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番外·歸去來
飛機落地已是淩晨。許千山拖着行李走出到達大廳,正想着是去排出租車的長隊還是碰運氣去打個網約車,一擡頭,就看到了等在接機口的鄭旭。大半夜的,鄭旭還要耍帥,戴着一頂鴨舌帽,倚在門柱子上朝他笑。
許千山有些驚訝,但他很困了,連驚訝都像隔着一層細紗,并不真切。
鄭旭上前接過許千山的行李,問他:“累了?”
許千山說:“有點兒。”
許千山跟着鄭旭上了電梯,視線自然而然落到他側臉,鄭旭察覺了,回頭向他挑了挑眉。那表情挺幼稚的,應該是在特意逗許千山笑。許千山笑不太出來。
他問鄭旭:“你這麽閑嗎?”
“還好,”鄭旭說,“下午跟人聊單曲概念——就之前跟你說的,那個雲南的樂隊。他們帶了個卡林巴琴,挺好玩的。下次咱們也弄一個,給你聽聽。”
許千山應了一聲。
鄭旭聽出來他沒什麽談興,就不說話了。他們沉默地走向機場的停車場。
淩晨時分,偌大的停車場已經安靜下來。鄭旭拖着行李箱辚辚走在前面,許千山沉默地跟着,心裏浮動着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鄭旭來接機,這件事是不太合适的,但許千山快三十個小時沒睡了,困得厲害,沒有精力同鄭旭争。鄭旭車裏布置得很舒适。許千山坐上副駕駛不久,便靠在座椅上睡着了。
許千山醒來時,發現自己被鄭旭抱在懷裏。鄭旭一手托着他大腿,一手扶在他背後。許千山的臉埋在鄭旭肩膀上,那感覺很親密,很陌生,好像已經暌違十年。許千山重新閉上眼,任由鄭旭把自己抱回他家。
鄭旭現在不住地下室了。他在兀那公司附近買了套房子。新樓盤,一梯兩戶,兩室一廳,一整面的大落地窗,陽光再也不會只從天花板附近高高照下來。許千山這是第一次來,但他在鄭旭發給他的照片裏見過了。
出了電梯,鄭旭把許千山放下,一只手穿過他腋下把許千山摟在懷裏,騰出一只手來掏鑰匙。許千山有些頭暈,扶了一把鄭旭肩膀。鄭旭說:“醒了?”
許千山說:“嗯。”
他的聲音裏帶着濃重的鼻音,鄭旭聽笑了:“別硬撐了,睡吧寶貝兒。”
許千山不喜歡被叫“寶貝兒”。他皺了皺眉,但困得稀裏糊塗的腦子沒精力組織反抗,就由着鄭旭牽進了卧室。鄭旭的床很軟,許千山初時還想攔下鄭旭,自己脫衣服,結果解開兩顆扣子就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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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千山次日醒來的時候身上已經換了睡衣。尺碼有些大,應該是鄭旭的。床上只有他自己,許千山起床出門,見客廳那張沙發床被拉開了,鄭旭躺在上頭,睡得四仰八叉。客廳窗簾沒拉,上午的陽光慷慨地灑進室內。鄭旭睡得跟個死人一樣,動都不帶動的。
這幅樣子使許千山感到熟悉。他靠着沙發床坐在地毯上,仔細看鄭旭睡姿。
鄭旭今年也三十六歲了,臉上有了一些歲月留下的溝壑,但比從前更會打理,因此看着反倒比十年前更精神一些。他換了發型。二十多歲的時候,鄭旭成天留着圓寸,跟個勞改犯人似的。現在他的頭發留長了。在總裁班的時候,許千山就注意到他在腦後紮了個小球。鄭旭睡着了,那個小球就披散下來,頭發散亂地鋪在枕頭上。
許千山摸了摸鄭旭的發梢。是軟的,跟那個紮手的圓寸很不同了。
鄭旭睡覺的時候總是微張着嘴,所以會打鼾。不太嚴重,但一開始也讓沒跟人同床共枕過的許千山有些困擾,除非是被鄭旭操累了,否則就不太容易睡得好。後來他也慢慢習慣了。
習慣真的是一種很強大的力量,許千山可以習慣鄭旭打鼾、抽煙,可以習慣做/愛,也可以習慣赤身裸/體在鄭旭面前晃蕩。他在自己最容易改變的那幾年适應了鄭旭,此後一直在身體裏留存着鄭旭的形象。不見面的時候那些習慣難以察覺,見面之後,就連他也無法自欺欺人地否認。
許千山愛了鄭旭十一年。
這件事并不是許千山願意的。如果他能熟練地操縱自己的心,在畢業典禮那條短信之後——不,在鄭旭毫無道理地提分手之後,在那個雨夜他在暴雨中淋得濕透的時候,許千山就該把鄭旭抛諸腦後,徹底忘掉了。
但是他做不到。鄭旭不止是鄭旭,鄭旭是許千山唯一的愛的可能。許千山是同性戀,他對女人沒有感覺,也不敢對男人有感覺。如果不是鄭旭,許千山這輩子都不可能跟任何人在一起。許千山只操過他一個,也只給他操過。許千山所有的離經叛道都在鄭旭身上,他怎麽能不愛他呢?
就連現在,三十六歲的鄭旭全無形象地睡在陽光裏,許千山都忍不住想去碰一碰他臉頰上那層浮着陽光的細密絨毛。
鄭旭醒來就差不多是中午了。他是被香氣勾醒的。鄭旭這間房子的家裝就按樣板間搞的,弄了個開放式廚房。他自己不做飯,之前沒覺得有什麽問題,現在許千山做起菜來,才發覺整個房子都飄着菜香味。他抻了個懶腰坐起來,隔着島臺與許千山對視。
許千山還穿着鄭旭那件睡衣。為了方便做飯,他把袖子高高挽起,卷過手肘,又穿了個超市買菜送的圍裙。鍋邊有些熱,他把領口的扣子松了幾顆,看起來很居家,也很性/感。鄭旭看了一會兒,啞着嗓子開口指責:“許千山你勾/引我。”
許千山聞言擡頭。他的眉頭微微皺起,但沒有惱怒。那表情似乎是覺得鄭旭不可理喻,又似乎拿他沒辦法,因而有許多包容。
許千山沒說話,鄭旭也不再鬧他。他一腳踩在地毯上,前前後後踢了一圈也沒踢到拖鞋,就不找了,直接赤着腳站起來。鄭旭睡覺就穿個大褲衩,這時候也這樣大大咧咧地走到許千山面前。他停了一會兒,見許千山并不擡頭看他,又繞過島臺到了許千山背後,伸手把他抱住。
許千山身體一僵,但沒反抗。
鄭旭把腦袋擱在他肩膀上,往臺面上看。左邊是一碗紅燒肉,右邊是一碗調好味的黃瓜拌蝦仁,正中間的平底鍋裏躺着一張冒着熱氣的卷餅。鄭旭伸手摸了個蝦仁,邊吃邊含混道:“上午買菜去了?”
許千山拿鍋鏟柄撞他的手:“去洗漱。”
鄭旭在他後頸偷親了一下,聽話地去了洗手間。
他掬了一抔水潑在臉上,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感覺剛才一幕有點兒超現實。一覺醒來,許千山還在他家,被他萬般騷擾也好言相待。這是真實嗎?還是十年前的幻影?鄭旭撐在洗手臺上,回味着剛才的接觸。他覺得許千山瘦了。從前這人屁股上還挺多肉的,現在都摸得到肋骨。昨天從底層車庫把他抱上樓,鄭旭就覺得他比從前輕。
鄭旭想再碰碰許千山,心裏又有些惆悵,不知道許千山還會不會讓他抱。
吃了飯,鄭旭去把碗碼進洗碗機。許千山洗手出來,看了眼鐘。下午兩點。鄭旭注意到了,問他一會兒有事嗎。許千山搖了搖頭。他坐在沙發上,沉默片刻,忽然問鄭旭:“看電影嗎?”
鄭旭問他想看什麽,許千山在片庫裏挑了半天,挑出來一部《新獨臂刀》。鄭旭聽過這個,是個很老的香港武俠片。他把窗簾拉上,房間裏變得黑黢黢的,只能看到被屏幕照亮的冷色調的影子。許千山抱着膝蓋坐在沙發一側,側臉看起來若有所思。
鄭旭把小冰櫃拉過來,問許千山喝什麽。其實也是白問,許千山只喝啤酒。他拿了一罐,倒在玻璃杯裏遞給許千山。許千山接過來,沒大口喝,先捧在嘴唇邊抿了一口。這個小動作是鄭旭熟悉的。他在酒吧的樂池裏,不知多少次地注意到許千山,看他先抿一抿啤酒的溫度,然後才大口地喝。
許千山挑的這電影是幾十年前拍的,特效在現在看來有點兒搞笑。鄭旭看得心不在焉地,時不時偷瞄一眼許千山。許千山注意到他的視線,對他笑了笑:“無聊了嗎?”
鄭旭說:“不無聊。”這是實話。他光看許千山都不會無聊。
許千山說:“你看那個人,那個演員叫狄龍。我中學時候就很喜歡他。”
鄭旭一怔,去看屏幕。許千山指着的那個角色穿着一身白衫,外頭套着一件灰黃色的衫子,長得很是風流俊俏。他身邊有位黑衣同伴,狄龍此刻正對同伴說:“我也封刀不提武事,我們到太湖邊上務農去……”
許千山說:“他們最後沒有去務農。”
鄭旭點點頭。
這些早年的武俠電影,劇情都是很簡單的。就算許千山不說,光看進度條鄭旭也能猜到,大抵是狄龍死了,他那黑衣同伴再替他報仇。但許千山這樣說,是有些情感因素在裏面的。鄭旭也因此專注起來,收斂心神,去看電影。
狄龍一路打到了虎威山莊。他站在堂前,手持雙刀,威風凜凜,傲然質問虎威山莊為何要劫镖。堂上的龍異之似笑非笑,還沒說話,鄭旭便感覺肩膀一沉。是許千山靠了過來。許千山把臉埋在鄭旭的肩膀上,似乎是不想目睹之後的悲劇。鄭旭摟住他的背,讓他側躺在自己大腿上,手掌捂住許千山的眼睛。
屏幕上,狄龍中計被殺,連屍身也不能保全。那血的特效很拙劣,鄭旭體味不到其中悲涼。但他想起狄龍與他的黑衣同伴依偎在一根繩索上說笑,約定未來,又隐約能共情幾分。
許千山靠在鄭旭的大腿上,啤酒杯放在了面前的玻璃茶幾上。鄭旭傾身拿過來,嘗了一口。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就好像這部電影,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但許千山喜歡,所以就有了不同。鄭旭自認他一直喜歡許千山,但似乎直到這次重逢,他才真正看到許千山的生活。
許千山一直閉着眼,長長的睫毛在鄭旭掌心輕顫着。直到電影結束,狄龍那位黑衣同伴為他報了仇,許千山也沒有去看。鄭旭想,大概是因為狄龍已經死了。已經死了的愛人,就算再怎麽追求,再怎麽複仇,也是找不回來的。
鄭旭坐在黑暗裏,說:“許千山,咱們看點兒高興的電影吧。”
許千山說:“你不喜歡嗎?”
鄭旭說:“還好。有點兒悲傷。”
許千山撐起身坐正,靠在沙發背上,側頭看向鄭旭。黑暗的輪廓裏,什麽都看不清。許千山說:“我以為你喜歡悲傷的。你喜歡廢墟。”
鄭旭順着他的話想了想。那些廢墟跟這部電影有什麽差別?似乎沒有,似乎差別只在于他身邊有沒有其他人,有沒有許千山。當孤獨被填滿的時候,他會有希望。
那許千山呢?他喜歡嗎?他孤獨嗎?他希望被填滿嗎?
鄭旭不想瞎猜。他說:“寶貝兒,有話直說。”
許千山說:“別這麽叫我。”
鄭旭于是知道許千山還在記仇。沒辦法,他随随便便說了分手,怎麽還好意思叫人家寶貝兒呢?寶貝兒是要牢牢攥在手心裏的。
然而鄭旭當初并不是故意。鄭旭不知天高地厚,連自己都輕易抛棄了,丢掉許千山也只是因為害怕,并不是不愛他。
鄭旭這樣說,許千山便笑了:“鄭旭,這話你也說得出來。”
鄭旭也覺得自己有點兒過分。論跡不論心,他自己都是這麽認為的,怎麽今天面對許千山,他還是在用這些彎彎繞繞的心事狡辯呢?
鄭旭說:“沒辦法,我喜歡你,得多說一點兒讓你偏偏心。”
許千山無意識地擡起手,放在左胸。他當然是偏心的,他的心都快偏出胸腔了,不然,許千山早該在總裁班那天淩晨接到鄭旭電話時就拉黑,怎麽可能還與鄭旭保持聯系。但這種聯系是不會長久的,許千山看得一清二楚。
許千山輕聲說:“鄭旭,你不喜歡我。你喜歡的是青春的幻影。”
鄭旭一怔,下意識就想要駁回去,話未出口,又咽了下去。他注視着許千山模糊的輪廓,扪心自問,的确是在眷戀那個生機勃勃的、充滿希望的夏天。但鄭旭的腦子裏是青春的幻影,許千山卻并不是。他是鮮活的、切實存在的。
鄭旭說:“我沒想着時光倒轉,我只是想同你在一起。”
許千山說:“沒有時光倒轉,我同過去就不一樣了,不能再變回十年前的許千山。那你還喜歡我什麽呢?”
他問得非常真誠,仿佛這真的是一個問題似的。鄭旭覺得無法理喻:“喜歡你什麽?許千山,我不喜歡你什麽,我喜歡你。我愛你。”
許千山笑了。他說:“我不太信。”
這句話像一枚釘子,突然就被鑿進鄭旭的心髒。他感覺胸口悶疼。鄭旭頂着那股疼痛咬牙開口,說:“會有結果的。許千山,再信我一次。”
許千山搖了搖頭。長久的沉默橫亘在沙發中間。屏幕無人操作,轉入節能模式,于是唯一的光源也黯淡了。許千山久坐在原地,像一尊石雕。鄭旭受不了這個。他不能讓許千山就這麽關掉他們之間的溝通。
鄭旭開始耍賴:“許千山,寵寵我呗。”
黑暗裏,許千山的身影微微一動。他望向鄭旭,聲音裏并沒有特別的情緒:“你要什麽?”
鄭旭說:“我想要我們的可能性。”
“可能性。”許千山重複了一遍。這是一個非常好的詞,也是一個非常難的詞。他搖頭道:“不行的,我做不到。二十歲的許千山可以給的,三十歲的許千山已經給不了了。”
鄭旭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許千山等待着鄭旭的回複。他知道鄭旭很擅長說服,他總是在自己的路上橫沖直撞。不過現在,許千山的思路更清晰了,不再是唯唯諾諾地聽,能夠跟鄭旭講得有來有回了。這樣的沖突像是吵架,又不是吵架,許千山有時确實是期待着這些沖突的,讓他覺得安全。
但是鄭旭沒有堅持。
鄭旭從剛才就一直想更多的方式去說服許千山、向許千山證明。可他咀嚼着許千山的這句話,忽然意識到,許千山說的是他“做不到”,而不是“不願意”。這個差別是很細微的,放在從前,鄭旭也許不會注意。但他畢竟也變化了。現在,鄭旭想要去體會的時候,是能夠體會一些細微的情緒的。鄭旭不常表現這一面,只有面對許千山的時候,他那些複雜的、聰明的部分,會簡化成一條草履蟲,纖毛因為些微的光亮而敏感地翕動。
他說:“那你別給了,換我問吧。許千山,你想要什麽?”
許千山一怔,不說話了。鄭旭将關注放在他身上,這件事忽然就有了變化。
許千山想要什麽呢?許千山看得很清楚,知道發生了什麽,也知道鄭旭是怎麽樣的。他和鄭旭,都在緩慢而不可逆轉地改變着:變好了一些,變壞了很多。他們很難再為了彼此而有意識地削減自我了。
現在,鄭旭把他能捧出來的都捧出來,他承諾一切美好,同時卻也飽含不确定。他問許千山,他想要按部就班的生活,還是離經叛道的嘗試?他想要遠離讓他傷心的人,還是原諒他深愛過的人?許千山把選擇抛給鄭旭時那樣得體自然,可選擇權回到他手上時,許千山反而無所适從。
落地窗外,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裏漏出來細細的一線,印在許千山的臉頰。他不期然想起了鄭旭那間地下室,十字型的窗棱同樣曾在他背後留下痕跡。室內室外,光與黑暗,兩條平行道,都通向無限可能。
鄭旭安靜地等待着。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