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春秋筆(4)
江移舟說這話的時候,錢老板正親自為幾人斟茶。聞言,雙手輕顫一下,些許熱茶濺到桌上。他輕放下還未倒完的茶,擡眼看向沈泊如,低聲道:“這裏說話不方便。幾位...幾位随我來吧,見了小女,就清楚了。”
錢走在前面帶路,他們過了垂花門,再往前,便有個抄手游廊。游廊的一側是個池塘,池水淺碧,映射天光。柔柔水草間,還有幾尾錦鯉互相追逐着。
錢小姐的閨房便在池塘的西側。錢老板推開緊閉的屋門,踏進去,先喚了一聲:“萍萍。”
并沒有人應答。
沈泊如看見,小小的房間裏挂滿了淺碧色的紗簾,模模糊糊地透出一位女子的身影。
她端坐在書案前,右手握了一根筆,看樣子像是在作畫。但是她脖子上空蕩蕩的,并沒有頭。
錢老板眼圈發紅,他轉過頭不忍在看,痛惜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事情,人丢掉腦袋之後還能活。只是不能吃喝,看不見也聽不見,不知道還能堅持幾天。”
江移舟問道:“錢小姐的頭,丢了多長時間,什麽時間丢的?”
錢老板回憶道:“三天前的夜裏。那天因為奉先寺的和尚邀請萍萍去給他們畫什麽壁畫,我也跟着去了。奉先寺距離城中遠,回來時天色已經大黑......”
錢老板說着,卻皺起眉頭,額上冒出岑岑冷汗,臉也漲紅了,整個人長大了嘴,喉嚨裏發出“嗬嗬”聲響,劇烈地喘着粗氣。像是有什麽東西正狠狠掐着他的脖子,阻止他繼續往下說。
錢老板雙眼大睜,看着自己一雙手抖如糠篩,不受控制地緩慢地擡起了起來,猛地扣住脖子。十指青筋暴露,力氣大得要掐死自己。
三寶被這突如其開的變故吓得目瞪口呆,她捂住嘴巴,駭然道:“怎麽...怎麽回事?”
“是魇鎮!”沈泊如反應極快,他右手捏訣,一道細細水流缭繞指間,對着錢老板的脖頸輕輕一點。
錢老板被那道水流打到,雙手瞬間恢複知覺。他痛呼一聲,趕緊松開自己,脫力一般跌倒在地。
魇鎮,厭勝術的一種,屬于十分惡毒的詛咒。施術者往往将咒文下在不起眼的小物件上,比如一根頭發,一片紙屑,讓受害者帶在身上。它一般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發作,殺人無形。
水流消散,一個很小很小的東西自錢老板頭上飄落下來。沈泊如伸出右手,掌心接住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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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毛筆上的狼毫。
沈泊如撚起右手手心中的狼毫,他看見狼毫尖上沾着一點點未洗淨的墨,揉了揉它,問道:“三天前,你們去奉先寺的時候,有沒有人在你們面前畫畫寫字?”
錢老板從地上爬起來,經此一事,他回答起來也小心了許多:“有。古壁畫着急完工,洛陽城不少畫師都參與了此事,沒日沒夜地在寺廟中作畫。”他知曉沈泊如的意思,忙道:“仙師,不可能是那些畫師,他們好些是我們父女的舊相識,不會害我們。”
江移舟一手摸着下巴,眼中滿是思索,道:“我們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如果是一般的兇惡妖怪,偷人腦袋無非是自己吃掉了事,人的性命也不會留下。而那對采頭大盜說的是暫借頭顱,不傷丢頭人的命,他們借這些頭顱做什麽?”
“我曾看過本古籍,說一大戶人家的小姐嫌棄自己樣貌醜陋,花重金請了鬼仙,讓鬼仙給她換上了一個美貌頭顱。有沒有這種可能,南宮東方兩個大盜,也在私下裏做這種換頭的買賣?”
錢老板道:“這幾天我派人在城中留意了,并未發現有女子頂着萍萍的頭。”
沈泊如唇邊浮現一抹微笑:“如此,就讓我們來看一看,錢老板回來的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事情吧。”
他說完,對手中那根白色狼毫輕吹口氣。輕飄飄的狼毫在半空中打着轉,忽而散成了千萬塵埃。
此刻,光線突然消失,這個屋子裏剎那陷入黑暗。
錢老板覺得自己像是被關進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盒子裏,他什麽都看不見,慌張道:“仙師...仙師?!”
“噓。”沈泊如笑道:“不要說話。”
錢老板忙閉上了嘴。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黑暗中,傳來了一陣噠噠馬蹄聲。兩輛馬車從遠及近駛來,上面各自挂了一盞橘色小燈,随着馬車前行而搖晃不已。
三天前的場景。
當時,錢老爺坐在前面那一輛馬車裏。大概是累了的緣故,他頭靠在車廂一側,眯着眼,一副要睡着了的樣子。
他的女兒錢萍萍坐在後面那一輛馬車中。她穿着淺碧色的薄衫,白淨的手指将窗子推開一條細縫,偷偷向外張望。
她的确是一個美人。
馬車行駛到一個岔路口,猛地停了下來。半醒半睡的錢老板身子前傾,險些被磕到腦袋。他驚醒過來,扶正頭上帽子,高聲問道:“怎麽回事!”
馬夫答道:“老爺,咱們的馬突然不走了!”馬夫也是個老實人,擔心錢老爺發火,揚起鞭子,用力抽了幾下馬臀,呵斥幾聲:“快走,駕!”
馬嘶鳴幾聲,極力甩了甩頭上缰繩,原地踏了幾步。
馬夫見狀,也覺出不對勁。他急忙跳下車,對車中的錢老爺說道:“老爺,咱們家的馬一向聽話,平常不會這個樣子。許是附近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它們才不願意走。您與小姐還是先下來,咱們一起去旁邊避一避,讓那東西先過去。”
錢老爺細想一番,擡手撩開車簾子,回頭喊道:“萍萍,先下來吧。”
錢萍萍聞言,慢慢放下窗子。她一手斂起裙擺,剛剛走出馬車,還沒落地的時候,暗地裏卻傳來一陣輕輕笑聲。
聲音越來越近,但瞧不見發出這聲音的人在哪裏。而且這笑聲的聲調還逐漸提高,由稚嫩童音變為人類不可能發出的尖利聲音,像是兩塊冷鐵在互相摩擦着,刺得人耳朵漲痛。
雖是幻境,沈泊如三人仍感覺到了笑聲中的那股毛骨悚然的冷意。三寶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往沈泊如身邊縮了縮。
兩個孩子,進入了他們的視線。
一名紅衣女孩和一名綠衣男孩。女孩子手上拿着根拐杖,男孩手上則握着一根竹竿子。他們每走一步,就要用這些東西探一探路。
馬夫看見他們的面容,雙眼瞪得直要脫出眼眶。他駭叫一聲,癱倒在地,手腳并用地向後爬。
這兩個孩子的臉,如同被風化了的石像,皆是大小不一的劃痕傷疤。他們的眼睛早已看不出形,血肉模糊地,鼻子也塌了下去,露着一小段白花花的鼻梁骨。
他們滿是傷痕的紅唇一張一合,對錢家衆人笑道:“葡萄酒,金叵羅,吳姬十五細馬馱。莫吹羌笛驚鄰裏,不用琵琶喧洞房,芙蓉帳底奈君何。”
錢老爺大驚失色,他什麽都顧不上了,跑向目瞪口呆的女兒錢萍萍,拉起她飛奔而逃。
兩個孩子只是笑嘻嘻地瞧着他們,也不忙着追趕。那個紅衣服的女孩用拐杖一敲地面,震起無數細小塵埃。
大風忽起,馬匹嘶鳴,燈燭劇烈搖晃起來,如漫漫細雨般的白霧,包圍了手足無措的錢家父女兩人。
江移舟蹙眉:“這是...通道?要通向哪裏?”
沈泊如道:“只是個簡單的小通道,通不了天界黃泉。不過能将人瞬間帶去其它地方,效果類似于縮地成寸這樣的小法術。”
幻境中的錢家父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在大霧中胡亂跑着。不久,濃霧散去,他們身邊的景物驟然大變,從洛陽城的街道,變成了無際的曠野。
地面是晚霞那般燦爛火紅的顏色,腳下煙霧絲縷飄過,宛如天邊流雲。
許許多多石像圍在錢家父女的周圍,這些石像有男有女,姿勢或垂手站立或鼓樂舞蹈,其中有幾個女子石像穿着曳地絲裙,身披淺綠披帛,做出反彈琵琶的妙曼姿勢,格外引人注意。
這些石像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沒有頭。
錢萍萍被吓慌了神,哆哆嗦嗦地睡不出話。她害怕極了,一個勁兒往父親錢老板的身後躲。
兩個孩子的身影,出現在兩人面前。女孩子拄着她的拐杖,笑道:“我叫南宮翠花,你也可以叫我阿翠。你放心,我不會傷你性命,只是想暫借你的頭用一用。”
錢萍萍可不信這鬼話,父女倆見兩個孩子步步逼近,瑟縮地後退。
男孩子臉上露出不耐煩神情,也沒看清他用的什麽方法,一下子取下了錢萍萍的頭。
錢萍萍的身子還在後退,她的頭被男孩子拿在手裏,一雙眼看向錢老爺,急切喊道:“阿爹!”
錢老板見了這種情景,吓得白眼一翻,頃刻昏厥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裏面兩個鬼孩子念的詩句是兩首詩拼湊在一起的,前面是李白的《對酒》,後面是喬知之的《倡女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