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稱心的魂魄漂浮在半空中,看着李承乾如籠中困獸一般發洩着他的怒火,想去開解勸慰,卻又無能為力。
如今化作一縷幽魂的他,脫離了肉身,便再也感覺不到疼痛,他看着官差将他的首級帶進宮城,呈予太宗。他生前從未有機會一睹皇帝的容貌,不曾想卻在死後以這樣的方式見到了。
冥冥中,他覺得自己還有要去的地方,那是他的歸宿。他跟随着意識的腳步,飄到了東宮,李承乾的眼淚,李承乾的痛苦和掙紮,他通通看在眼裏。
稱心一直都不明白,李承乾究竟看上他什麽?他只是太常寺中,一個最平凡的伶人,沒有驚為天人的相貌,也沒有動人的歌喉,可李承乾從那麽多人中,一眼就挑中了他。
在他收拾行裝住進東宮的率更寺時,曾有太常寺的伶人在背後嚼舌根,說那東宮的主子是個瘸子,素日裏喜怒無常,荒唐度日,像稱心這樣的人,就算一朝撞了大運進了東宮,也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
可誰能想到,這樣平庸的他,竟真的成了太子放在心尖兒上的人。也許在旁人眼裏,李承乾是個瘸子,是個纨绔太子,是個不知上進的兒子,是個不通情理的儲君,可是在稱心眼裏,他只是殿下,那個待他極為溫柔的殿下。
如今,他的殿下頹然地握着刀,像一個被抽去了靈魂的木偶。四天過去,李承乾粒米未進。
稱心看着一個打扮華麗高貴的女子,從侍女手中接過羹湯,親自端進李承乾房中。
“殿下,我熬了杏仁粳米粥,您用些吧。”女子将瓷碗擱在桌上,擡頭卻沒有看見李承乾的身影。她疑惑地左右張望,最終在殿中一角瞧見了蜷縮成一團的男人,他的手裏攥着一把刻刀,面前的小木人已經刻出了雛形。
女子瞧見他手裏的木人,原本溫婉的神色大變。
“殿下!”她驚呼一聲,撲上去奪李承乾手中的小刀。李承乾的力氣極大,那把刻刀就像是長在他手上一般。女子越是得不到,就越使勁兒,她嘴裏哭喊着:“殿下,你把我這個太子妃放在哪裏,現在滿朝上下都在嘲笑你,說你是斷袖,說你不配繼承大統,說我無能,連你的心都留不住。而殿下你呢,你還躲在這裏刻一個死人!”
“死人”兩個字,像是一個開關,讓李承乾驀地清醒過來。他像是不确定般重複道:“死人?稱心......死了......”
太子妃看着李承乾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下酸楚,她将李承乾擁進自己懷裏,讓太子的頭抵在她的胸前:“殿下,我可以代替稱心,陪伴你、安慰你、就像這樣抱着你......”
李承乾倚在她懷裏,像是睡着了般沒有說話,這樣的姿勢保持了片刻,太子妃輕聲道:“殿下,我扶你到床上去吧。”
見李承乾沒有反對,太子妃将頹喪的男人攙到床榻上。一直沒說話的李承乾忽然開口道:“替本宮将靴子脫下來。”
太子妃一怔,轉身輕喚道:“櫻桃,進來替殿下脫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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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瞥了她一眼,面無表情道:“你,親自幫本宮脫。”
這一回太子妃的表情變得極為僵硬,她強笑道:“殿下......”
李承乾像是不想再多說,只冷冷地抛下了一個字:“脫。”
太子妃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握住靴子的那一刻,她幾乎能感覺到李承乾那畸形的腳。
像是碰到了什麽髒東西一樣,太子妃飛快地将靴子甩開。失去了靴筒遮掩的腳,雖然穿着足衣,卻仍舊異于常人。
太子妃自己都能想象得到,足衣覆蓋之下的那雙腳,是怎樣一番光景。
一想到這些,她就禁不住排斥抗拒。
李承乾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渾不在意地将腳擱在太子妃的膝頭磨蹭了一會兒。
太子妃從未有一刻那麽清楚地認識到,她的夫君,東宮太子李承乾,是個瘸子。
太子妃蘇氏,是隋朝名臣蘇威的後代,自幼成長于名門望族的她,何曾做過這等伺候人的事,又何曾見識過那樣輕浮無賴的行徑,登時一張臉羞得通紅,抿着唇不說話。
李承乾卻尤嫌不夠般,将那唯一遮掩病足的足衣褪下,畸形的腳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蘇氏吓得驚呼一聲,拼命撫着胸口,才将惡心的感覺壓下去,卻是再也不敢靠近李承乾。
李承乾的臉色已經徹底冷了下來,他沉聲道:“你出去吧。”
蘇氏猶豫地看着李承乾英挺的臉,心下抑制不住地遺憾,明明是劍眉朗目的潇灑郎君,怎麽偏偏是個瘸子。
不想李承乾卻冷笑起來:“本宮的腳怕是會污了太子妃的眼,太子妃的侍奉,本宮消受不起。”
蘇氏吞吐道:“殿下......我......我只是......”
李承乾旁若無人地端詳着那小木人:“稱心......他從來不會嫌棄本宮,就算有一天,本宮這條腿徹底廢了,與帝位失之交臂,他也不會埋怨我、更不會離開我,你能做到麽?”
蘇氏的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她還記得當年冊妃的聖旨:“訓彰圖史,譽流邦國,正位儲闱,寔惟朝典。”一直以來,她都以長孫皇後為楷模,潛心習禮,努力學做一個賢妻良母,為的就是有朝一日成為一國之母。
在蘇氏眼裏,李承乾的這番問話,就是無理取鬧。這樣的假設,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就好像稱心一定會被處死一樣,太子最終,也必定會登上帝位。
她柔聲勸道:“殿下,我伺候您歇息吧。”說着就要扶李承乾躺下,卻被李承乾用力地揮開。
寂靜的宮殿內,只能聽見太子的低吼:“給我滾。”
稱心在房梁的一角,看着太子妃跌跌撞撞地哭着跑出門,看着太子把自己縮成一團,沖那木頭小人喊着:“稱心。”卻流不出一滴眼淚。他很想去抱抱床上的人,很想親手替他按摩雙腿,然而這些,他都做不到。
稱心的手穿過了李承乾的身軀,只能憑借肉眼看着男人哭到渾身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