙忙低頭拱手道,“九王爺同那蘇家小姐也是誤打誤撞的事兒,并非在下促成,不敢冒領此功,還請大人回皇都後如實禀明四王爺。”
中書令大人只笑,回身的時候一揚手,屋內便是十來個手捧蓋着紅布木盤的丫鬟魚貫而出,陸浩軒也不是沒見過這等場面,他知道上頭的人有賞,可因為九王爺此人接觸起來着實是有幾分棘手,事兒未必辦得好,所以這賞賜,自然也沒法子心安理得的收下。
只是還沒等自己開口,中書令大人便又道,“四爺的意思是,想法子把蘇家拉攏過來,把蘇家那姑娘,給九爺送過去。”
遠離皇都的姑蘇城怕是有所不知,但在那權力鬥争的聚集地,誰不知曉這當朝九王爺雖是浪蕩,可卻從來都是銅牆鐵壁防禦一切朝他身邊靠的姑娘,這四王爺當年為了安個眼線過去不曉得費了多少工夫。
可人家愣是軟硬不接招,哪怕硬塞過去的,充其量也不過聽你唱唱歌,跳跳舞,連個同房同床的機會都不肯給,只拐着彎兒的挑刺兒,世人皆知九王爺頗難伺候,除了那些自小便跟着他的心腹密臣外,其餘中途加塞兒的,基本抗不過三日。
蘇蓉繡雖是在那男人身邊出現的突兀又無理,但在近了九王爺身的同時,便也等同于入了上頭好些個緊盯着這邊兒的‘豺狼’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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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浩軒略微遲疑。
此前上頭交代徹查蘇家的底細,這事兒倒是不難,畢竟那祖上三代全都是做的刺繡生意,同官家半分不沾邊兒,一沒背景二沒靠山的小商家,生意做的再大也半分威脅都沒有,伸手輕輕那麽一推都能給推倒。
“拉攏蘇家倒是不難,只是這蘇家三妹妹在蘇家處境尴尬,只同她那二哥要好,而她二哥又與唐家唐豐要好,唐豐此人從九王爺來姑蘇便是一直前後跟着照料,是個什麽心思暫且不知,在下屬實不敢輕舉妄動前去拉攏。”
“這便要看陸公子的本事了。”中書令大人緩步從堂內邁出。
待人靠近了,陸浩軒才算瞧清楚了那面容。
本以為上頭勾心鬥角的厲害,這一個接一個的狠角色不知得長成何種兇狠的模樣,可誰知,先是一個俊美絕倫的九王爺,再是一個溫潤儒雅的中書令,這一個比一個長得還像好人。
稍稍再靠近些,中書令大人湊到陸浩軒的耳邊道,“你家舅舅這回能不能再往上升一品,靠的可就是陸公子的本事。”
這年頭,家中有個做大官的當靠山,那不知道能省多少事兒,何況此前家中書信絡繹不絕來往十餘封,無一不是告知此事的重要性。
瞧着陸浩軒滿面為難,中書令大人便也知曉此人是上心在琢磨,于是滿意的伸手拍拍那少年的肩膀,推門出去的時候還吹進屋子裏不少涼風冷雨,油紙傘一撐,便是快速離開了這個院子。
九王爺寵幸姑娘,這事兒說出去任誰聽了怕是都得生疑,可是前一封急報剛到,還沒等上頭的人琢磨出這是否有什麽圈套的時候,第二封急報便跟着又來了,說是九王爺下午寵幸了人,第二天一早便送着人離開。
這事兒............
倒是似乎突然正常了,嗯,像他寧清衍一貫的作風,銅牆鐵壁,刀槍不入。
于是局還沒來得及布,蘇蓉繡卻是誤打誤撞的跳了這個坑。
以為自己躲遠些便能不入這場鬥争,卻不曾想,從一開始,那九王爺就眼睜睜的看着她站到了自己該去的位置。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本是出船去河西的大當家也是出行半路再無奈返航。
到家洗了熱水澡,換了幹淨衣裳,喝了驅寒的熱姜湯這才躺去了四姨娘的床榻上。
“瞧你這肚皮又大又圓,該是又得再生個男孩兒了。”
大當家将将躺下,四姨娘便撐着纖腰坐過來替他蓋好棉被,想着夜裏被晚輩嗆了一口的事兒,心中不平的厲害,不過大當家素來偏向他那大兒子,所以這壞話也不敢随随便便的開口就說,想着蘇暻綉不能提,那說說蘇蓉繡便是也好,于是将将嘆下一口氣。
“懷着孩子呢,這張口閉口唉聲嘆氣的,可別是以後生個醜娃娃出來。”
四姨娘道,“大當家風流倜傥,英俊潇灑,這孩子如何生出來那也不會醜,瞧瞧咱家暻綉,面相十成十的随了他爹,多好看吶!”
“你這張嘴。”大當家哈哈大笑起來,“老子就喜歡聽你說話。”
“妾身嘆氣也不是為的旁人,就是那蓉繡啊,性子綿軟盡是受人欺負,本來我就當她做親女兒的,可如今這事兒,大姐她遇着事兒又只會打罵孩子,妾身着實是瞧着心疼。”
“蓉繡?”一說女兒,大當家便少了幾分興致,不比方才聽人誇贊蘇暻綉那般歡喜,只靠着軟枕,微阖雙眼問道,“那丫頭又犯什麽事兒了?”
“老爺還不知道,蓉繡她今日下午又被那九王爺帶走,兩個人在房裏單獨待到天黑才放她回來,回來的時候外衫都不知道丢去了哪裏,還穿的是人家九王爺的衣裳,膝蓋手肘和掌心,大大小小的全是傷。”
“九王爺?”大當家再猛地将眼給睜開來,像是想到了什麽事兒,他忙忙從床榻上直起身子來,“九王爺又召了蓉繡入房?”
若一次是興起,那麽第二次,那便如何也是有了幾分奔頭的吧。
“說是蓉繡自個兒跑出門讓那九王爺給撞上了呢!”四姨娘瞧眼色可是瞧的一把好手,不管什麽好話壞話兒,那絕對都是得順着當家的說,得先把這靠山哄的高高興興了,日子才能好過,“這話說着不合适,不過兩個人倒還挺有緣分,蓉繡要是能跟了九王爺,咱們蘇家也就一并飛黃騰達了。”
“飛黃騰達?”大當家只笑,“就蓉繡那性子,你指望他去哄男人?”
壞念頭也只是一瞬便立即被打消,大當家擺着手重新躺回榻上去,“人家是個什麽身份,蓉繡過去不還得被那邊兒的人拆皮拔骨給吃個幹淨?罷了罷了,咱們生意人老老實實做生意便是。”
四姨娘閉了嘴,只等大當家躺好後,這才起身去吹熄掉燭燈。
不比皇都城內一下便是三五天都不會聽的暴雨,姑蘇城的雨天,充其量一個晚上便是頂破了天,第二日早起仍見陽光正好,空氣裏全是打濕過的泥土清香,天邊挂着一道彩虹,引得丫鬟們全數擠在那花園處觀望。
小狗端了熱水,懷裏還揣着藥膏進的蘇蓉繡房間,一推門,便瞧見這妹妹已經自己在床邊拆起了布條打算換藥。
“你如何來了?”聽見有人推門倒是欣喜,只是瞧見不是自己盼着的那位,眼底的光便登時暗下了幾分,蘇蓉繡将那染血的布條折好往手旁邊一放,繼續低頭處理起了傷處。
小狗把水盆往桌上一放,不服氣道,“你當我想來?”
蘇蓉繡不接話,只是笑着。
“你家二哥早上帶我拿藥去來着,不過還沒來得及過來就被你那倒黴爹爹給叫走了,說是有什麽急事兒要商議,所以這熱水和藥膏就全到了我手裏,你家二哥還特地叮囑,讓我找個丫鬟給你換藥,我來這一路倒是有找,可是根本沒人搭理我。”
“你放着就好,我自己能換。”
“你家二哥什麽意思?他是不是當我還得占你便宜?”
蘇蓉繡這才笑出了聲來,“沒人教過你男女授受不親嗎?本來你整日跟着我來去進出的,二哥就時常叮囑我要注意影響,換藥這事哪能讓你再來?”
“那他昨晚還關着門在你這待到雨停才走呢!”
“他不一樣。”這話蘇蓉繡說的很輕,像是在對小狗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他有什麽不一樣?他是比我多條胳膊還是多條腿?”
“他是我二哥。”
他是血脈相連,打斷骨頭也連着筋的親人,是生生死死都不容分割的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