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李世民不願意兄弟相殘這一點, 李承乾一直是知道的。如果有可能, 他更傾向于用不流血的手段, 就像楊文幹事件那樣, 取太子而代之。
在李承乾的記憶中,武德九年,是無比特殊的一個年份。這一年, 突厥頻繁入寇,長城內外烽煙四起, 這一年, 他與心愛之人短暫分離,也是在這一年, 他從秦王世子成了皇太子。
尉遲敬德拒絕齊王不久,皇帝就給秦/王/府發出一道敕令,房玄齡和杜如晦均放諸外任。
這一道敕令,傾刻間就讓秦/王/府炸開了鍋。房玄齡和杜如晦是李世民的左膀右臂, 這是大家都公認的事實,李淵本人更是不可能不知道。他這樣做, 分明是在削弱秦王的權力,間接穩固太子建成的地位。
李承乾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懵的。上輩子他與房遺直不和,從來就沒有細心留意過房遺直有沒有離開過他的身邊。他來不及多想, 放下手頭的一切就去尋稱心。推門而入的那一刻,恰好看見了稱心手邊收拾了一半的行囊。
稱心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響動吓了一跳,連忙回轉身去, 就見李承乾眼巴巴的望着他,一雙明眸中充滿了控訴。
稱心忽然就有些心虛的摸了摸鼻子。下一刻,李承乾便指着他手邊的行囊問道:“這是什麽?”
稱心答非所問:“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李承乾蹙眉道:“你要走?”
稱心輕輕點了點頭:“陛下的敕令已經下了,如今我既是房家人,自然是要跟着父親走的。”
李承乾張了張口,狀似無意道:“我沒想到,正值年關,你們就要離開了。有的時候日子久了,我甚至會懷疑,這一切是不是真的?好怕待我一覺睡醒,就發現這一切都是場夢......”
稱心最是見不得李承乾這幅模樣,一時也顧不上離別的感傷,連忙上前将人摟住道:“我答應你,不會太久的,再見面的時候,一切都會變好的。”
李承乾有些執拗地将人圈住,輕聲道:“我懂,我只是怕自己不習慣,沒有你在身邊的日子。”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相擁着,像兩棵連體的樹苗,鬓發是他們交錯的枝葉,身子是他們緊貼的軀幹。只要這天地間還有半絲養分,他們的情意便不會枯竭。
待兩人終于分開時,稱心看了眼李承乾有些淩亂的鬓發,輕笑道:“過來坐好,我替你梳梳。”
李承乾也不扭捏,靜靜地坐在銅鏡前,看着鏡中映出兩個人的身影。從前房遺直那張刻板的臉,此刻在他看來竟無比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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稱心熟練地拿起木梳,一小縷一小縷地替李承乾梳着頭。也不知過了多久了,終于将略顯淩亂的頭發打理妥當。
正當他要把木梳收起來時,李承乾卻忽然摁住了他的手,目光盯着他手裏的梳子道:“這個給我.....可以麽?”
梳子象征着纏綿永久,白頭偕老,這一點稱心再清楚不過了。他默默地看着李承乾,又聽眼前人道:“給我在京城留個念想吧。”
稱心從寶奁中取出一枚稍大的錦囊,将梳子擱了進去,這才遞給李承乾。李承乾如獲至寶似的揣進袖中,兩人又細細話別了一番,直到房玄齡在門外催促,稱心才依依不舍地應答了一聲。
看到從稱心房裏走出來的李承乾,房玄齡先是一怔,随即微微沖李承乾颔首。直到李承乾離開別苑,房玄齡才深深地看了眼兒子,沉聲道:“你可知道,即日起,我便不再是秦/王/府的屬官。唐律有志,屬官一旦變為朝廷命官,便必須跟原主斷了聯系,否則便是大罪過,你可得謹記。”
稱心心下一驚,他知道房玄齡是在變相提醒他:他們與秦/王/府的關系今非昔比,即便他與李承乾關系好,應當保持距離才是。
不論是為了李承乾,還是為了房家。
房玄齡和杜如晦都走了,李世民一夜之間就失去了兩大助力。但他已經沒有時間去考慮這個,因為擺在他面前的,還有更加嚴峻的形勢。大唐的邊境開始不太平,以往一段時間之內與大唐交好的突厥,突然之間便開始入侵大唐重鎮。初時還是試探和挑釁,到了後來便大有把中原內部都打探好了的架勢,破了大唐邊境的防禦,便開始在大唐境內生事。
李淵十分忌憚突厥,對于他來說,突厥就像是個一無所有的強盜,雖然落後不堪,卻生命力極強,一不留神便會死灰複燃。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如今的突厥便是這樣,每一次劫掠中原,他們都大有收獲,每一次越過長城進入塞內,他們對大唐安危的威脅便多一分。
在這種情況之下,即便是李淵對秦王本身的力量有所忌憚,卻也不得不依賴他的二兒子。可這一次,或許出于對時局的考慮,又或許是為了使李建成得到鍛煉,李淵采取了兵分兩路的計劃。一路由李世民率領,前往河東道布防,而李建成則率兵留守關內。
李世民領受了蒲州都督一職,星夜趕往前線。他此行的目的,便是要守住戰略要地:太谷。
太谷地處河東道境內,向東可至洛陽,向西可至長安,是真真正正的戰略要地。武德八年,突厥軍隊就在此地将唐軍打了個措手不及。此番李淵充分吸取了過往的經驗教訓,而李世民就是那個被他寄予重任的兒子。
只可惜,突厥也是十分靈活的,這樣的戰略他們用過一次,便不會再采用第二次。是以他們這一回并沒有攻擊河東道,只是派了千餘兵馬,在河東道邊境虛晃一槍。反觀李建成關內的狀況,那就更是太平無事了。
李世民從河東道回到長安,原本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可李淵對他們兄弟兩個态度卻有着天壤之別。對于李建成的歸來,李淵是大加贊賞,而對秦王的态度,則未免有些冷淡。
不過,皇帝的偏心也不是一次兩次,是以李世民也沒有過于在意。按照以往的行軍經驗,李世民總覺得這次的入寇,只是突厥的一次試探,而在這之後,他們的行動并不會終止。
可李世民大概怎麽也想不到,僅僅三個月後,當突厥陳兵黃河以內的鹽州時,李淵竟會臨陣換帥。被李淵換上的這個人,正是李世民的纨绔弟弟,李元吉。
一向善于隐忍的李世民,這一回是真的怒了。偏偏房玄齡和杜如晦又都不在他身邊,他心裏憋屈得很,便只能去找長孫無忌商量。
“哼,李元吉,他算個什麽東西!也配帶我的兵?”
長孫無忌倒是比秦王要淡定一些,他小心地看了秦王一眼,勸慰道:“殿下,此次入侵的兵馬是由處羅可汗之子率領的,雖說他是處羅可汗的嫡子,可突厥的汗位卻沒有落到他的手裏。現任的颉利可汗是他的叔父,我可是聽說,這位叔父對這個侄子有諸多不滿啊。”
李世民這下反應過來了,遲疑道:“你的意思是,這次突厥出兵,不是颉利可汗授意的?”
長孫無忌點了點頭,笑道:“殿下試想,突厥的精銳之師,歷來都在可汗麾下。突厥此次的陳兵,不過是烏合之衆罷了。我想陛下也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沒有派殿下前去。”
長孫無忌這段話分析得合情合理,可李世民心中卻有一絲不安,他總覺得李淵在此時換上李元吉,必定還有別的用意。
還不待他想通,長孫無忌的臉色卻陡然嚴肅起來。他用力地拍了拍手,以尉遲敬德為首的一排子将領,便從門外魚貫而入。”
李世民愕然地看着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詫異道:“你們......你們這是要做什麽?”
最終,還是尉遲敬德先開了口:“殿下,末将請求您,起兵吧!”李世民渾身一顫,愕然地看着面前一排鐵骨铮铮的漢子,顫抖的聲音幾乎不成調子:“你們......你們都是這麽想的?”
那些個将領,異口同聲地應道:“是。”
李世民沒有表态,他的心已經揪成了一團亂麻。眼前的處境的确對他十分不利,李淵對他多有猜忌,李建成和李元吉又結成了同盟。李世民幾乎可以想見,如果他不做點什麽,歷史的結局或許就真的會這麽定了。
等到李建成登上了帝位,李元吉是他的好弟弟,而李世民這個秦王,還能存在多久?這些選擇了跟他一同出生入死的夥伴,又有幾個剩下?劉文靜死前的那番話,像一個魔咒萦繞在李世民耳際,這些将領用實際行動告訴他:他不是一個人,他的抉擇影響一群人的榮辱。
可是天平的另一端,是他的親生父親和血親兄弟。哪怕平日裏,他對他們的所作所為有再多的怨言,李世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用這種血流滿地的方式,用這種近乎慘烈的滅門犧牲,去贏得最後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