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美人劫|之二
東境妖界,妖都之北。
這裏落着一座去歲歲末最新修建起來的皇城,從外面看不到裏面的樣子,但單是從綿延的高大宮牆來看,已經能足夠叫人察覺出它的恢弘氣魄。
此刻晨光熹微,如柳絮一般的飛雪之中,一輛拉着貨物的車馬停在朱砂宮門前,馬蹄落下,駕着繩子的車夫剛一跳下來,身後的馬匹便應聲而倒。
車夫回過頭,看到那馬癱倒在雪地上,身上的汗液流了一地,馬身的鬃毛已經濕透了,正閃着油亮的水光,但那馬并不喘氣,只是一動不動地倒着。
——竟是被活活累死了。
然而那車夫只是望了一眼,臉色都沒變,似是對此習以為常,接着又匆匆地朝着門側的侍衛招了招手,讓去他們遣人過來幫忙卸貨。
半刻後,只聽吱呀一聲,那厚重的宮門緩緩地開了,一個宮人打扮的妖女領着一應小侍女走出來,同車夫一點頭,便開始依次将馬車上的貨物取了出來,往宮內運去。
那是從南境帶回的绫羅。
那绫羅如雲如霧,帶着華美的光澤,輕軟得不可思議,撫上去,像是天界落在人間的溫柔鄉,叫人簡直不忍釋手。
這般絕妙之物,自然是一寸值千金。
侍女們小心翼翼地捧過绫羅,踩着輕快的步子往宮門內走去,不出半刻,身影就消失在了重重的宮牆之後。
車夫在一側低眉順眼地弓着腰,靜靜等着他們把那些織物帶走,最後從妖女那裏受了賞錢,便牽來了另一匹馬,拉着車走了。
厚重的宮門再一次緩慢地合上了。
晨光漸盛。
妖都裏的行人漸漸多了,車夫拉着馬車,繞過無數條妖物摻雜橫行的街巷,最後終于停在了一家宅邸前。
宅邸的門上,挂着一道黑木牌匾,但那門匾很舊了,上面的字跡模糊不堪,只能依稀看出當中的一個“奇”字。
Advertisement
車夫跳下馬,摘了蓑笠,擡頭開了一眼,露出一張莫約四十歲上下、中年人的臉,接着,他伸手在宅門前扣了三扣,便跟着推門而入。
入了門,是個極大極深的院落,但久未修繕,顯得有些舊了,雜草在院內叢生,顯得有些荒涼枯敗。但即使如此,也掩飾不了這宅邸蘊藏着的豪奢氣派。擡眼望去,亭臺樓榭無一不是設計奇巧。
正對着大門的是一道狹長的回廊,回廊兩側臨水,水中蓮花開落,鯉魚漫游,是一副如畫的好景。而在回廊的那一頭的屋門前,顯然留有什麽人打掃過的痕跡。
似是被他開門的聲音驚動,那裏的屋內傳來一陣腳步聲,不出片刻,一個身着鵝黃衣裙子的少女忽然推開門,朝他走了過來。
車夫看到少女的長相,接着摘了帽,朝着她跪下一禮:“見過夢幽郡主。”
夢幽停在他身前,同他點了點頭,笑着道:“文叔,不必多禮。”
她頓了頓,壓了壓嗓子,又問,“事情都辦妥了麽?”
見文叔點了點頭,夢幽便是滿意地一笑,接着她虛虛地伸出手,将他從地上扶了起來,又淺笑着道,“辛苦您了文叔,快同我進屋喝盞茶吧。”
言畢她轉過身,身後的車夫——文叔應了一聲,跟着夢幽一同進了屋。
屋內不大,且沒什麽飾物,顯得空曠而昏聩。正廳的燭臺上燃着幾方燭火,火光微微晃動,一個腰佩長劍、身着素衣的年輕女子站在燭臺前,聽到身後的動靜,那女子回過頭,露出一雙極冷的眸子。
車夫看她一眼,被那眼中的涼薄寒意掃得怔了一瞬,接着忍不住後退一步,竟在發頂露出了一對妖耳!
——險些就露出了窮奇真身。
見狀,一旁的夢幽連忙開口,同他解釋道:“文叔莫怕,這位是丁姑娘,不是什麽惡人。”
說着,見文叔面色一頓,接着放松下來,煞白的臉色也跟着緩和了些許,夢幽便又望向女子,同她道:
“丁姑娘,這位便是我同您說的那位與我同族的文叔。他在妖都城負責運貨,平日會往來于人、妖兩界,消息廣靈,就是他替我打聽到那人的下落的。”
話音落下,那女子回過頭,赫然正是丁曦。
三天前,丁符突然失蹤,她為了尋找他的蹤跡,便開啓了探靈之術,随着夢幽一起追蹤過去,最後竟然找到了這東境妖界裏。昨日夜裏,她剛到這妖都城,便被夢幽帶到了這處宅邸之中,據說此處是窮奇一族舊時在妖都的住所,可以躲過妖兵的搜尋。夢幽讓她先在這裏略等等,不日便有一位與她同族的人傳來消息。
果然,今日一早,這位文叔就來了,顯然他就是夢幽所說的那位族人。
她回過眸,察覺到對方的反應,便意識到自己方才可能不小心流露出了殺伐判的殺意,以至于吓到了對方,随即她默然地垂下眸,不動聲色地斂去了眼底的神色,朝着文叔欠身一禮:
“多謝相助,有勞了。”
“姑、姑娘客氣了。”
文叔結巴地答了話,随着夢幽的介紹,他朝她回以一禮,模樣似乎不再怕了,但舉止卻有些惶恐,且不敢再擡眼去直視她。
夢幽看了一眼丁曦,察覺她眉間雖未顯露神色,但看着有些黯淡疲憊,便替她開口道:“文叔,不必如此拘禮。”
說着,她刻意将語氣放得輕松,“這位丁曦姑娘雖寡言,但要說起來,她還是我族的救命恩人呢。”
聞言,文叔先是一怔,接着他眉間一跳,似是明白了什麽,重新擡眸望向丁曦,面上顯出分明的詫異來,語氣驚喜地道:
“原來您就是醫神丁曦!”
說着,他的聲音忽然顫了顫,過了片刻,竟是忍不住跪了下去!
接着他面朝丁曦,極為激動地道:
“文某竟是不知,實在失敬!姑娘當年在古妖都的救命之恩,文某沒齒難忘、沒齒難忘,今日替族人向丁姑娘叩首道謝,願以命相報!”
他一邊說,一邊神色激動地朝着丁曦用力一叩首,接着順勢擡眸,這才真正地看清對面人的長相。
是個姿容極美的女子,但偏生氣質冷得逼人,以至于往往叫人不敢直視她。哪怕偶爾會有大着膽子的人敢偷看她一眼,也會在第一眼被她出塵的冷然氣質所震懾,從而忽略了她的容貌。只有真正靠近了直視着看,才能發現,那寒意之下,是一雙好看得不似凡人的眸子,帶着冷淡而孤寒的美,如同子夜的薄月。
而随着記憶被喚起,文叔這才想起來,當年那個在古妖都救下他們的女孩,雖然氣質與現在大不相同,也是生着一雙這般出塵的眸子。
當年,人、妖兩屆混戰,妖王姬肆脅迫他們這些居住在妖都的妖族去人界作惡,窮奇一族不肯受命,卻又因為勢力日漸衰弱而無法與之正面反抗,無奈之下,他們只能各自帶着自己的家人逃往鬼界,然而不巧的是,他帶着族長少夫人、以及尚還年幼的九公主夢幽一路往西逃去,剛一到古妖都,被正在殺妖的仙門弟子誤會,在他們的圍攻之中受了重傷。後來等快逃到平邺城的時候,他本以為窮奇一族的氣數盡了,只能絕望地在平邺山下殘喘。
而快要陷入昏迷的時候,那身形單薄的女孩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先是将長劍抵在了他的眼前,他以為自己要被捅死,然而沒想到,過了片刻,那長劍卻被收回了,女孩脆生生的嗓音響起來,有些恍然地道:
“不對,這血跡是你自己的,你沒有傷人,而是受了傷。”
接着女孩俯下|身,帶着安撫之意沖他笑了笑:“別怕叔叔,我不殺你,我救你。”
接着,女孩伸出小小的手,擡手結印,輕輕地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療傷符咒,且之後又在他的請求之下,救回了夢幽身受重傷的母親。
沒想到,如今十幾年過去了,居然還能看見她,還能這般,同她道謝恩情。
文叔跪在那裏,擡眸望着她,一邊不停地道謝,語無倫次,末了竟是要落下淚來。
丁曦聞言一怔,顯然這才回想起眼前這人是當年自己救下的那只窮奇,接着,她回過神來,那雙一貫冷淡的眸中浮現出幾分無措來。
她向來是習慣了救人,卻總是無法習慣被救下的人用這般感激的眼神看着,也不習慣別人同他道什麽“以命相報”,因為她會感到愧怍,感到自我厭惡。但偏偏她又是冷淡慣了,也不懂得怎麽去回應。
因此她先是下意識地抿着唇退了一步,接着卻覺得這般舉止顯得很是無禮,又見對方似是打算長跪不起的樣子,只得克制住自己習慣蹙眉的動作,一邊伸手扶起他,一邊極力放緩自己的習慣冷淡的語氣,用盡量溫和的聲音道:
“您快請起,不必如此多禮。治病救人乃醫者之職,是丁曦應當的。”
說着,文叔被她扶着站起來,好半晌,才被夢幽安撫着平複下來。
見狀,丁曦這才收回手,恢複了如常的淡漠神色。
屋裏恢複了安靜。
良久,夢幽倒了一杯茶遞過來,文叔接過,一邊飲茶,一邊看着眼前人,漸漸止住了淚意,然而看着看着,他忽然有些感慨——
昏暗的燭光之下,那青衣女子像是知道自己神色過于冷厲,容易吓到旁人,于是為了收斂自己眼底的漠然,便刻意地垂着眸,像是收了鞘的長劍一般收起自己的銳意,一動不動地默然站在那裏,顯然是早已習慣了這般。
分明依舊是當年那般善良的性子,可整個人卻變得沉默寡言,也不再愛笑了。
——而這,是受過什麽樣的苦難,才會把她從一個無暇的女孩兒,焠成了如今長劍一般的冰寒冷厲?
文叔看着丁曦,像是長輩看着自己多年未見的孩子,驀然有些心疼起來。
眼看他又要止不住地說些什麽,夢幽連忙又一次開口道:“對了文叔。”
她有些匆忙地道,“前幾日,我請您探聽的事,有眉目了麽?”
聽到這話,文叔才跟着轉移了注意力,被提醒着想起了自己今日過來的目的,跟着他收回眼底的複雜情緒,恭敬地答:
“打聽到了。”
他直起身,看向夢幽,聲音多了些肅然:“公主要找的那位小公子,确實就被關在宮中,且他被具體的位置我也已經查出來了,就在紫熹宮的密室裏——”
他話音落下,一旁的丁曦忽然擡起眸子,朝他看了過來。
但文叔未曾察覺,只接着道:“——而且我打聽到,那妖王姬肆近日之所以頻頻在人、妖兩界間往返,似乎不僅是為了搜羅各種绫羅珠寶,還是在兩界之中各種年輕貌美的女子,想要在紫熹宮大擺筵席,獻給那位被他捧着新上任的‘妖帝’。若是公主想要潛進去救人,我可以将您打扮成獻祭的美人,之後再找在宮內任職的族人接應您出來,便可保您萬無一失,只是……”
說着,他頓了頓,似是有些猶豫。
“只是什麽?”夢幽問。
文叔面露躊躇,似是有些猶豫該不該說,頓了片刻,才繼續道:“……只是聽說,這位新任的妖帝雖然從未出宮,但修為确實高深,且生性殘忍暴戾,若是被他察覺,恐怕有些危險。”
夢幽正要說些什麽,這時,一旁原本默然站着的丁曦忽然開了口,冷淡的聲音帶着一點詫異,道:“等等——”
她蹙着眉,“你說他……殘忍暴戾?”
這話帶着幾分驚疑不定,文叔倏然被打斷,面上一愣,接着顯出些疑惑,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但末了還是答了句是,又解釋道:
“因為我聽說,那人之所以被拜為新帝,是因為他曾替姬肆血洗了城東的所有不臣于他的妖族,并誅殺了上一代妖帝一族——也就是蟒妖一族,甚至剝了他們族人的蟒皮,出手十分狠戾。所以在以強者為尊的妖界,他才會被拜為妖帝。”
丁曦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怪異,像是感到難以置信,又像是有其他什麽看不懂的複雜神色。
文叔看她這樣,覺得有些奇怪。然而一旁的夢幽看着丁曦,卻是明白她為何這般反應——
一個三年未見的人,忽然聽到有人說他從一個溫柔的人變得“殘忍暴戾”,誰都難以置信。
況且那人還是……
思及此,夢幽轉而問道:“對了文叔,那你知不知道,那宴席是在何時開始?”
“已經查過了。”文叔答,“就在今晚戌時。”
“這麽快?”夢幽一驚,“那我現在就——”
然而她還未說完,一旁的丁曦忽然出聲打斷她:
“不必了。”
她神色極冷,不容拒絕地道,“不必勞煩兩位,今晚我親自過去。”
————
皇城內,紫熹宮密室。
幽冷的地牢深處,有一道極寬的溝渠,溝渠之中,墨綠色的濃稠汁液被點燃了,火光在其上搖晃,燒得獵獵作響。
那汁液透着火油一般的粘密質感,是由沙蟒的皮熬制而成的,又被灌注了鲛人血,燃不盡,燒不滅。
而在這火渠之上,挂着一個人。
厚重的鐵鏈倒挂下來,扯着他的雙腕吊在這火渠之上,那人無力地低着頭,氣息微弱,奄奄一息——
——丁符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身下的火越燒越旺,手腕上的鐵鏈也被燒成了紅色,帶着燙人的溫度,死死勒着他的血肉,幾乎要鑽入他的骨髓。
但他臉色仍是蒼白的,因為被喂了骨寒散,體內是極致的冷,與身下的極熱交織在一起,讓他時時刻刻都生不如死。
而偏生,他被人施了咒,此刻什麽也看不見。
在這長久的死寂與黑暗之中,他被折磨得快要喪失了神智,知覺漸漸變得麻木,也幾乎分不清自己被關了多久——
一天?一個月?抑或只是數十個時辰?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除了最初他醒過來時出現的那個,和游澤的聲音一模一樣的人之外,再也沒有人來過這裏。
——是的,他仍是不敢相信,那人就是游澤。
他寧願自己是被騙了。從遇到游祈那一刻開始,自己就已經被騙了。
游祈少主一定會沒事,而至于他……
他只是一只鬼魄修成的半仙,機緣巧合之下才有了靈識,能活一世已經是難得的福分,更何況,他還在機緣巧合之下活了兩世。
所以,他死了便死了,也沒什麽好可惜的。
可……
他又有些猶豫地想,可曦殿下該怎麽辦?
她把自己當作親生的弟弟、餘生唯一的挂念,若是自己死了,她會不會難過?
雖然他知道,曦殿下這幾年在為自己自稱“奴”的習慣而生氣,但,她終歸只是想再聽他喊她一聲“姐姐”,并沒有嫌棄他的意思。
她那樣善良的一個人,又那樣疼惜自己,甚至在當年兩界動蕩的那般混亂歲月裏,她都是抱着他的骸骨不肯撒手,想方設法來救下自己。
若是他又死一次,她肯定會很難過吧……
因為這一次,他可能連骸骨都要燒盡了,什麽都不能留給她了。
“姐姐,對不起……”
低啞的聲音落下,丁符閉着眼,意識一點一點消散,又一次被拖入到了無盡的黑暗裏。
而與此同時,在他頭頂之上。
紫熹宮的正廳內燈火通明,妖王正在此處大擺筵席。
四方席位都坐滿了,妖族的各組族長也都已經到場入座。舞女們早已踏着妖嬈的步子跳了不止一曲,絲竹之聲繞梁盤旋,宴席已經開始半個時辰了。
側席上的姬肆醉了,他穿着一身殷紅的長袍,半倚着身子,面色微醺,一雙鳳眸亮得攝人,眼角泛着被酒氣熏出的微紅,愈發顯得他面容陰柔。
但他身後的正席,卻是空着的。
——那是留給妖帝的位置。
然而眼下觥籌過半,妖帝卻遲遲未現身,宴席上的賓客開始有人小聲地議論起來。
都道這新任的妖帝修為極高,但卻無一人見過他的真實樣貌,未免有些惹人好奇。但除了好奇,還有些人則是不服氣,覺得這人或許是徒有虛名,才會可以在衆人面前隐藏真身。
要不然,這專程為他而辦的酒宴,他怎麽會遲遲不敢出現?
這麽一想,那些人愈發篤定姬肆是在诓騙他們,拿着此人當幌子,好在這“強者為尊”的妖界攬下大權。
于是宴席上的賓客,或好奇,或懷疑,都開始有些坐不住了。一些人開始與身旁的人竊竊私語,另一些人甚至開始整理衣物儀容,準備起身離席了。
而就在這時,九頭烏一族的族長鬼淵走上前來,朝着姬肆略略一禮,似要進言。
大殿安靜了一瞬。
鬼淵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妖王殿下。”
“臣等今夜赴宴,只因您在這妖界的威信遠揚,且又深知您向來是金口玉言,從不失信于他人。只是今日,眼下已近下戌時,酒已過半,臣鬥膽一問,不知何時能有榮幸,親眼一窺您口中所說的,那位妖帝陛下的真容?”
他這話看似客氣,但其中深意卻是極為險惡,表面上是先贊賞了姬肆一番,但卻是明褒暗諷 。倘若姬肆未能作出回答,便意味着他會失信于衆人,威名再難在妖界服衆。
因此,等他話音落下,衆人都有些好奇地看向姬肆。
大殿內靜了一瞬。
良久,絲竹之音再一次淩淩奏響。
那側席之上的姬肆似是未聽到他的話,毫無反應,甚至都沒看他一眼,只依舊半眯着眼,自顧自的把玩着手裏的金盞,又懶洋洋地飲了一口酒,像是真的醉了。
見他這般,鬼淵只當他是故作鎮靜,便勾了勾唇,面上露出不屑,語調也跟着高了幾分,神色愈發傲慢無禮,轉而直起身朝着衆人道:
“諸位,自古以來,我妖界妖帝之位,向來是能者任之,臣看既然這位新陛下無空坐這尊位,那不如——”
“——不如讓臣等在此一争高下,重選強者,再拜新帝”
衆人一驚,就連舞女們都怔然了一瞬。那總是不絕于耳的絲竹之音戛然而止。
四周寂靜,可聞針落。
宴席上的衆人先是面露驚訝,然而片刻之後,有些人回過神來,卻是被他說動,接着竟放下酒盞,露出贊有些躍躍欲試的神色來。
見狀,鬼淵愈發得意。
他張了張口,正要再說些什麽,而就在這時,忽然有一道猩紅的血光從他眼前一閃而過,晃得他下意識地閉了眼。
緊跟着,一只冰涼的手抵在了他的脖頸之上,帶着駭人的力度,把他那句話掐回到了嗓子裏。
鬼淵還未來得及回神,卻聽得身後突然響起一道低沉的笑聲,落在他耳側。
那笑聲極為散漫,然而,卻有一股森然的壓迫感向他襲來,接着,有人附上他耳側,低笑着開口:
“孤在這兒呢,愛卿。”
那話語帶着說不出的煞氣和寒意,鬼淵悚然一驚,正要下意識回頭,然而卻在睜眼的下一刻,整個人倏然被那只手捏成了粉碎!
——血霧彌散。
幽幽月色落下,灑在紫熹宮前,皎白一片。
那猩紅的光亮閃過,幾乎只發生在轉瞬之間,衆人幾乎都沒來得及回神,而那族長鬼淵就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鬼淵化作的血霧順着那紅光蔓延開來,又将皎白的月色染成了緋紅。
死一般的寂靜蔓延開來。
倏然,有什麽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啪地一聲,發出清脆聲響。
——竟是有人驚掉了酒盞。
那人坐在酒席上,正驚恐地睜着眼,望着鬼淵消失的地方。
那裏站着一個人。
是個身形颀長的年輕男子,頭戴帝冕,穿着一襲赤黑色廣袖衮服,金絲線繡着的四象獸張揚地點綴其上,又有猩紅暗沉的薄霧在周身萦繞着漸漸散去,襯得那衣袍上的獸首如同染了血活物一般,使得那人的身影透出逼人的邪煞魔氣。
接着,似是被酒盞落地的聲音驚動,帝冕之上的旒珠微微晃動,那人回過頭來,望向他。森白的月光傾斜而下,照出一張俊美至極的臉。