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花苑?”稱心喃喃道:“世子這幾日,可有什麽反常的舉動?”
那奶娘也逐漸止住了哭泣,仔細回想道:“反常的舉動倒是沒有,可有一件事,還與房小郎君有關。”
稱心訝異道:“與我有關?何事?”
“世子爺特別鐘愛您送的陶埙,時常抱在懷中不願撒手,連就寝時也得抱着......哦,對了,方才那枚陶埙也不見了。”
稱心一怔,頗有些摸不着頭緒,只得沖奶娘道:“如今已經四更了,過不了多久世子就要入宮,紙包不住火,我們先分頭找。若是一個時辰後再找不到,便只能如實禀報王爺與王妃了。
奶娘驚懼地點點頭,如今她已全然失了分寸。世子若是真的出了事,她是無論如何都脫不了幹系的。
稱心心中也是七上八下,他沿着通向王府花苑的路徑,打着燈籠摸索過去。自奶娘那番話後,他便總有種預感,李承乾該是往花苑去了。
可他每走一步,都禁不住質疑自己,才剛學會走路的李承乾,怎麽能夠獨自走這麽遠?也許他只是一時貪玩,跑到了離寝殿不遠的地方,又或許他只是一時調皮,躲起來讓衆人尋他。
當稱心終于來到王府的花苑時,苑內靜悄悄的,半點聲響都沒有。
稱心輕嘆一聲,覺得自己定然是腦子壞掉了才會尋到此處來。
草叢裏隐約傳來的貓叫聲,像是在應和着他的想法。稱心繞着水潭子走了半圈,正準備原路折返,忽然發現潭子旁有個黑影,看起來就跟地上杵了塊石頭似的。
稱心舉起燈籠一照,好家夥,這哪裏是塊石頭,分明就是抱着腿坐在潭邊上的大活人。
稱心緩緩地走上前去,在燈籠映照下,看清了披着襖子的李承乾。直至此刻,一顆提着的心才終于落回了遠處,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無名的光火。
一向好脾氣的稱心板着臉,冷聲道:“奶娘不過一錯眼的功夫,小世子便跑到這兒來了。”
李承乾聽到響動,擡眼看見稱心的那一刻,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訝異:“房......房......”李承乾被吓了一跳,吞吞吐吐半天也只擠出了一個房字。
稱心卻誤把這種訝異當做孩子做錯事後被抓包的心虛。他已經嘗過失去李承乾的滋味,他不敢想象,若是眼前人今生再出什麽意外,他該如何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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稱心臉上冷硬的表情,沒有出現一絲一毫的裂痕,嚴厲的聲音在李承乾耳邊響起:“世子,還請将手伸出來。”
李承乾有些莫名,卻覺得這樣的房遺直,才有點熟悉的樣子。
那樣刻板的,不知變通的印象。
李承乾緩緩地把手伸了出去,稱心抓起他的手,不由分說地就打了下掌心。
說是打,但其實稱心沒使多大的力氣,更沒有用工具,頂多只能算是輕輕拍了拍。
“這一下,是讓世子記住,今後不能夠在深夜裏一個人跑到這種地方來,讓別人好找。”
李承乾卻直接被稱心的動作整懵了,他是堂堂秦王世子,就算再頑劣,除非當今聖上或者秦王親自點頭,否則像手板一類的懲戒,絕對落不到他的身上。
旁的不說,就說眼前的房遺直,在做伴讀的時候,不知替李承乾挨了多少打。每回只要李承乾闖了禍,他就是代為受罰的那一個。李承乾要給他下絆子太容易了,正因如此,才有了後來房遺直那句在京城家喻戶曉的名言:“天下至難之事,便是陪太子讀書。”
可如今,李承乾沒為難房遺直,這房小郎君,反而打起世子來了。李承乾今夜心情也極差,火氣一下子就上了頭。
他掙紮着想将手從稱心手裏抽出來,可他畢竟歲數小,哪裏扭得過如今的稱心。
稱心見他掙紮得厲害,知道小孩子身子骨軟,怕他傷着自己,連忙道:“若是世子不想雪上加霜,還是不要掙紮為妙。”
可惜稱心好意的提醒,并沒有起到任何作用,李承乾全然聽不進去。兩個人心裏都憋着一團氣,稱心又是一下,打在了李承乾的手心裏。
“這一下,是提醒世子要愛惜自己的身子,夜晚風涼,只穿薄襖子根本受不住。”
李承乾漲得滿臉通紅,簡直憋得快要內傷。
他在原本對房遺直的成見上,又狠狠地記了一筆。
稱心卻不知道他內心的想法,只當是世子委屈了。原想着做做樣子,三下過後再來哄人。
沒想到這第三下,因着李承乾在掙紮,本該打在手掌上的巴掌,卻打在李承乾的手腕上。
和打在手掌上不同,打在腕上的聲音小,卻比手心要疼。加上小孩的皮膚嫩,稱心估摸着,那一下李承乾的手腕該紅了。
稱心細看李承乾的表情,才覺出不對勁來。
這孩子太安靜了,要是尋常的孩子,別說三下了,就是一兩下也吓得哭個天昏地暗。可李承乾沒有,他只是緊緊地抿着唇,一雙大眼睛瞪着稱心。
稱心一怔,李承乾的眼神中,像是包含了很多種情緒,看得稱心心下莫名壓抑。這時他可以肯定的是,裏頭絕不僅僅是委屈。
稱心哪裏知道,李承乾這是把對房遺直的新仇舊恨都算上了。他口不能言,便只能透過眼神來表達不滿。
要是李承乾哭了,稱心反倒覺得好哄。可他不哭,只是這般抿着唇的模樣,卻讓稱心更加無措。
稱心索性就地坐下,想把人攬到懷裏來,可李承乾的身子僵得要命。稱心哪裏會不明白,李承乾這是在暗暗使勁兒。
這一下,稱心總算體會到,長孫氏所謂的氣性大,是怎麽個意思了。不過稱心倒也不惱,上一世李承乾對着他,是極為溫柔可親的,若說遷就,也多是太子遷就他。
也就是那樣的溫柔可親,才讓單純的稱心從此情根深種。偶爾李承乾氣性上來,也會對着稱心發脾氣,但因着兩人身份懸殊,稱心也不覺得太子爺的脾氣有什麽不妥,更不用說過後,還總是李承乾率先求和。
這種哄人的體驗是稱心從未有過的,他輕輕地撫着李承乾的背,柔聲道:“沒事了,小世子今後記得,莫要再讓旁人擔心了。”
李承乾的胸膛急劇起伏着,小身板繃得緊緊的。他在忍,忍着一口氣。聽見稱心說沒事了,李承乾卻提了提唇角,這事兒記在他心頭,和房遺直過往所有的劣跡一般,沒完!
稱心見他這樣,心中也沒了章法。雖然自己控制住了力度,卻還是打着燈籠,細細地替李承乾查看起來。
只可惜,這般誠意滿滿的事後補救,看在李承乾眼裏,就是打一棒子再給顆甜棗,絲毫觸動不了李承乾的心。
待稱心仔細确認世子的手腕無礙後,才暗自松了口氣,卻發現李承乾的另一只手垂在身側,那手上還緊緊地握着什麽。
稱心有些好奇,便沖李承乾道:“世子手上拿着的東西,能給我看看麽?”
李承乾身子一僵,下意識地就想将東西藏起來。可沒等他将手背到身後,就聽稱心笑道:“看來小世子很喜歡我送的賀禮呢。”
李承乾這才想起,他手上的這枚陶埙,确實是房遺直送的,偏偏他還傻傻地拿着仇人送的東西,在這睹物思人。
若是稱心知道了,只怕又會難過了吧。
這樣想着,李承乾擡手就将那枚陶埙扔進了水潭子中。
稱心震驚地看着由落水陶埙漸起的水花,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他做了一件絕對出乎李承乾意料的事情。只見他飛快地挽起袖子,跳進了那水潭子之中。
李承乾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動作,看着他在水裏伸手摸索着。幸好這潭子裏的水不深,否則準得出意外不可。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承乾終于拾起了擱在岸上的燈籠,給了稱心一點微弱的光亮。
像是感受到了這一點來之不易的光,稱心擡頭望了望李承乾,又重新投入到摸索大業中去了。
待他終于将陶埙摸上來的時候,天空中的墨色似乎也散去了一些。稱心抹了把臉上的水,将那陶埙用袖子擦淨,才重新遞給李承乾:“方才我曾冒犯世子,如今世子也罰過我了。世子就原諒我這回,這筆賬算消了如何?”
李承乾沒有點頭,卻也沒有搖頭。稱心看了他一陣,又拿過他手中的陶埙,輕笑道:“世子可知,這樂器叫什麽?”
李承乾瞥了他一眼,就算知道,以他現在的發音,他也并不想開口。
稱心卻渾不在意地自問自答道:“這叫埙,是吹奏的樂器。世子知道什麽叫樂器麽,就是可以演奏出好聽聲音的玩意兒。”
說着,他将那埙湊到了嘴邊,一陣悠揚婉轉的聲音,便從稱心的唇下流瀉而出。
李承乾一副見鬼般的神情看着稱心: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房遺直麽,那截朽木什麽時候有了這樣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