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洛水石(8)
江移舟與三寶守在河伯廟裏,周圍很靜,一絲風聲都沒有。河伯神像兩側的燈燭閃躍着柔和光芒,有二三飛蛾圍在燈火邊上撲翅膀。
張季朋端着一碟雞血走進門來,他呆笑着跨過門檻,走到大舅哥的身前。他步子邁得很慢,弓着身,如同年過古稀的老者。坐在廟宇各處村民也都站起身,聚向張季朋身後。不知道是不是久坐腿麻的緣故,幾名村民腳下無力,看他們的樣子,還以為他們踩在棉花上。
三寶被村民們笨拙的模樣逗笑,她悄悄對江移舟道:“我看他們就像剛從地裏爬出來的死人,樣子像極了晏姑娘。”
江移舟道:“你這話可以再說大聲點,看看那些村民打不打你。”
三寶翻翻白眼。
張季朋端着瓷碟的手向下斜傾,看起來是要将雞血灑在大舅哥身上,但他突然停下動作,看向江移舟和三寶,茫茫然問道:“另一位仙長怎麽還沒有回來?”
三寶悚然道:“你說什麽?”
之前沈泊如布下幻境,張季朋應當看不見沈泊如離開,他應該問:“另一位仙長去哪了?”而不是“為什麽還沒回來”。
江移舟站起身,前跨一步,右手長丨槍乍現。他擋在三寶身前,銀白的槍尖指向張季朋,揚起下巴瞧着張季朋,對三寶沉聲道:“退後。”
張季朋的眼神瞬間變得清明,手一翻,碟子中的雞血盡數灑在地上:“江移舟,說起來咱們也是老鄉,何必動刀動槍的?”
他說着,額頭處緩緩裂開一道縫隙。縫隙越來越大,像張被用力撕開的紙片。一個黑黢黢的人影從中掙脫出來,只剩薄薄一層人皮落在黑影腳邊。
三寶目瞪口呆,這一連串的動作,着實讓她聯想到了正在蛻皮的蟬。她張了張嘴,望向江移舟,指着那個黑影說道:“姓江的,這...這是你老鄉?”
江移舟道:“我不承認的,這是魇妖,與我不是一路貨色。”
魇妖道:“這有什麽不好承認的,大家一同誕生在歸墟,還做了幾百年鄰居,怎麽能不顧念舊情?小白蓮你見色忘友,就知道屁颠颠追着沈泊如跑。你可別忘了,沈泊如當年是怎麽證道的,他可是差點将你也殺了。”
證道,每一位先天神祇誕生時,都要證明自己有當神仙的本事。沈泊如證道的方式,是斬殺十萬魇妖。
天界視歸墟視為大兇之地,從中深淵中誕生的東西,不管是什麽,都歸于魔物,都不允許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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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江移舟一直都記得。
在江移舟還是芽的時候,他就發現歸墟深淵裏來了一個年歲不大的男孩子。男孩子是個才誕生不久的小神仙。小神仙拿了一把跟他同長的刀,臉上明明是害怕的樣子,刀鋒卻依然砍向那些魇妖。
等解決完一波,小神仙會抱着他的刀,躲在角落裏嗚嗚咽咽地哭。
歸墟深淵裏沒有人陪小神仙說話,等到他哭夠了,就會拖起那把長刀,繼續向深處走。
江移舟忽然想抱一抱這個小神仙,告訴他,沒有什麽好哭的。
後來,小神仙長大了,也不哭了,整個人都變得安安靜靜的。那時候江移舟就在想,等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帶着神仙去歸墟之外的地方轉一轉,帶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黑色之外,還有其它的色彩。
那樣的話,說不定神仙會對自己笑一笑。
彼時江移舟還沒有名字,他知道神仙叫做沈泊如,腦子裏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移舟泊煙渚”這半句詩。
他不知道這半句詩是什麽意思,只因為“移舟”距離那個“泊”字比較近,就取了它當名字。
他只是很想親近他。
這樣過了很長時間,沈泊如發現了江移舟。他走了過去,一手撫上了他的葉片莖杆,似要折斷。
江移舟知道天界的那些狗屁規矩,他生于歸墟深淵,自然也是個“可惡魔頭”,不能活的。他一個緊張,瞬間開花了。
沈泊如愣了片刻,笑了起來。
這是江移舟第一次看見沈泊如笑。
這一記,就是好多年,不曾忘卻。
江移舟回過神,他注視魇妖,輕笑道:“要打就打,咱們不是一路貨色,沒什麽好說的。”
話音未落,幾個魇妖破開村民們的身體,鑽了出來。
魇妖手指捏了個圈,抵至唇邊吹響。随着這哨聲,他們腳下的發出“簌簌”響動,許許多多的淺灰身影,從他們腳下鑽了出來。
魇妖是一種很難對付的妖怪。沒有實質化的身體,可以無限變化出數個分丨身,只要有一個活着,便可以變為數個。
這些魇妖猙獰的影子落在地上,扭曲地如同地底鑽出來的惡鬼。它們伸着手爪,仿佛想把江移舟和三寶拖入無盡的深淵。
江移舟握着他的槍,對準為首魇妖的頭頂劈去。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個動作,卻如淩日虹霓。
鋒利的槍刃輕易刺穿魇妖的身體,但卻像擊中了空氣,毫無作用。
魇妖卻越聚越多,它們大孔吼一聲。黑色光芒霎時沖天躍起,化為數把丈餘長的光刃,道道如雷霆暴雨,急急從九天灑落。
江移舟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三寶。同時左手捏訣,手指間真氣氤氲,似靈蛇纏繞。又屈指一彈,千縷銀光動如絲線,縱橫交織,瞬時化作一堵氣牆,擋在背後。
無數黑刃擊打氣牆,恰如珠落玉盤,芙蓉泣露,泠泠響聲不絕。
魇妖越發多了,它們一個複制一個,不多時就将河伯廟圍了個水洩不通。
混亂中,江移舟的心髒跳得極快,好像随時随地都可能停止一樣,意識也有些昏沉。他知道這不是什麽好兆頭,應該立即停下來歇一歇。
可是他又不能停。
江移舟忽然道:“三寶,你之前不是問過我,神君怎麽看上我的嗎?我這就告訴你答案。”
三寶道:“怎麽?”
“我與神君相遇在歸墟。”江移舟道:“當時我還沒個人形,神君伸手一摸我,哎呦那叫個舒服。我一緊張就沒把持住,對着他開花了。”他強提精神,爽朗笑道:“然後啊,神君驚嘆于我的盛世美顏,對我一見鐘情。”
三寶:“......都什麽時候了,我信了你的邪。”
江移舟頓了頓:“我這杆槍,叫做暮辭。”
朝生,暮辭。
無論過去多久,我都會記得我與你的朝朝暮暮。
三寶不知道江移舟為什麽會說這事,安靜地聽着。
江移舟沉聲道:“等下我開一條路出來,你飛出去告訴阿沈,要是我......”
江移舟想要說那個“死”字,但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死”這個字實在太沉重,他不敢說,不敢想自己死之後會是什麽光景,更不敢想沒了自己之後沈泊如會是什麽樣子。
沈泊如會不會像小時候那樣,抱着他的刀躲到角落裏哭?
如世上沒有江移舟,再也沒有人可以抱着沈泊如,對他說別哭啦。
江移舟冒着“生命危險”追了沈泊如許久,前前後後加起來一共被拒五十八次,終于成功。
不甘心,也舍不得。
他真的,很喜歡他。
暮辭的寒光映入江移舟的眼眸,似燃起兩簇冷焰:“你告訴阿沈,我江移舟就是塊爛石頭,這條命又臭又硬,只有他能拿走!”
暮辭隔開一衆魇妖,開出一條極狹窄的通道。江移舟雙手握在槍杆上,額頭上青筋顯露,大聲道:“三寶,走!不要回頭!”
三寶見狀,急得紅了眼眶,卻也沒有辦法。她看了一眼江移舟,化作一只羽燕,破空而去。
路上數只魇妖攔路,她看着那一只只醜陋的怪物,心中害怕到了極點,卻忍耐着沒有停歇,沒有回頭。
三寶知道自己無論自己多麽害怕,多麽疲倦,都不能停下來。
她也是位神仙。
三寶咬着牙極速震動雙翼,快得如同一道閃電,倏爾自衆多魇妖間穿過,一頭紮進漳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