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山月仍在(捉蟲)
第二年冬至, 慕雲殊的新作《人間》問世。
許多人發現,這位一向擅長用冷靜的筆法去描繪世間山川, 缥缈雲闕的國畫大師的新作《人間》,也終于多了他以往所沒有的,一種溫度。
那是一種平淡的,卻極其難得的東西。
是人間煙火的味道。
像是找回了曾經的一些被他忽略很久的東西,這一次的《人間》再一次驚豔了畫壇。
那些曾經因為他的《天闕》而引發的争議,那許多猜測着他是否少年才氣已漸漸沒落的閑言碎語,都在瞬息消弭。
無需言語, 無需辯駁。
只一幅《人間》, 便已是最好的回應。
或許是因為慕雲殊開始接觸外界,同時也引來了媒體或旁人對于國畫界更多的關注,平成大學的書畫學院迎來了第一批學生。
歷史從未被人遺忘,而沉澱在那麽多古舊智慧裏的技藝也不該被人忘卻。
一切,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發展。
而國畫,也自會等來熱愛它的年輕血液。
一年來,外界對于慕雲殊仍然持有極高的關注度,他出席參與的每一個活動, 都有人貼出來,那些僅僅只有幾分鐘或是幾十秒的視頻被人轉了一次又一次。
而之前在平城大學校門外, 慕雲殊和他那個背着貓包來接他的小女朋友的視頻也停在熱搜好久。
一大波顏粉發出“失戀”的聲音。
但他們不得不承認的是, 慕雲殊的女朋友, 看起來真的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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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檸檬發言, 說他們肯定走不長久。
逐星并不關心這些, 最多是在某些時候看到一些惡毒言論時,用點小法術,懲戒一下那些嘴長在鍵盤上的家夥。
什麽是有意義的事情?
逐星想,要将慕雲殊送給她的那些東西找一個歸處,一個可以令世人探看,令所有人都能明白它們的價值,記住那段歷史的歸處。
與其放在虛空袋裏蒙塵,倒不如拿出來,讓所有人都來看看它們,看看當年的北魏。
也看看雲殊和她都忘不掉的故鄉。
所以逐星就在裏頭挑了幾樣東西拿出來變賣了,然後在京都買下了一個四合院,改造成了一間博物館。
最驚嘆的莫過于慕羨禮。
或許是因為慕雲殊現在已經是仙身,所以他能夠輕而易舉地替逐星在京都創造一條經得起時間追溯的成長歲月,慕羨禮從不懷疑,逐星來自一個更疊了兩個王朝的,曾經的簪纓世家。
即便山河已改,王朝覆滅,這個大家族在多少年的風雨飄搖間,也仍然守住了兩百多年的榮耀。
逐星只拿出了十幾件的古玩字畫,金銀玉器,就已經足夠令慕羨禮驚詫不已。
身為一名考古專家,他對這些老物件顯得尤其的尊重與珍視,因為他從事這方面的研究多年,知道每一件文物身上,都有着一段未知的傳奇。
那是不為人知的歷史,也是這個民族的先人們,曾留下來的證據。
虛空袋裏的東西拿出來怕是都能堆滿一整間儲藏室,慕雲殊沒有讓逐星全都拿出來,為的是避免招惹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只等以後,再慢慢借着收集購買而來的名頭,将它們一件件地都擺進博物館裏,也不至于太惹人注目。
有的人年紀輕輕,就已經擁有了一個博物館。
這是有一段時間,網絡上有人扒出逐星的背景之後,大家最常說的一句話。
這一年的慕雲殊,已經二十八歲。
在那個初雪紛紛的夜裏,逐星與他重回《卞州四時圖》。
在周遭紛擾的叫賣聲,在笑鬧聲裏,逐星牽着慕雲殊的手,同他一起推開了長巷盡頭,坐落在河水對面的那一座府邸的大門。
這裏的所有人,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曾真實地活在千年前的北魏卞州城。
逐星與慕雲殊重逢時,她是在街頭被人按入塵土裏,萬般不由己的一個人,一個即将被賣進春樓裏,然後死在連天大火裏的凡人。
即便最終她仍舊躲不開那樣的宿命,但她也仍然感謝,那時能夠出現在街頭,站在人群裏,望她一眼的神明。
這院子裏落了薄雪。
仍是曾經逐星和少年慕攸一起待過幾多歲月的地方。
在他筆下,這裏仿佛沒有絲毫的變化,就好像仍是他們當初離開這裏時的那副模樣。
只是少了一位時常嚴肅的錦袍男人。
少了那個總會叫慕攸伸出手掌,然後毫不留情地打下戒尺的,他的父親。
院子裏空落落的,但逐星牽着慕雲殊的手站在那兒,卻總會想起來,曾經她和他在這裏所經歷過的種種事情。
年少的他站在烏木書案前,一筆一筆地勾描着畫上的蘭花草。
逐星則站在池塘邊,迅速地伸手從水裏抓起一條活蹦亂跳的紅錦鯉來,魚太滑,逐星還沒走近慕雲殊,魚就率先從她手裏飛了出去,啪的一聲落在了他的宣紙上。
墨色糊作一團,宣紙已經被魚尾不停拍打時暈染的水漬給浸濕弄破,甚至還有水澤落在了他的側臉。
少年擡眼看她,有點生氣,“逐星……”
他這幅畫眼見着便要完成,卻被逐星毀了去。
再畫已是來不及,所以那天他父親從府衙裏回來時,便只當他貪玩,直接拿了戒尺,打了他的手心。
可當那天夜裏,逐星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給他已經紅腫的手心塗藥的時候,他卻一點兒都不生氣了。
他不能生她的氣。
永遠不能。
年少時的他究竟給了他的小畫靈多少的寬容?
逐星或許那時從未來得及在意,也從未深想過。
少年的慕攸,就好像是細水河畔,拂過春柳的風,也應是盛夏蟬鳴的夜裏,瑩白的月。
可惜後來颠沛魏都,困在平漾苑內,逐星眼見着那樣幽深的宮苑,那些苦痛的折磨,最終磨平了他還曾年少時的所有棱角,也磨去了他那雙清澈眼瞳裏的光亮。
“逐星。”
正在她晃神的時候,她忽然聽見他喚了她一聲。
逐星望他時,正看見他低眉,那雙眼睛裏,映着她的影子。
那一瞬間,逐星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曾經的那個少年。
衣袖如雪,明朗清澈。
那是未經世事挑染,未曾被家亡國破的飄零苦痛而折磨千年的白。
他似乎是真的放下了。
不再記着曾經的怨與恨,也不再對于曾經自己沒能救下自己的老師而耿耿于懷,愧疚難當。
因為陛下說,讓他忘記一切。
時間不會往複,所有的一切也不會有重來的機會,即便是神仙,也沒有辦法。
所有郁結在心頭,千年都難以消解的心結,終于得以消解。
他也終于,開始為了自己而活。
找回曾經生活在卞州城裏的那個簡單的自己,也找回曾經那許多被他遺失了的有關于人世歲月的溫度。
逐星握着他的手,不自禁地笑。
她與他的這一場重逢,終歸要多謝他來到每一幅畫裏,遇見她,解救她。
“在想什麽?”
他在問她。
“想攸攸。”逐星說。
曾經極不願意她提及這兩個字的慕雲殊,此刻聽着她的聲音,卻并沒有流露出什麽異樣的神情,甚至連他也開始輕輕地笑。
垂着眼眉,他的面龐仍然明淨漂亮。
後來他牽着她的手,走上臺階,在回廊的廊椅上坐下來。
旁邊的窗戶半開着,仍能看見裏面的陳設,與曾經分毫不差。
只是少了人的氣息。
仿佛這裏已經成了一個永恒的清淨地,也再等不來曾從這裏走出去的故人。
“你有沒有什麽想去的地方?”慕雲殊輕聲問她。
這的确是一個需要考慮的問題。
一個普通凡人的壽命不過匆匆幾十載,而他即便是成了仙,也沒有辦法能令慕羨禮永得長生。
更何況,或許父親他,根本就不想擁有太過冗長的壽命。
因為他總說,世間萬物各有定數,而人之生死,也自有規律。
就好像曾經的那位帝王即便是奪來了靈藥,也終究未曾自己服下,反而将它灌給了慕雲殊一樣。
即便是輪回過後,當年的帝王已将所有的一切都忘記,但他始終靈魂未變。
他從來都是他。
而慕雲殊即便是有心想要替慕羨禮延續生命,也始終無法讓他跳脫出凡人的輪回命數,獲得永生。
因為靈藥只有一顆,而昔年的滿天仙神也早已隕滅得只剩下九天之境的那些了。
再沒有更多的靈藥,能夠令一個人真的長生不老了。
慕雲殊所能做的,就是盡己所能,滿足父親的所有願望,再想辦法讓他盡可能地活得長久一些。
但他終究,沒有辦法陪伴他太久。
因為他和逐星容顏不老,再十年的時間,或許他和逐星都将離開這裏。
“去九天之境!我們去看看神仙住的地方!”逐星說。
“去那裏容易,可要出來,卻很難。”慕雲殊提醒她。
逐星瞬間就想起來晏靈川之前失去自己的軀殼不說,還被鎖了大半的修為……她連忙搖頭,“那我不去了!”
“到時候再想吧!”
逐星決定先不糾結這個問題,“現在要是說好了,那以後我或許又有別的地方想去了。”
慕雲殊但笑不語,他只是看着對面房檐的檐角處系着的那只銅鈴下,有一只退了顏色的竹蜻蜓。
那是曾經逐星留在這座院子裏的痕跡。
就好像她在慕家,他的院子裏,留下的那只竹蜻蜓一樣。
風一來,就随着銅鈴聲響,來回搖曳着。
天空中仍飄着細雪,灑在地上,鋪散了一地的白。
後來逐星坐在回廊的欄杆,雙腿在半空晃啊晃,她忽然側身,稍稍後仰,親了一下他的臉頰。
她的笑聲清脆,像是忽然的捉弄。
下一刻,她就被慕雲殊的捏住了臉。
微豐的臉頰被他捏得擠成一團,逐星眨了眨眼睛,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他直接從欄杆上拽下來,落在了他的懷裏。
他的吻來的很突然。
一開始很溫柔,像是柔軟的和風一般,輕輕地蹭着她的唇瓣,缱绻輾轉。
兩個人的鼻尖相對。
呼吸纏裹。
逐星已經分不清,到底是誰的氣息更灼熱一些。
後來他忽然像是有些發狠,齒間咬着她的唇瓣,不肯放松。
逐星嗚嗚地想掙脫,卻被他扶着後腦勺,沒有半點掙紮的機會。
他的周身如月色般,有銀輝流轉,如浮光流散。
淡銀色的流光無聲灑在水面,殘敗的荷梗忽然破開冰層,悄然綻放,盡态極妍。
秋葉,夏花,春柳,冬雪。
卞州四時的景致,在此刻竟都全都被收攏于這一間院子裏。
“逐星,謝謝你。”
後來,他貼着她的唇瓣,嗓音稍啞,低聲呢喃。
謝謝你在我最純粹的年紀出現,
也謝謝你,在我最無助最迷茫的那些年裏的無聲陪伴。
她不知道的是,她眼前的他,這輩子最不後悔的,就是在那個還曾懵懂的年紀裏,就将那份純粹的情思交付與她。
在這幅圖裏,卞州的夜,已經輪轉成了春日的夜。
屋子裏長長的幔帳遮掩下來,衣衫都散落在了床下。
逐星無意識地哭了又哭,腦子已經被無端攀升的溫度灼燒得來不及思考任何事情。
有人輕輕地吻過她臉頰的淚痕。
她迷迷糊糊地呢喃一句:“攸攸……”
他似乎頓了一下,半晌又親吻過她的耳側,眼尾微紅,幾乎難以自持。
曾經他最怕的,是這一聲“攸攸”。
他不喜歡她這麽喚他,因為那時的他覺得“攸攸”二字似乎有些女氣。
但是此刻,他最渴盼的,竟還是這一聲“攸攸”。
後來,逐星親吻過他眼皮褶皺舒展時,顯露出來的那顆殷紅的小痣。
此夜漫漫,人生路長。
逐星這輩子從不後悔,為了他數次輪回,去學着成為一個人。
感受他的喜樂悲歡的同時,她也終于,找到了回應他的情感的方法。
逐星初具靈識,在卞州城裏的小院子裏的那些日子裏,就已經下定決心,要陪伴他永遠永遠。
而現在,她要愛他,永遠永遠。
就像他歷經千年,卻仍此心未改,仍然深愛她一樣。
從此以後,山月仍在,他仍在,她也永遠在他身旁。
這是耗時千年的重逢,卻并不是故事的結束。
而她終于陪他,尋回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