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鄭旭重逢許千山是在北大總裁班上。
那個總裁班,鄭旭本來沒想着去。他上學那會兒有個笑話,說上北大,北大繼續教育,錄清華,清華專科學校。這種鍍金的事情在他那兒一點兒意思也沒有,鄭旭不感興趣。但畢竟公司為着搭上人家的線,已經把錢交了。老總張未然說,這個錢都出了,鄭旭你不去就是浪費。再說,你覺得這總裁班沒意思,那倒是說說這輩子做過什麽有意思的事啊?鄭旭想想,是這個道理,就收拾收拾行李出發了。
第一節課上來就是學員們的自我介紹。這總裁班可能是邀請信沒發到位,來的總裁們跟鄭旭平時認識的那些不太一樣,一半是四十歲後半再往上的老幹部,一半是九零後的年輕人,中間一道天塹。鄭旭卡在這道天塹裏,跟小年輕沒共同話題,又擠不進老幹部的圈子,身份比較尴尬。他接了一大把名片,還沒能弄明白到底哪個文化公司是做音樂的哪個是做旅游的,又被旁邊一位無法目測年齡的健談阿姨拉住,聊了起來。
阿姨口音重,鄭旭聽了半天才聽明白,她家裏是做保健品起家的,本人不管事,拿個頭銜到處公費旅游。她說,原先這種班根本看不到年輕人,還是近些年才變的風向。網上的東西發展得快,年輕人跟得上。她問鄭旭,是不是搞互聯網商務的:“碧——碧兔西!”
鄭旭說自己做唱片公司,阿姨立刻拖長音哦了一聲:“娛樂圈!”
有圈嗎?鄭旭不知道。他運氣好,元老身份進的張未然的公司,走南闖北積下了家業,後面就沒怎麽幹過活了,偶爾給張未然和熟悉的音樂人搭線,更偶爾的時候回被張未然拖去給新人掌眼——後來也不掌了。唱得好不好無所謂,花個半年都能練個差不離的。關鍵是長得帥,有個性,受掌控,這樣的最容易火。張未然還想讓鄭旭給哪個新人當個制作人捧一捧,鄭旭總說想想,想想,一想想了好幾年,誰都沒看中。
旁邊來了個年輕人,拉着阿姨就開始熱情洋溢地自我介紹,事業吹得天花亂墜,整一個互聯網巨擘,鄭旭聽了一耳朵,感覺就是個騙融資的。他沒說話,看了眼表,還差五分鐘上課。
然後他擡起眼,就看到了許千山。
鄭旭不記得他跟許千山多久沒見了。五年、十年。都差不多。許千山的樣子似乎沒怎麽變。他還是留着利落的短發,眼鏡沒再戴了,上半身穿一件休閑款白襯衫,領口扣子開到第二顆,胸前口袋插一支纖細的純黑色鋼筆。
上課鈴響,許千山上了臺。他未語先笑,自我介紹是來幫總裁班的授課老師代課的。鄭旭旁邊的阿姨很給這位文秀的小老師面子,給他鼓掌,還認真記筆記。不過鄭旭一句話都沒聽。他坐在階梯教室最後一排,居高臨下打量着許千山的發型、衣着、與襯衫領口露出的小片肌膚,将這些跟記憶裏的逐一對比,好評價時光對待許千山是否嚴苛。
他們分了很久了,鄭旭不經常想起來許千山。這個人完全在鄭旭的生活圈子以外,一旦分手就再沒理由見面,連朋友都沒得做。
鄭旭頭一次見許千山時他在臺上駐唱,許千山坐在臺下。工作日的夜裏,酒吧裏人沒坐滿。吉他和鼓都懶洋洋的,鄭旭也唱不起勁兒,沒一會兒便跑神,留意到了吧臺邊的張未然。他身邊就是當時剛滿二十歲的許千山,渾身上下都透着象牙塔裏的青澀勁兒。
唱完兩首,張未然領着許千山上來,說這是你的歌迷。
那時候鄭旭在圈內已經小有名氣,同名氣一起水漲船高的還有他的清高氣性,就不稀罕歌迷。聽張未然這樣說,他張口便嗆他:“關我屁事?這底下坐的幾十位不都是歌迷啊。你看我理過誰?”
不像被嗆慣了的張未然,許千山明顯沒想到鄭旭态度這麽惡劣,一時怔在當場。鄭旭現在還能想起來他當時的樣子。許千山尴尬地抿着嘴唇,微微擡起頭,先看張未然,又看他,眼睛裏帶着一點兒不自覺的委屈。像一條毛發光滑順亮的家養名犬,落在豺狗群裏時茫然又無措。
張未然說許千山是他北大學弟。張未然想做一張有古典氣質的概念專輯,機緣巧合,把中文系的許千山請來寫詞。寫了幾首,張未然覺得不錯,問他要不要跟圈裏人聊聊。許千山說,一直喜歡醍醐樂隊,如果有可能,想跟他們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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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旭就是醍醐樂隊的主唱兼鍵盤。
許千山随身帶了幾首作品,一筆清秀的鋼筆字,寫在活頁本上。鄭旭收下了,其實沒有用。他的歌詞很好,像詩,應該做成民謠或者流行芭樂,但鄭旭挺瞧不起芭樂。他喜歡粗粝的,兇猛的,燥的。鄭旭也用不着別人的歌詞,他自己就能寫。話糙理不糙,唱新歌時能被半條街吹成工體文豪。
鄭旭對許千山的詞不感興趣,對這個人倒是有一些帶着惡意的窺探欲。許千山後來又來過幾次酒吧,張未然在的時候,他跟張未然坐在一起,張未然不在,他就獨自靠在樂隊旁邊的吧臺喝酒。許千山只喝啤酒,大概一杯半的量,只在鄭旭上場時點第二杯。鄭旭唱到下半夜時,會看到許千山手邊剩了半杯啤酒的杯子。
鄭旭知道許千山經常看自己。許千山總是單手托腮,專注看着他。但每次他回視,許千山都會逃開視線。大概是初遇時留下的印象太差,許千山怕他了。可鄭旭是什麽人啊?知道許千山害怕,鄭旭便刻意盯着他,不唱他自己的歌,專唱那些三句詞離不開髒字兒的,操天操地操社會,日/你日我日人生,唱得許千山難堪地低下頭去。
次數多了,張未然也看出了究竟。他來找鄭旭談話,說許千山這人不錯,你別針對人家。
鄭旭沒說話,視線瞟到吧臺:“針對什麽?他不是還來麽?”
“那是人家喜歡。”張未然無奈道,“千山真心喜歡你,還有醍醐。”
鄭旭當即就冷笑了一聲。
張未然知道他那個讨厭歌迷的怪癖,立刻改口:“看我面子,行不行?千山是我學弟,照顧,照顧一下。”
鄭旭确實得賣張未然這個面子。
鄭旭第一支樂隊叫在輪下,兩三年前紅紅火火,京城裏數得上名字,演出費比現在高。在輪下當時的賣點是神級吉他手和神經病主唱,結果他倆意見分歧,在輪下拆了,主唱鄭旭意氣出走,蹉跎了半年多,找了兩個新人貝斯和鼓組起來這個醍醐樂隊。直到如今他們都沒有合适的吉他手,臨時找朋友湊合,仨倆月一換,其中就換到張未然一次。
要鄭旭說,張未然水平真的一般,但品味很好。他牽線搞的東西雖說有些老滾看不慣,抛開成見只看作品質量,确實是過硬的。張未然活動多,忙,沒在醍醐留很久,倒是很欣賞這個神經病樂隊。鄭旭揭不開鍋的時候,是張未然出手幫忙找的這個酒吧駐唱的活兒。
鄭旭欠了張未然人情。張未然不開口就算了,現在人家都打招呼了,又不是什麽麻煩事兒,只是讓他幫忙照看一下許千山,鄭旭也就捏着鼻子應了。
下個周末許千山再來的時候,便發現自己的待遇變好了。鄭旭還是一眼一眼地掃他,但不再瞎唱了,就正正經經唱樂隊新排的情歌。鄭旭不憤怒了,周遭人都啧啧稱奇,許千山卻只覺得危險。鄭旭懶洋洋的視線像蘆葦,掃得他心頭焦躁,又不能言說。他抿着手裏那杯啤酒,不敢跟鄭旭對視,只覺得這場地悶得頭暈。
許千山悶得頭暈,不喝酒了,鄭旭就有意見了。他唱完他那一個小時,便下臺等在了酒吧門口,要把許千山截下來。
北京的夏天是燥熱的,白日裏陽光像殺死細菌一樣緩慢地殺死行人。只有到了夜裏,城市才重新活過來。街頭巷尾都是遛彎的情侶,被霓虹燈光照得面目模糊。鄭旭沒等多久就等到了許千山。
他早就觀察到了,只有鄭旭帶着醍醐樂隊唱全場的時候,許千山會跟全場。如果是鄭旭自己唱,許千山聽完他那個小時之後,也不會趁着別的歌手來調設備的時候走人。他會再留一首歌的時間。不管調試時間多長,不管唱什麽,他都會留一首歌的時間。實在是禮貌過頭了,鄭旭有時候真想慫恿下一支樂隊唱平克·弗洛伊德的《回響》。
鄭旭抽着煙,心裏估算着時間。十幾分鐘後,他從陰影裏站出來,把許千山截在來來往往的情侶人流間。
許千山明顯沒料到這出。他看到鄭旭向他走來,吓了一跳,左右張望着試圖找到鄭旭的目标。鄭旭越靠近,他越是僵硬得厲害。鄭旭能看出許千山害怕。不好意思,這剛好就是鄭旭對他感興趣的一個原因:你都這麽害怕了,怎麽非要來、非要留下呢?
鄭旭把胳膊随意地搭在許千山肩上。他在臺上吼出了一身薄汗,手臂上的汗水蹭在了許千山的白襯衫上。他感覺許千山肩膀輕微地一抖。鄭旭有點兒想笑。他又不打人,許千山這是自己吓自己嗎。
鄭旭摟着許千山往旁邊帶了兩步,離酒吧門遠了一點。他問許千山:“你怎麽不喝?”
許千山愣了片刻才意識到他在問什麽。他遲疑地開口:“今天……不是很舒服。”
“不舒服還來酒吧?”鄭旭真的笑了出來。許千山尴尬地抿緊了嘴唇。
這次不是鄭旭刻意給許千山難堪,實在是他本性難移,自然而然便開始揶揄。鄭旭拍了拍許千山的肩膀,後者受驚地一縮脖子,又馬上停下了,就那樣僵硬地梗在原地。
“怕我啊?”鄭旭說。
許千山趕緊搖頭:“不是……我就是,緊張。”
鄭旭看得出來。許千山說完喉結便是輕輕一顫。鄭旭勾起手肘,拿大拇指蹭了蹭,許千山下意識往後仰頭。昏黃路燈下,許千山的耳垂紅得像是血滴。
鄭旭心想,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