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有稱心在, 侍衛提着的一顆心也都放下來了。
稱心扶着李承乾進了寝殿,原本一片漆黑的寝殿,如今總算有了些人氣。
李承乾似乎對外界的環境還保留着本能的反應,他半主動半被動地癱倒在床榻上。稱心先替他将鞋履脫了下來, 在他握住李承乾腳腕的那一刻, 卻感覺手下的肌肉微微顫動着。稱心趕緊替他揉了揉, 才讓那一圈肌肉勉強放松下來。
李承乾仍舊醉着,沾了床倒頭就睡。由着稱心折騰, 該脫的外衫輕輕松松地脫了下來,腰間的汗巾也已經被稱心解了下來。稱心看着那個兀自睡得毫不設防的人, 輕輕嘆了口氣。如今的李承乾, 恐怕連亵褲被人扒了也察覺不到吧。
等他連着趟兒替李承乾收拾好,那人卻已經熟睡了。稱心盯着他的臉看了許久,不知從何時起,李承乾臉上的稚氣就不見了, 逐漸顯現出成人的輪廓。稱心将宮燈熄了,一片黑暗之中,他緩緩地褪下自己的外袍......
李承乾的床榻足夠寬敞, 兩個人躺在上頭還有餘裕的空間。稱心背對着李承乾, 夜色之中能清晰地聽到對方的心跳聲。
稱心原想着自己會心緒不寧, 致使失眠。不曾想身子一沾上床, 就陷入了熟睡。而就在此時,本應當醉死過去的人,卻出人意料地睜開的眼睛, 眼底一片清明,哪裏有半絲酒醉的模樣。
他看着身側早已熟睡的人,唇角緩緩地掀起一絲笑意。可猛然間,他又皺起了眉頭,一雙手緊緊地摁住了自己的腳,用盡全力才壓抑住那即将出口的呻/吟。
這一切都隐匿在黑夜之中。次日清晨,當稱心被常年的生物鐘喚醒時,就發現腰間緊緊地箍着一條手臂。他朦胧間轉過身,發現自己牢牢地被李承乾抱在懷中。
他嘗試着把李承乾的手掰開,最後卻以失敗告終,李承乾摟他就像摟個寶貝似的,死緊死緊的。
在稱心瀕臨暴走邊緣時,李承乾終于“醒”了過來。他第一時間扶着額頭呻/吟了一聲,随即癱軟了身子,只剩一雙眼睛還在骨碌碌地轉着:“稱心......”
稱心聽到李承乾叫自己的名字,心下反射性地一顫。他一下子坐起身來,卻因為起身太快有些發暈。
李承乾察覺到他的異樣,伸手去撫他的背:“起那麽急做什麽?”
稱心看着眼前人清醒了,心裏頭那點膈應的情緒又起來了。可讓他真的開口上演拈酸吃醋的戲碼,他又使不出勁兒來,只能憋着氣伺候李承乾洗漱。
熟悉的銅盆和擦臉的巾子,還有那漱口用的茶水,稱心一樣樣地遞給李承乾。忽然,外間傳來了一聲低喊:“殿下,時辰到了,該起了。”
稱心眉頭一皺,認出那是李承乾貼身小厮的聲音,握着茶碗的手驀地一顫。李承乾心裏也猛一咯噔,十分不待見那攪局的侍從,連帶着語氣也冷硬起來:“今兒個不用你伺候了......”
回頭一瞧,稱心正板着一張臉。李承乾忽然“哎喲”了一聲,稱心看過去,就見堂堂太子殿下捂着手臂一臉痛苦相。那淨臉的巾子掉在了地上,可李承乾只顧着嚎。
見稱心看向自己,李承乾的可憐勁兒就上了臉:“胳膊酸,擡不動了。”
稱心簡直驚異于他這借口的不靠譜程度。
喝個酒也能将自己喝成四肢無力。
即便心下不信,他還是彎腰拾起了巾子,重新洗淨了替李承乾擦拭着。
兩人誰也沒有提如意這道插曲,仿佛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将他遺忘在某個角落。李承乾不提,偌大的東宮,就沒有人會記得一個太常寺的樂工曾經入了太子的眼,被太子留在宮中過夜。
稱心回到房府時,與房玄齡打了個照面。他一貫精明的父親,顯然已經知道了他在東宮過夜的事實。這一次,他只是微微沖稱心點了點頭,并沒有多說什麽。
在某種程度上,稱心和李承乾在深夜裏的一番交心之語,也算是解開了彼此的心結。只是在某幾個瞬間,稱心還會想起那個長相與上輩子的他極為相似的青年。然而思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事情一多起來他就将這個人抛到腦後去了。
直到有一天,李承乾收起了往日玩笑的神色,正色道:“如意的身份,我已命人查清了,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告訴你一聲......”
稱心看着李承乾有些凝重的臉色,一顆心也不由地忐忑起來,腦補了許多奇奇怪怪的身份,卻忽然聽李承乾道:“稱心,你還記得生父生母麽?”
稱心一怔,随即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上輩子的生父和生母,那一對畢生都勤勤懇懇卻依然一貧如洗的老人。稱心曾經是他們的獨子,條件所迫讓他們無力撫養多一個孩子,一家人日子過得十分拮據。
再後來,他就成了太常寺的樂童。他的父母大概是愛他的,只是在貧窮面前,愛顯得太過廉價,至少他們沒有将稱心送到大內淨身,又或許真的如同稱心母親,在孩子臨行前跟他說的那樣:“進了官家,就能好吃好喝,再也不擔心挨餓受凍了。”
在這樣貧窮的人家看來,太常寺樂童的生活,大概算得上極樂。他們或許永遠都無法理解,那些官家貴人保暖思淫/欲的真相,也不知道在光鮮的表面之下,覆蓋着的是腐朽的靈魂。
稱心對上輩子的生身父母感情十分複雜,李承乾忽然提起,讓他內心深處湧上一種不安的情緒。
還好李承乾沒有隐瞞他太久:“稱心,那個叫如意的,很有可能是你的弟弟。”
稱心愣住了。
上一世他被送進太常寺,終于見識了官家的繁華,也見識了人心的險惡和淡漠。如果不是李承乾,或許終其一生,他都探聽不到任何關于親生父母的消息。在他住進了東宮以後,手頭也漸漸富餘起來。他開始有餘力接濟家裏,也知道自己的家境逐漸好了起來。生母再度懷孕,生下了一個弟弟,稱心并不知道弟弟的名字,只知道他們一家人生活得很安逸。
如今,李承乾居然告訴他,如意是他的弟弟。稱心顫抖着嘴唇,眼底的那點期待,讓李承乾的心又酸又疼。
“他們可還有別的孩子?”
李承乾沉默半晌,搖了搖頭:“如意是家中的獨子,生辰八字與你弟弟一模一樣。”說來也是頗為巧合,李承乾之所以對稱心的身世那麽了解,也是因為擔心他抛棄拖着一身病的自己。在他最不安的那段時間裏,曾将稱心的家庭背景清清楚楚地查了許多遍。
“這麽說......在這個世間,沒有稱心......”如意成了家中的長子,而原本應當是長子的稱心,卻變成了房遺直。
李承乾看着稱心越發蒼白的臉色,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他搶先一步将人摟進懷裏:“你別怕,無論你變成什麽身份,只要你還是你,我就一定不會将你弄丢的。”
稱心口中發出了如同小動物般嗚咽的哭聲,有什麽東西,比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的自己是不存在的,更加殘忍呢。如果沒有李承乾,沒有那個記得上輩子一切的人,稱心不敢想象,自己會有多無助。
沒有人知道,在殿門之後,相互依偎着的兩個人,是怎樣把支離破碎的心再度縫合。可當稱心終于止住了哭聲時,他卻想通了很多。
不管李承乾是喜歡稱心本身,還是喜歡那張臉,本質上靈與肉共同組成了稱心這個人。如果如意不是頂着那樣一張臉,李承乾不會對他有興趣。說到底,稱心還是在吃自己的醋。
想明白了這些,稱心心情大好,正準備好好地看看李承乾,卻感覺眼前人已經軟倒在自己懷裏。稱心連忙将人扶穩,卻發現李承乾像一團軟泥,稱心喚了好半天才有了些許意識。
“方才不知怎的,忽然就覺得很累,抱着你的感覺太好,過了一陣就睡着了。”李承乾的語氣輕描淡寫,可稱心卻猛地警覺起來。
李承乾自顧自道:“我沒有打算将如意留在宮中,想着尋個由頭給他銀錢,将他送出宮去。”
稱心的心思卻全然不在這上面,他還記得上一世在李承乾發病之前,也是十分嗜睡。四肢酸軟,疼痛無力。方才李承乾說手疼,表情吊兒郎當的,稱心當然不會相信。可是眼前這些,卻讓他莫名地害怕起來。
李承乾看見稱心臉上露出了驚惶的神色,不解道:“你......這是怎麽了?”
稱心手忙腳亂地将李承乾扶到床榻上,擡手就去脫他的長靴。李承乾初時還笑着由他鬧,到了後來,臉上的笑容便漸漸收斂了。他看着稱心顫抖的指尖,長靴脫了半天還是沒脫下來,終究是嘆了口氣,自己幫着稱心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