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蒹葭蒼蒼
梨雨紛紛揚揚地落着,像是江南斷了線的雨,總是下不完的水意,花做的雨幕将天地都靜谧凝固,也把人隔絕在空靈的回憶裏,逃不出來,走不出去。
春光旖旎,連夕陽染就的雲霞,都沾滿了明媚的氣息。
“表妹,是你在閣樓上麽?”容若負手立于樓底輕喚。
梯階上遂傳來一陣陣木板咯吱咯吱的聲響,一襲鵝黃淡色的裙裾飄然入眼,俏生生的靈動之意,小梨忍着難言的笑意,欲下不下地立在樓梯上,歪着腦袋,直瞅着容若抿嘴。
夕陽的餘晖,将她皎潔的側臉打磨成一樹梨花,夭夭綻放,獨占春光。
小梨原與容若約好了今日一道出門逛去,容若卻因與明珠談話耽擱了,便讓汀茗送去小箋一封,讓她先等着。
待容若趕來時,卻見小梨藏在閣樓上,久久不下樓來,此時卻只顧朝他笑着,笑得那般開懷靈動,卻總是不言不語,眉目含情。
容若一時摸不着頭腦,心中一急,忙上前癡癡握住她的一雙柔荑,頓覺清香細膩。
小梨一怔,雙頰微微緋紅,羞顏依依,他看有些入迷,正待訴盡相思時,表妹卻嗔然一轉,側過臉去,假意責備道,“休說托辭,竟無端誤了約期!”
容若心中頓急,忙道,“何曾誤期爽約,寄與表妹小箋紅字,已然延了時辰。”
“箋書直恁無憑據!”小梨佯作氣怒,輕甩開容若緊握的手。
見表妹生氣,容若胸中波濤暗湧,卻頓時慌亂着急地一霎臉紅無措,只是怔怔立在那裏,一副癡傻模樣。
小梨忍不住撲哧一笑,随即嬌嗔迎上前來,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尖,俏皮笑道,“表哥,如此春光須沉醉呵,莫待落花無從惜。”
說罷,容若遽然胸中一蕩,這莫不是她的曲款心事?莫不是“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之意?
小梨見他柔目盈盈,方覺察到一時嘴快,霎時緋紅。
夕陽誰喚下樓梯,一握香荑。回頭忍笑階前立,總無語,也依依。箋書直恁無憑據,休說相思。勸伊好向紅窗醉,須莫及,落花時。
“表妹,我帶你去個地方!”容若晃過神來,不由分說地拉起她的手。
“去哪?”小梨驚道。
“去了便知。”容若遂拉着她穿過渌水亭,繞過冷香閣、花間草堂,又穿花繞樹的走了許久,方才停下。
“就是這兒,表妹,你可曾想起些什麽?”容若渴盼地望着她。
“這兒?沒來過。”小梨不待思索便回答道。
容若心裏頓時一陣失望。
容若走上前去,撥開了堆在牆根的一堆厚厚的稻草,這時破舊的牆上便出現了一個不小的洞口。小梨好奇地看着容若,并不明白他在做什麽,直到洞口出現,她才探将頭去,興奮地發現這個洞口直通外界,她高興地拍起手來,說道:“表哥!跟變戲法一樣!這個洞口可以通向外面,太好了,這樣以後偷溜出去玩就不用翻牆了!”
“嗯,是啊,從前咱們為了偷溜出去玩,又怕被阿瑪和額娘發現訓斥,就一起挖的這個洞,花了咱們好長時間呢。那時咱們一下私塾,便跑來挖洞,足足挖了一個月,這些表妹都不記得了麽?”容若再一次試圖喚醒她的記憶。
小梨心底咯噔一響,他說的,應是與他表妹幼年的瑣事,我又如何能知?瞧他的神色,定然以為她表妹一摔失去了記憶。此時,我又該如何?是繼續佯作不曾回憶起,還是……
“表妹,想不起來,便別勉強了。”容若輕撫她的額發。
“表哥……”小梨欲言又止,她着實不願見他為自己憂慮的模樣。
“表妹,走,咱們再偷偷溜出去玩一次吧。”容若含笑,便拉起她的手,鑽過了牆底的洞口。洞口有些狹小,鑽過來時,少不得沾了滿身滿臉的灰。
“哈哈哈,表哥,你變成大花貓了。”容若先鑽到外頭,拉着小梨出來,小梨一出洞口,見容若滿臉灰塵,煞是可笑。
“表妹,來。”容若莞爾,從懷中掏出絹帕,細細地幫小梨擦起臉來。
小梨頓覺雙頰一熱,兀自低下了頭。
一陣清新的涼風拂過,在耳畔發出簌簌的聲響,小梨四下環顧,原來明府的後邊竟是一片竹林,仰頭望去,微醺的陽光穿過竹葉交疊的罅細,點點的光斑灑落在腳下厚厚的落葉上,幾點如棋,宛若世間參不透的禪機。
容若輕聲又問,“表妹,這片竹林,可有些記憶?”
“嗯?”小梨低頭,又一陣嗫嚅。
“呵呵……”容若不免有些悵然,嘆道,“表妹,這片竹林,承載了咱們幼時太多太多珍貴的回憶……”
容若深邃的雙眸望着遠方,仿佛又看見幼時與表妹在此嬉戲耍玩的情景。
小梨望着他那癡迷神色,心下頓起一陣憐憫,卻不知如何是好。如果,我沒有來到清朝,沒有變成他的表妹,此刻的他們,應該還與幼年一樣,親厚地在此耍玩吧?我竟成了殘忍破壞了他們幸福的兇手,對不起,容若,對不起,那拉榭兒……
“表妹,這竹林可是隐藏着我們的秘密哦,想知道麽?”容若頑皮地眨着雙眼,故作神秘,小梨撲哧一笑。容若啊容若,歷史上都說你是個憂郁才子,誰曾想你在表妹面前竟還有這一面,天真中帶着股癡勁兒。
“好表哥,你快告訴我,是什麽秘密,我好奇得很。”小梨不知不覺已然融入故事中去。
容若一哂,遂指着方才出來的洞口道,“從這個牆洞左手邊起,開始數竹子,數到第七棵,上面便刻着我們的秘密……”
未待容若說完,小梨一溜小跑至牆洞口,這便認真地數了起來,一棵、兩棵、三棵……她歡快地在林中跳躍着,奔跑着,時而轉頭對着容若一笑,時而繞着竹子轉圈,活脫脫地像是林間的一只白兔,潔白純淨,靈動難安。
“七棵!”小梨這才伫了步,她站在一棵粗壯的竹子面前,仰着腦袋望着尋着,又繞了個圈,再從下到上巡了一遭,卻什麽也未曾發現,失望漸次爬面了小臉,遂轉頭招呼着容若道,“表哥!你騙我!明明什麽都沒有!”
容若趨至跟前,抿嘴笑着,并不答話。小梨見他神态,小嘴一撅,愠氣道,“表哥你唬我呢?”
容若卻忽然從她身後猛地抱起了她,托着她的腰身,舉得老高,卻由于她身材嬌小,容若宛若捧着一只白兔那樣輕松。
小梨驚詫不已,大喊着,“快放我下來!”
容若置若罔聞,竟笑得歡快。小梨沒想到這樣一位溫潤儒雅的公子,竟有這麽大的手勁兒,許是被他摟得太緊,全身發燙,臉上也滿是緋紅。
容若見小梨頓時默不作聲,便停了下來,問道,“表妹,怎麽啦?這可是你小時候最喜愛玩的把戲哩!”
“沒,沒,沒事……”小梨撫着發燙的雙頰,喃喃道。
容若舉着她,在第七棵竹子前停了下來,興奮道,“表妹,快找找,上頭的竹節上面刻的什麽?”
小梨瞪着大眼,便開始認真地一個竹節一個竹節地尋了過去,終于在一個長長的竹節上撫摸到了凹陷的刻痕,她忙讓容若再舉得高點兒。容若索性讓她踩在自己肩頭上,雙手緊緊握着她的腳踝,目不轉睛地仰頭望着她,溫柔的眼光直把她整個兒地擁抱在內,生怕有個閃失,滿是愛憐又透着些許不安。
“呵,是個‘七’字!”小梨忽而興奮叫嚷着。
容若見她不安地亂動,忙把她放了下來,小梨雙腳一落地,便扭糖似的蹭了上來,嚷道,“表哥,是個‘七’字!是個‘七’字!”
她仿佛發現了驚天秘密一般,波瀾頓起。
容若愛撫着她有些淩亂的發絲,柔聲道,“其實這個字,還是你刻上去的,呵呵。小時候,它還只到咱們肩膀這麽高,你原是夠得着的。”
“我刻的?可,‘七’字又是什麽意思。”小梨疑惑地看着他。
“看來你真記不得了。”容若伸手撫摸着竹節,無限感慨地說道,“幼年時,你曾來府中暫住,與我一道進私塾讀書。那一日,我正在書房練大字,你突然一臉神秘地跑了進來,說是帶我去看個秘密。咱們便鑽過牆洞,來至此處。你讓我從洞的左手邊開始,數到第七棵竹子,瞧瞧上邊刻着什麽。我便如今日的你一般,認真地數了起來,當我數到第七棵樹時,發現上邊刻着個‘七’字,百思不解,便問你是何用意?你既害羞又興奮地告訴我,是‘妻’的意思。當時認的字不多,你只能用‘七’來諧音,我聽着一陣高興,待要拉你,你卻害羞地轉身跑了……當我追上你時,你對我說,‘額娘說,只要做了某個人的娘子,就可以天天與他在一起,誰也分不開他們了。表哥,我也不想和你分開,我也要做你的娘子,咱們天天都在一起玩,你說好不好?’我自是一口答應,并和你扮起了新娘新郎,你把手帕蓋在頭上,當做蓋頭,我把汗巾解下,打了個結,做了喜帶。你拉一頭,我拉一頭,鑽進了牆洞,便算是過了門……你還說,過門那天,要穿上最美的紅裝。這些,我都記得,一字不差。”
容若動情地說至此處,竟眼泛水意,滿心沉醉在過往的回憶裏,久久不再言語。
小梨聽着,竟然也情不自禁地盈盈閃淚。她站在那兒,望着竹下背手仰望天際的容若,心中一陣絞痛,這樣一個文學史上以哀愁小令獨領清代詞壇的絕世佳公子,史評哀感頑豔的基調,竟只是為了兒時的一個記憶麽……
那拉榭兒,就是容若心心念念的表妹,而此時,她不正是那個女子麽?她此刻是多麽想當容若記憶深處的那個誰,她想安慰他,安慰這個三百年了,一直在史書中孤獨寂寞着的靈魂……
小梨一時情難自禁,默默地上前,從背後輕輕地摟着容若的腰際,側臉緊貼着他的後背,只覺得寬大厚實溫暖……
“表哥,我便是你的榭兒……”小梨喃喃道。
她這一摟,容若的眼眶便再也盈不住潸然欲下的淚了,他緊緊地握着腰前表妹的那雙柔荑,只想在這一刻瞬間白頭,把一生都過了。
“許是前世未了的賬,願将你今世都買卻,一并還了。”容若深深嘆道。
“許我一個,情深不壽的罪名,我亦不換長年。只求那一瞬,就是在你憂郁的眼眸裏過的。”榭兒柔聲應着。
垂髫花簪,對井偷換舊時光。青梅尚小,檐下共數銀河星亂。線裝的童年,謝落秋千,一端是遙遠,一端看不見。許一世白頭,卻只須,一盞茶的時間……
容若與表妹挽着,穿過竹林,不久便行至什剎海後海,只見白葦蒼茫,水勢頗寬,樹木叢雜,坡陀蜿蜒,顯然是人跡罕至,幽僻清絕。蒹葭已然過了人頭,他們在其中穿行着,微風拂過,成片的蒹葭便如同白浪一般翻騰,美不勝收。
榭兒感慨道:“這片清水,莫不是在等什麽人,否則怎會将青絲都浣成了這片蒼蒼的白發……”
“也許吧,許是前世放水燈的男孩,把心事全留給了她。”容若思今追昔,亦是感慨。
“男孩定是忘了,沒有回來找她,而她還在苦苦地等着。等了前世今生,她還會再等下去麽?她可曾後悔?”榭兒被容若話裏的故事所感染,竟當成真事兒一般問道。
“她定是不後悔的。你看,她賜男孩的故裏予甘澤,贈百姓予澈江,遺山水予盎然。”容若稍頓,凝視着榭兒,“她這番用心,男孩定能感受得到,不是麽?”
“也是……只是這樣默默無聞的愛太偉大了。表哥,榭兒卻是小氣的,榭兒不想兩地分隔,榭兒想與表哥日日夜夜守在一起。”榭兒認真地望着容若。
“傻榭兒,咱們此時不正在一起麽,如何會分開。”容若此時又如何答應她,日日夜夜相守在一起,她是馬上要進宮的人,而我容若身為臣子,又如何給得起這個承諾?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所謂表哥,在水一方,嘿嘿。”榭兒卻仍是小梨,頑皮地改編着詩經的辭句。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容若此時的心情,又如何能像表妹那般甜蜜。他有太多的壓抑和責任,他是臣子,忠君愛國,他是兒子,孝從父母。他的愛在前兩者面前顯得太過卑微。他愛她卻給不起承諾,他要生生地把心愛之人送入深宮,也許她會成為皇上的女人,也許一輩子再也見不着面……眼前的這個她,好不容易幫她恢複了記憶,如己所願地回憶起私定終身的諾言,卻不能勇敢地給她堅定的誓言……容若啊容若,你到底做了什麽,若知如此,還不如只讓我一個人痛苦,我寧願她永遠不知道,永遠生活在單純和快樂裏,兩相煎熬,斷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是上蒼的懲罰吧,詩經裏的這首詩,說的不正是一個不合禮樂的男子追求心愛女子而不得的故事,我容若不正是這個男子麽,不合規矩,怎能幸福?又怎能給她幸福?
“誰折了蒹葭,成你一世的無瑕。”榭兒不知什麽時候,折了一枝蒹葭在手,眸光盈盈,伸手贈予容若,“表哥,送給你。”
容若情到深處,只恐一日相失。他一把摟過她,深情地在榭兒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她毫無防備,先是一驚,随即掙脫開來,奔跑着深入蒹葭叢中,只見潔白的衣裙與蒼茫的蒹葭融為一體,随風飄搖在容若眼中,美得像一幅水墨畫一般,無邪輕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