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鳳鎖簫屏空冷暖
康熙六年六月,索尼病逝。
壽康宮中,鎏金琺琅鼎裏百合香袅袅騰騰,宮燈裏的燭淚一滴滴落在水磨青磚地上,太皇太後一襲赭色錦團繡鳳錦緞,端坐在高位,正與殿下拱立的鳌拜沉重交談着。
“鳌卿家,索尼的事……”太皇太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她頓了頓,顯然是在努力調整着難以掩蓋的悲傷情緒,“唉,哀家其實早就心裏有數,想必鳌卿家亦是。”
“太皇太後,索尼大人已去,望太皇太後不要過于傷懷。只是,微臣确是不明白您所指何事?”鳌拜恭敬垂首,謹慎答之。
“鳌卿家,哀家也不妨對你直言,索尼一去,皇上年紀尚幼,處理政事經驗尚缺,這首輔大臣一位,斷然不可一日空缺。先帝曾有诏雲:‘特命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鳌拜為輔臣’,在哀家看來,蘇克薩哈過于自私圓滑,恐不可勝任,遏必隆則懦弱陰鸷,多處于自保狀态,大任斷不可托付于此人。唯獨你鳌大人,這些年來,忠心耿耿,功勳卓著,為我大清社稷,立下了汗馬功勞。依哀家的意思,不日便可宣布,由你繼任首輔大臣一職,鳌卿家以為如何?”太皇太後向來對鳌拜青眼有加,此番索尼一死,更欲将大任委之。
“微臣惶恐,太皇太後聖見,鳌拜何德何能擔此重任。論為人處世,鳌拜落于蘇克薩哈大人之下,論朝中勢力,遏必隆大人勝過微臣百倍。再者,先帝诏書中四位輔臣排位有先後之分,自當遵照先帝之意,由蘇克薩哈大人擔任,臣自當鞠躬盡瘁協助,輔佐皇上。”鳌謙恭拜答。
“鳌大人說的不無道理,只是這首輔大臣之位,關系到我大清命運福祚,哀家是省之又省才作此決定。鳌卿家忠心可鑒日月,處事謹慎果斷,精幹有為,首輔之位,非君莫屬。鳌卿家斷不可再作推辭。”太皇太後陡然語氣堅定。
“既然鳌拜有幸得到太皇太後如此厚愛,臣自當盡心盡力,死而後已。”鳌拜跪地,低首重叩。
“鳌大人請起,皇上年幼,以後就拜托大人多多提點。”太皇太後颔首道。
“臣謹遵太皇太後懿旨。”鳌拜再次叩首。
夜色如墨,軍帳外火把通明,巡邏的軍士整齊有素地來回巡視着。
只聽營外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朝大帳奔來。旋而,一兵士緊急下馬,疾步入賬。
“報……禀告鳌将軍,與土爾扈特族于楞格河激戰得勝,捕獲女将一名!”兵士拜跪于大帳內。
“女将?是何身份?”鳌将軍原本側身于帳內拭劍,聽此消息,忙轉過身。
“還未查明。小的這就去查。”兵士正欲退下。
“慢着。敵軍女将現安置何處?”鳌将軍叫住他。
“現捆綁于……捆綁于秦副将賬內……”兵士低聲回道。
“大膽!未得本将軍同意,你們這樣擅作主張,該當何罪!”鳌将軍猛地收劍,厲聲說道。
“小的該死……只是秦副将……”兵士一陣嗫嚅。
“下去下去!”鳌将軍一掀賬子,便動身趕往秦曠大帳。
方才鳌将軍身邊的另一員副将見此,走至兵士跟前,“你們是怎麽辦事的?還未查明俘虜身份,就将之交于秦曠手中……這萬一……還不滾下去。”
“是是是……”兵士吓得屁滾尿流,撒腿便撤。
曹副将亦出了大賬,跟随鳌将軍到秦曠賬外。
“鳌将軍……請留步……秦副将交待了,不許任何人打擾他的雅興。”賬前一兵士阻攔在鳌将軍和曹副将跟前。
“大膽!秦曠這個小小的副将,也敢阻攔鳌浪鳌大将軍!你們是不想活了!”另一員副将怒斥着便用佩刀打掉了兵士阻攔的武器。兵士連忙跪地求饒,直說是秦副将交待的,說是有人膽敢闖入,格殺勿論。
鳌浪一腳踹飛了跪在跟前的兵士,大刀一掀賬簾,大步跨入。
“住手!”鳌浪吼道。
容若與榭兒漫步着穿過蒹葭地,行至一山下小村中,只見村前枕着一條碧澈的小河,村中房廬皆被綠樹繁花,各家房頂炊煙袅袅。婦人召喚貪玩孩童的呼喊聲、廚房剁菜燒飯的熱鬧聲、以及群鳥歸巢群畜歸圈的嘈雜聲,糅合成這片世外桃源般的黃昏,才有了人間煙火的氣息。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榭兒見此畫面恰與古人詩中暗合,不禁感慨道。
“表妹也向往這般平淡寧靜,卻世俗兩忘的生活麽?”容若深情地凝視着榭兒,此時榭兒即使不回答,容若也知道答案。
“表哥,再桃花源也要‘設酒殺雞作食’的呀。我好餓了。”榭兒嘟着嘴道。
“那我們到村中找個地方吃頓便飯吧。”容若心疼地拉過她的手輕撫着。
“嗯。就聽表哥的!那我們快走吧。”榭兒拉着容若便跑入村內。
但見村中各戶門前皆挂滿了金燦燦的玉米,火紅的幹辣椒串滿了檐梁,映着紅彤彤的春聯和缤紛的年畫,襯着屋前亭亭如蓋、青翠欲滴的桑樹,好不熱鬧。
榭兒正趴在一人高的籬笆外探頭望着,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樣,容若見狀,拍了她的肩膀,問道:“看什麽呢?又在打什麽壞算盤……”
“噓,我這小九九,竟然被你看出了。”榭兒嘟囔道。
“嗯?”容若并不明白她話中之意,牽着她就欲離開。
“表哥!我改主意了!”榭兒甩開容若的手,“都走了這麽久了,哪有地方可以吃飯啊。小村子不比京城,哪有什麽館子可以飽食。表哥,我想吃鵝!”
“吃鵝……如今卻上哪兒去給你弄鵝吃……”容若一陣為難。
“這個好辦,表哥你看,方才我趴着籬笆的人家裏,養了好多好多白白胖胖的肥鵝啊!滿地亂跑的肥肥的鵝啊!”榭兒激動得手舞足蹈着。
容若望了望這戶養鵝的人家,見籬笆上的柴門緊鎖,似乎這家人還沒回來,便對榭兒道:“那好,等這戶人家的主人回來了,咱給他們買幾只,回去燒着吃。”
“表哥……”榭兒一陣忸怩,撇嘴道,“還等什麽,趁他們如今沒人,咱們翻進去偷一只呗!”
“不成!”容若堅定道。
“表哥……”榭兒見容若如此正色,便佯作生氣,轉身不語。
容若見榭兒突然默不說話,心裏一陣糾葛,我容若堂堂明府大公子,卻來村中百姓家裏偷鵝,這……但他轉念一想,表妹與自己相處的日子着實無多,只要她能開心,他便什麽也不在乎了。
“表妹,快跟上來!”容若忽而一個躍步,率先翻進了籬笆內,正向榭兒招手。
“好啊!表哥!你又耍我!”榭兒嗔怪着,便也扶着容若的手翻了進去。
正當榭兒興奮之時,眼角餘光瞥見了一雙惡狠狠的厲目,難掩驚詫嚷道,“啊!是頭大黃!”
原來是一只碩大的黃狗正流着哈喇子,朝着他們這些不速之客兇惡地喘着粗氣,只見它腳下一撥,順勢撲了上來。
“表哥救命啊!大黃追上來了!”榭兒驚慌地抱頭鼠竄。
“表妹莫怕!”容若一個側身擋在了前面,一腳飛去,踹了黃狗滾了幾翻。只是那黃狗卻不好惹,撒腿又一個躍撲,狠吠着朝容若身上咬去。
榭兒見狀,竟吓得哭了起來。容若聽聞,忙轉頭安慰道:“表妹,你快抓鵝,得手了咱們好跑,快!”
榭兒此刻已然慌亂得不知所措,聽見容若的話語仿佛得了軍令,蒙頭就抓了一只鵝,拔腿就跑到了容若身後,驚喘着叫道:“得,得手了。表哥……”
容若聞聲,忙抱起表妹,一個躍起,跳出籬笆之外,推搡着榭兒,高聲道,“表妹快跑,村口在那邊。”
榭兒雙手緊緊地抱着肥鵝,一個踉跄,便像離弦的箭一樣朝着村口飛奔了出去。見榭兒跑遠,容若方從腰間掏出一塊銀錠,抛進籬笆內,才追着榭兒奔去。
那頭肥鵝在榭兒懷中搖晃着腦袋,不時發出噪雜的叫聲,看樣子亦是受驚不小,榭兒跑得滿頭大汗,衣衫不整,卻唬得停不下腳。
容若一直緊步跟在榭兒身後保護着她,此時望着她那狼狽逃竄的背影,不覺笑出了聲。
兩人跑回竹林,暮色已然很深了。
“唉……我跑不動了……再也跑不動了,讓大黃咬死我吧,我也再不跑了……”榭兒累得随地一歪,上氣不接下氣。
“大黃追不上來了,歇息會罷。”容若方疾步迎上前來,亦是大氣喘喘。
“啊!好痛!”那只肥鵝趁機猛咬了一口,疼得她兀自撒開了手,肥鵝扭着身子,探着長頸,亂叫着翻出她的懷抱,竟一徑兒逃走了。
榭兒又怒又惱,又急又痛,一時氣息難遏,竟哇地大哭起來。
“怎麽了怎麽了?表妹,我看看,咬得嚴重不嚴重。”容若忙拉起榭兒的手。
“跑了……”榭兒功虧一篑,禁不住委屈地哭了起來。
“沒事沒事,表哥上集市給你買,買一百只,一千只,一萬只……”容若聽聞,心底難忍一笑,卻柔聲安慰起來。
“不是的,表哥,我不要千只萬只。千只萬只都不如那一只,只因那只鵝是表哥千辛萬苦逃過大黃才得來的,我都沒想着吃它,我倒想好好養着……”榭兒一急,說着喘着,幾乎聽不清她說了些什麽。
“好好……都聽你的。只是表妹手腕上的烏青……”容若望着榭兒左手腕上的烏青,一陣心疼,直握在手裏撫着。
“我不疼了。表哥,咱們快回去吧,天黑了……”榭兒禁不住容若那副柔目,又覺四周已然夜沉,便掙脫開手,喃喃道。
禦書房內,康熙正專注地看着奏章。皇上的貼身老太監李公公端着茶盤,斂着小步,正想從步入殿內,方被叫住。
“李公公,我來吧。”李公公聞聲轉頭一看,忙唬得跪了下去。
“皇後娘娘吉祥……老奴不知皇後娘娘駕到……”李公公跪拜道。
“噓,下去吧。”皇後讓一旁宮婢接過茶盤,李公公便低頭退了下去。
皇後讓丫頭太監在禦書房門外候着,親自端了茶盤緩步行至皇上身旁。她滿眼深情地望着專注于政事的皇上,笑意漸漸地在臉上蕩開。
“茶!”皇上頭也不擡便伸出手去,不料正撞在了皇後娘娘端着的茶盤上,“砰”的一聲,茶杯摔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候在殿外的李公公聽聞連忙跑進殿上,跪着收拾起碎片。
“啊!該死的奴才!”皇上顯然被茶水燙傷了手,他從龍椅上跳起身來,甩着發紅的手罵道。
“臣妾該死,臣妾該死。”皇後見此早是驚了,忙跪了下去,連聲賠罪。
皇上一聽,忙扶起跪在地上的皇後,拉起她的手,微有歉意道:“皇後,朕不是罵你,朕以為是小太監失了手。快起來吧。”
“謝皇上。”皇後一手斂着裙子,一手在皇上的攙扶下起了身。
“皇後,近來身體可好?索大人已去,皇後也不必太傷懷了,哀能傷身,朕會待你比以往更好。”皇上輕擦着皇後臉上的淚水,愛憐地望着她。
索尼病逝那日,赫舍裏皇後在後宮亦是一病不起,數日不見,甚是消瘦。
康熙四年,赫舍裏被皇室所聘,行了納彩,祭告天地、太廟、社稷。之後行了大征禮,康熙皇帝進入太和殿觀看冊立孝誠皇後的封冊和金印。他把兩件皇後的象征物交給欽派使臣,使臣手捧冊寶,衆侍臣尾随其後,送到後邸。皇後接到這兩件象征物,行了跪叩禮之後,乘轎到皇宮。随後皇後詣太皇太後、皇太後宮,行朝見禮。大婚禮成,頒诏天下,正式冊封為皇後。
兩年以來,康熙皇上與赫舍裏皇後雖相敬如賓,兩人之間卻一直仿佛隔着一層什麽,感情不再深入,僅停留在外人所看到的“恩愛”。赫舍裏皇後深愛着眼前的這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她卻并不了解,他如此年輕的外表下,卻有着一顆異常深沉的心,她不知道,也猜不透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已然是天下之主,眼眸裏卻一直隐着一股說不清的憂慮和哀愁。他對她笑的時候,她感受不到他的開心,他對着她愁的時候,她能真真地刺骨疼痛。她雖貴為皇後,一人之下,掌管着六宮,卻仍舊感覺寂寞孤獨。她雖能站在他的身旁,甚至親密地挽着在禦花園裏閑談,卻仿佛離那個男人的心愈來愈遠了。
他,愛她麽?至少,曾經愛過那麽一點麽?她不知道。
“謝皇上關心,臣妾身體已然恢複。只是皇上日理萬機,*心蒼生百姓,臣妾甚是擔憂,便擅自為皇上奉茶來了。卻不想燙傷了皇上,都怪臣妾手腳毛躁……”皇後一字一板地回答着,卻不知眼前的這個男人,已然走神,雖拉着她的手,眼神卻徑直繞過了她,停泊在了更遠的地方。
“皇上,皇上……”皇後見皇上并不答話,忙輕聲喚着。
“啊?既然皇後已經沒別的事了,朕便繼續批閱奏章。翠環,扶皇後回宮歇着。”皇上遽然放開赫舍裏的手,轉身回到龍椅上坐下,又批閱起了奏折。
“是。皇上。”翠環忙迎了上來扶着皇後。
“臣妾告退。”皇後輕嘆了一口氣,在翠環的攙扶下退出了禦書房。
從禦書房走出,怔然出神間,皇後步經沁芳亭,眼見滿亭的牡丹開得錦浪叢生。亭前端立着兩個明豔的少女,正一言一語鬥花,熱熱鬧鬧地竟十分有趣。
“姊姊,若用數字來算,這牡丹可有一撚紅、二喬、三變賽玉、四旋、五彩雲、七蕊、八寶香、九萼紅、十樣錦。”那個溫婉寧和的女子喜道。
“呵呵,若把顏色配它,竟比錦緞繁複些。有脂紅、豆綠、夜光白、朱砂紅、白素素、晨紅、潑墨紫、禦衣黃、芙蓉白等等。”另一個靜穆含暧、明眸善語的女子欣然接道。
“若把風光配它,更有淩花曉翠、彩雲映日、藍海碧波、青山卧雪、玉樓春雪、花紅疊翠哩。”那溫婉女子又接道。
皇後看着聽着,愈發喜歡,只覺二人心思玲珑、姿容又佳,不禁迎上前去,端矜一笑道,“若比美人,這牡丹還有西施、昭君出塞、楊妃醉酒、嫦娥奔月、二喬、文公紅、飛燕紅妝、少女妝、淑女妝、楊妃出浴、洛神、觀音面、綠珠墜玉等雅名兒。”
二女子晃神回眸,見是皇後,忙從容欠身,福了一福,請安道,“給皇後娘娘請安。”
“起身吧。”皇後一手拉過一個,鳳目細細端詳罷了,不由誇贊道,“一個溫婉如水,一個瑩潤如冰。好,真好。你們叫什麽名兒?”
“回皇後娘娘,嫔妾叫靜宜,這位是嫔妾的妹妹,名叫溫宜。”女子答道。
“原來已然冊封,這廂是什麽品級?”皇後明了,方問道。
“回皇後娘娘,嫔妾是從六品才人,妹妹是從六品美人。”靜才人答道。
“靜才人,溫美人,姊妹二人,皆是宮妝豔絕的妹妹呵。”皇後喜道,“若是得空,且随本宮逛逛園子,也好多認識認識這滿園的花草。”
“承蒙皇後娘娘擡愛,自當盡心。”姊妹對視一哂,欣然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