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在夢裏,李承乾回到了久違的東宮,盛夏時分,蟬鳴聲充斥着整個院落。李承乾在崇仁殿內坐了半天,看着手邊的硯池,卻絲毫無法集中精神。
稱心現在何處?
動了心念的李承乾再也呆不住,獨自起身出門,沿着小徑來到花苑,東宮的花苑歷來有專人打理,此時更是百花盛開,争奇鬥豔。
李承乾遠遠地張望了一下,他心心念念的人,正悠然地坐在秋千上,在錦簇花團的映襯下,就像徜徉于花海中的仙子。
玩心大起的太子殿下,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迅速地捂住了那人的眼睛。那人乍然一驚,旋即輕笑出聲。
李承乾伏在那人耳邊,輕聲道:“我抓住你了。”
值此蜜意情濃之際,那人緩緩地轉過了頭,待李承乾看清了那人的面容,頃刻間心如死灰。
分明是房遺直!
李承乾連連後退了幾步,顫聲道:“怎麽是你,稱心呢?”
房遺直看着李承乾驚懼的模樣,緩緩道:“我不是殿下要找的人麽。”說着便站起身來,一步步朝李承乾走去。
李承乾看着離他越來越近的人,心跳如鼓,在驚呼出聲的前一刻,他猛地睜開了眼睛,哇哇大哭起來。
哭了好一陣,他才發現四周一片寂靜,哪裏有什麽花苑、秋千、房遺直,他分明躺在搖床裏。
小世子撕心裂肺的哭聲,驚動了一幹人等。而此時的稱心,早已告辭離開。
進駐長安的李淵,被新帝楊侑冊封為唐王,特許一應服制,參照天子的制式,出入宮禁,由專人負責清道和警戒,朝中的明眼人都看出,待時機成熟,李淵便會取楊侑而代之。
朝堂上的風雲變幻離稱心還太過遙遠,初長成的少年,此刻正與父親房玄齡在棋盤上厮殺。一副十九道棋盤,每一子都是深思熟慮的結果。在稱心執白先行,房玄齡讓子的情況下,白子依然落于下風。
一局終了,稱心已經汗流浃背,少年無奈地笑道:“阿耶棋藝精湛,孩兒甘拜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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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玄齡看着棋盤,從容笑道:“你年紀尚輕,缺乏閱歷和經驗,能夠與我對弈到現在,已是不易。只是直兒,你的定式用得很熟練,行棋也多用封、斷之技,卻幾乎見不到擋、爬、騰挪等招式,雖然攻勢淩厲,卻也容易被人看出破綻,技法純熟的同時,也容易被對手識破套路。”
稱心仔細地聽完房玄齡的話,再看那盤棋,果真如房玄齡所說,淩厲有餘而巧勁兒不足。
房玄齡望着精心教導的少年,十分滿意他的虛心和專注。
“這些年,棋之一藝,頗為人所看重,你可知道為何?”
稱心尋思了片刻,遲疑道:“想來手談對局,變化多端,實在有趣。”
房玄齡輕輕地搖了搖頭:“這只是其一。如今亂世,豪強們在戰場你争我奪,而你看這棋,何嘗不是雙方對峙,暗流洶湧呢。”
稱心擡眼看向房玄齡,只見他一字一句地感嘆道:“棋盤如戰場,同樣需要一步步謀劃經營,稍有不慎,就是全軍覆沒。直兒,亂世之中,誰也說不清,未來究竟會如何,你要記住,定式是死的,人是活的,時刻保持清晰的頭腦,不為人情世情所蒙蔽,才是關鍵之所在。”
第一次聽到房玄齡說這樣的話,稱心為他的睿智所折服。如今想來,房玄齡的說教其實頗有特色,他善于引導,待稱心發現此路不通的時候,房玄齡再行點撥,由此得來的經驗,稱心可以記一輩子。
稱心點頭應道:“我記住了。”
房玄齡長嘆一聲:“如今李氏一族在長安站穩了腳跟,你便等着看,過不了多久,這帝位就是李家人的了。”
稱心想了想,忽然開口道:“孩兒鬥膽問一句,唐王之所以一直不稱帝,可是在等一個時機?”
房玄齡有些詫異地看着稱心,唇角透出些隐秘的笑意:“直兒何出此言?”
稱心應道:“孩兒只是覺得,以唐王的功績,如今想要稱帝,不過是一聲令下的功夫,蟄伏待機,許是為了更加名正言順。”
房玄齡大笑道:“旁人都說我房玄齡是老狐貍,卻不知道我的兒子,是只正經的小狐貍。從古至今改朝換代已是常态,可是既為帝王,哪有不注重名聲的,難不成真想被罵成竊國賊?如今天下姓楊,若是貿貿然改成李,那唐王便是竊國不忠的叛臣,你說得沒錯,他确實在等待一個時機。”
見稱心目露疑惑,房玄齡笑道:“不問自取是為偷,可若是拱手相讓,衆望所歸,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你且等着看吧,不出五日,必生變數。”
三日後,房玄齡的話應驗了,隋朝遺臣刑部尚書蕭造,司農少卿裴之隐親手将傳國玉玺獻給唐王,緊接着百官上書具表,奏請唐王李淵登臨大寶。
君與臣,共同演了一場戲,至于天下有多少人,真的相信這場戲,那就不得而知了。但至少,李淵本人是很高興的,根據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規矩,朝堂馬上也成了李家的天下。
作為李淵次子的李世民,則當上了尚書省的長官,尚書令。
李淵稱帝,李世民的府上也是張燈結彩,一片歡騰。很快,從太極宮中傳來敕令,世子李建成為皇太子,李世民為秦王,李元吉為齊王,還有各宗室親貴,也多被封王。
長孫氏也從國公夫人,成為了秦王妃。這一日,盧氏攜稱心前來道賀,長孫氏正逗弄着懷中已近周歲的李承乾。
盧氏行了肅拜禮,向長孫氏道:“賀喜王妃,如今天下初定,實屬不易。”
長孫氏向盧氏道了萬福,又吩咐侍女請茶,這才笑道:“君臣本是一體,也多虧了房公這樣的能臣,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兩位女性在聊着,稱心和李承乾,一個正襟危坐,一個窩在臂彎裏幹瞪眼。
稱心一直盯着李承乾,李承乾卻連正眼都不給他,一雙眼睛滴溜溜地瞧着別處。忽然,李承乾瞥到了什麽,徑自朝稱心伸出手。
長孫氏感受到他用勁兒地往稱心的方向撲棱,一時疑惑道:“這是怎麽了?”
李承乾張開口,咿咿呀呀地往稱心方向探着身子,稱心怕他摔着,趕緊伸手去抱,李承乾的小手,卻“啪”地一下将他的手拍開。
要是尋常的孩子,挨了這麽一下,恐怕就要惱了,可稱心不惱,李承乾的小手軟軟的,打下來一點都不疼,反倒像是在人心上撓癢癢。
在場的兩個大人,都好笑地看着李承乾下一步的舉動。只見他吧唧着嘴,發出些無意義的嘟嚕,小白手一下子抓住了稱心的發髻。
此時的稱心還未到束發之年,發髻還是孩童樣式的“總角”,腦袋兩邊各有一個髻,用紅綢子系着。
李承乾鐵了心要戲弄房遺直,他用小手蹂/躏着稱心的發髻,嘴裏居然念出了兩個字:“團......團......”
長孫氏沒聽清,和李承乾面對面的稱心卻聽清了,他反應極快,臉上綻開了燦爛的笑意:“世子,您再說一遍。”
李承乾郁悶了,他原想戲弄一把房遺直,看他惱怒卻又不敢發作的樣子,但眼前這個眉開眼笑的少年,哪有半點氣惱的樣子。
所有人都樂在其中,反倒襯得李承乾像個傻子。于是生氣的娃娃趕緊抿緊了唇,再也不說話了。
長孫氏疑惑道:“我方才,好像聽到承乾說話了?”
稱心颔首道:“正是,方才世子看到我的發髻,确實開口說了‘團團’二字”。
李承乾羞憤地瞪了稱心一眼,轉頭看到長孫氏激動的笑臉,心中酸甜交織,也就不再和稱心較勁兒。
然而稱心下一句話,還是成功引起了李承乾的怒氣。
“說起來,我這發髻,确實挺像團子的,世子看餓了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李承乾能說話,他一定會回一句:“誰餓了!”
不會說話的他,就只能悶頭縮進長孫氏懷裏,拿屁股對着稱心。就在這時,李承乾的肚子發出了一聲響,在靜室之內格外明顯。
長孫氏和盧氏都忍不住掩嘴笑起來。李承乾看到稱心的笑臉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長孫氏将他交給奶娘,李承乾一邊噘着奶,一邊放飛思緒。說起來他不是沒有疑心過。如今的房遺直半點都看不出他成年後的性子,明明是那麽溫和愛笑的人,怎麽長大後,就成了硬邦邦的臭木頭呢,一個人得經歷什麽,才能性情大變到這種程度。
等奶娘将李承乾放回搖床,輕聲哄他入睡的時候,李承乾才反應過來,他居然耗費了這麽長時間,去想房遺直那個木頭。
他用小拳頭砸了砸搖床,應該多想稱心,溫柔俊美的稱心。
他努力地将房遺直的臉甩出腦海,拼命想着稱心的模樣,在溫暖的熏香和婦人溫柔的私語包圍下,逐漸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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